藏冰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周至雪
将脑海中万千思绪收回,卓幼安无声握掌成拳,他强忍住夹杂于眼眶之中的两行热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从前是自己的,而以后,将是为自己而死的每一个军士袍泽的。
他再不会只为了一个知遇之恩的主帅周患而战,更为了那些相信自己,愿意把生死毫无顾忌的交到自己身上的军士们,而战。
正在他心中决心愈加如火焰般坚定地时候,耳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令他忍不住伸出手掌死死地捂住了双耳。
抬眉看去。
只见那方才开了一道缝隙的两扇硕大城门上,横着多出了一道贯穿的裂纹,就如同是被剪刀剖开的纸页,数之不清的裂纹紧随那道裂纹之后开始向上下方向迅速蔓延。
紧接着,不过瞬息之间,两扇巨门便碎做了无数木屑钢屑,“轰隆”连声中,四处飞溅。
卓幼安慌忙登上车辕,一勒马缰绳,催动马车远行出去避开后方动静中心,知道奔出数百米远后见已经出了波及范围,他这才放下心来,停住马。
眼神游移不定的望向城门方向。
黑夜的碎屑纷飞中,能见度自然极地,任卓幼安大睁双目也看不清其间是何景状。
正迟疑着心想要不要凑近去看一看状况的时候,忽见姜补天和管随卿二人一前一后急步冲出,如两支离弦之箭射来,但其容平静异常。
尤其管随卿,凑得近了,卓幼安才发现对方虽然速度奇快无比,可发步姿势,脚下履伐却是闲庭信步般轻松,丝毫不见奔逃的慌张与惊险。
姜补天远远便呼道,“启车吧,我们走!”
黑夜中,月光下,卓幼安重重点头,再扬缰绳,一拍车辕,马车二轮扬起黄沙滚滚,留辙而去。
姜管相继在马车飞奔之际,飞跃而上,共同钻入了车厢之中。
一场劫狱,如此结束。
待得背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镇天府兵追出来时,只能远看马车不知去向而个个垂头丧气。
为首者是几个内家气尚轻的镇天府门客,其中不见常清流与黑面人的影子。
一众脸色灰白的门客都知道,包括黑面人在内的六名内家子,被姜补天发剑而伤,内伤不知轻重,只知六人战后只得原地调息疗伤,而姜补天却安稳离去。
这一场姜补天由宫墙深深走入天下人眼中的,抛头露面的第一战,无疑为他日后名动江湖留下了极为精彩的一笔。
而他,也将是唯一一个以大周太上相门徒之称号闻名于江湖人耳中的内家子。
甚至在不久以后,有无数的人猜测其会接替老姜相的位置,成为权相阁第四代太上相,成为整个大周人心中的权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暂且不多言表。
……
上璧州南侧,与昶州接壤处,环山。
话说周患,花娘子二人行至此山,花娘子被断截山脚的两段石碑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念出其上所刻藏冰曲。
周患默然听完后,心中所想却是另一桩事。
第二百四十四章:一瞬白发【6】【二合一】
“此地沟通多方要道,四通八达,你怎知便是奔着环山而来。你我登山只为散心,何故在意他人。”周患摇了摇头,“难得清静。又与你我无关,莫受他人搅扰才是。”
花娘子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你时,你剑拔弩张,性如烈火,事事都想横插一脚,仿佛天老大你老二,嚣张已急。可为何今日,你却全然面目非昨,变得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是不是有所图谋不轨啊”
说着,她还在周患腰腹间的伤处捅了几下,惹得周患一阵龇牙咧嘴。
周患仰头望了望半山腰处,那翼然立于山石从栾之间的【十里别君亭】,神光凝肃的咬了咬牙,眼中竟浮起些许腥红之色,似是心伤悲痛。
“四百年前,那位一心求心拜道,推汞炼丹,对天下道门人敬如父辈的大周第二任天子,曾以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军甲护道八十里相送藏冰真人,于此亭相别。”
“你说的,可是那位谥号道帝的大周帝也就是小管公【藏冰曲】中所指的道君”
花娘子一头雾水的看着周患,不明白为何周患突然有此一说。莫非这十里亭还有什么别的寓意会牵动对方的心绪不成
“正是。”周患喃喃语。
“道帝初次会面藏冰真人尚且八十里相送,可与我同帐为兄的老哥哥入土之时,我却连送都未送,他泉下有知,相比也会怪我的薄情吧。”
“那你为何不曾相送”花娘子微微皱眉,竟颇感认同的望向周患,“难怪你上此山来一直神色不对……想是那军中兄长,便埋身此地”
“不止兄长一人,此次全部葬身于战场的沧北男儿,均埋身于此,竖无字碑一万一千块。”
花娘子有些怔忡的顾盼四野,仿佛感受此时此刻的自己被无数军中儿郎拥簇其间,杀气昂然,寒意刺骨。
“无字碑为何不在那碑上刻上名字”
“葬身兵戎者,何止千万,岂非人人皆知名。况且,若来日此地沦陷敌国,有人起尸相胁,便可立时寻到其人所在,岂非落人以柄,此乃为军者大忌。”
“那些真正可以作为威胁的名将重臣的尸身,难道会和普通的军士混葬在一起这可是乱了职分品次的呀”
花娘子一问出口,便与周患微带坚忍薄怒之色的眼神撞在一起。
“敢为大义而弃命者,何分高低上下!你可以对世事持玩笑之态,可以侮辱我,但绝不能侮辱为国而战的军人。侯爷在时,便一力力排众议,废除品阶分葬制,正因他知军中卒为先之理。”
“人命至贵,能够让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花姑娘,英雄,又怎么能用区区的职分品次来一概而论呢。”
花娘子微微噘嘴,似有委屈,不甘示弱道。
“我才不管你们那什么人命至贵,什么军中卒为先的破道理,我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打了一辈子仗才换取的地位,死后却要和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同墓为葬,想想都憋屈死了!”
周患不由喟然一叹,“所以花姑娘,不懂人心,不适合为帅。”
花娘子摆摆手,“我也不稀罕做什么将帅,如果连尸身都可作为两军交战的威胁的话,那这战场实在太可怕了,我宁愿终身不掺军事……”
二人正一言一语随意说话间,山下马蹄之声如旷野惊雷,清晰分明而宏亮非常,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声则越加高昂。
别君亭下,有一泉水凝为小潭,其水清澈见底,水中鱼虾相嬉戏,妙趣横生。
小潭旁侧有一青石上镌刻有【静源清】三字,乃是当日道帝登上环山时有感而发所题,后便一直横立于此,俨然成为环山的一大标志。
三字之下,亦有古往今来无数迁客骚人留下的墨迹,为环山清泉小潭长亭而作序吟诗。
其中又尤以今代儒祖公管随卿以管氏草书所写的“清泉石上流,碧水潭中坐”之句笔力最为雄浑坚毅,甚至令人不敢相信当初管随卿写上这几字时不过放满二九之岁。
管随卿被江湖人与文武甲双阁评为“百年儒祖公门下第一奇才”绝非浪得虚名。
就连对书法无半点了解的花娘子与周患二人见其亲笔留书入石三分也忍不住心生疏阔畅快之感,下意识出口赞赏一句“好字”。
正当登山之感愈加祥和安平之际,那迅速接近的马蹄声便愈加显得不应时事,与当前宁静氛围格格不入。
花娘子听得心烦,眼神冷冰冰的朝山下一往,只这一望,便再也转不开目光。
环山虽非名山高川,其高不过数百仞,但立于山腰处想要看清山下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内功深厚如花娘子,也不过仅模糊看到几个为首者的形容装扮。
她轻轻地扯了扯周患的衣袖,见周患正有模有样,逐字逐句的看着那青石上的一笔一墨,根本没有感受到她的动作,她顿时气恼的狠狠踢了一脚后者的腿上伤处。
周患虽有四重境修为做底,可此时护体罡气千不存一,再加之他对于花娘子根本毫无防范,这才中了花娘子一脚,登时吃痛,双腿肌肉随之剧烈痉挛。
周患的身躯在微微发颤中侧过去看向花娘子,由于痛意而紧锁的双眉间凝着不解,“你……”
一语还未出口,花娘子便拍了拍身后无声无息的胭脂马,令其遁入山林灌木花草丛间隐蔽,而后她一把揽住周患的腰身,施展开步子,向着山下接连几下腾跃。
周患不解其意,被一个女子搂住的感觉又是在憋屈煎熬,数次他想要挣扎挣脱都因伤势所牵而被花娘子紧紧禁锢。
“你究竟……”
“嘘!”花娘子一面施展轻身功夫,一面强令周患住嘴。
她在山间草木上借力点拨,几个呼吸间便可跨越数十级台阶,民间俗语中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在她身上似乎完全颠倒。
二人山上时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至山腰处,可如今下山时,却在花娘子的借力纵跃间如履平地,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接近山脚。
周患心中暗暗惊叹,此女的轻身功夫不寻常道,怪异非常。
即便是江湖中最顶尖的轻身功夫,强如管随卿,也不可能像花娘子这般将内气完完全全凝固于脚趾间,做到周身内气全然贯通如臂使指的如意地步。
更不可能将脚步力量运用到如此淋漓尽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外泄出体外。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从前便惊叹于侯夫人以及北固山门这一招【折花手】对于自身内气以及周遭万物的控驭能力,百思也不得其解。
如今再见到花娘子不仅将双手练到控驭万物毫不吃力,同时还能以双脚完全控驭己身内气机理的本事,惊奇之处更是不胜古怪高卓。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自称花娘子的小姑娘能否以双脚控驭万物了……
当初映如夫人穷尽一生苦思冥想,勤学苦练,对于【折花手】一功也不过堪堪迈入第三境界【百八烦恼丝】的门槛,距离大成的距离何止云泥。
如今不过十数年过去,这位当初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从座北侯府抢走侯夫人的花娘子便已经能够轻松地入得第四境界【三千烦恼丝】,从而以手及脚,以一点控驭全身。
这不得不让周患由衷的感叹新生力量的可怕。
还记曾几何时:
天下人不懂修内时,有三皇之一农皇神农祖尝百草,发现行卧坐举,皆可修行,传授与疾苦身病的平民百姓,古人渐成内息。
后天下人不知修内几层迷雾重重时,有三皇之一伏皇上启混沌,下阖平川,以万内之祖的卓越天资苦思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瞬白发【7】【二合一】
花娘子斜睨周患一眼,猛地拉起周患的衣领,脚步轻动,形如鬼魅般带着浅淡几乎无法听见的风声,迅速靠近前方队伍,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悄朝山上而去。
少宗澄一众人等虽然知道那“十里亭,风中碑”所指目标就是环山,但却并不知道龙洐意等人究竟葬于何处,只得分成三四支,在三名身着皂罗袍的镇天府门客引领下,分开方向细细寻找。
那三名镇天门客,略通阴阳风水之术,在遍野中往往能一眼看出最适合埋葬尸骨之处,由他们引着,能省去不少时间。
花娘子反倒十分不解的道,“那一万余座石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之际,抬头一去一眼便能看到,如何还用这般费时费力的仔细探寻。”
周患神色凝重的忍住伤势之痛,在花娘子的拉扯之下,强行运行内气大周天,渴求能在关键时刻积蓄出力量防止袍泽之墓被人玷污。
他没说一个字,没看花娘子一眼。
此时此刻,大事将近,体内所生的内气无异于杯水车薪,力更有不逮。
莫说他是想要拦下这一支四百余众的小队,就是单单拦下那身达临四重境的少宗澄与三名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都是痴心妄想的。
无论心念如何电转,这都是无法更改也无法突破之局面,除非花娘子大发慈悲,以折花手将眼前众人全部杀灭……
但即便如此,敌人既然知晓了环山为英雄冢,那么即便杀了第一波,就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源源不断,蜂拥而来。
就算他能够守得住一时,之后永无止境的敌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应对的。
此次自己受伤之重,没有三月静养加以药物辅之根本不可能完全痊愈,实力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此时的他,即便对上一个初涉武道一途的后辈,也吃力非常。
一向冷静的他慌了神,当日忙于战后整顿,对于收拾战场埋葬己军一事并未有太多上心,再加之又有镇天王野望城设宴在前,他根本无心处理周全。
埋葬环山行事虽然隐秘,但毕竟他与镇天王针锋相对,对峙在即,为何就行差踏错了这一步,将如此重要的把柄遗留下来,岂非自作自受
他转念又一想,军中战卒,一生杀伐,死气与阴气极重,死后若不尽快入土,则其魂灵必不可安。
故而每有大战过后,以沧北军营的规矩来看,都会选择在第一时间让军中葬身战场的男儿入土。
这是对袍泽情义与人情信义最后的一点尊重。
可他万万也没料想到,在军中只有口风极严的极少数人知晓的这个秘密会走漏,传入到镇天王的耳中。
关于此事,周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身边有云东姜家的人
是谁
镇天王竟有如此本事,将谍探眼线都安插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复一想,毕竟沧北军交于镇天王手中已有整整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来,镇天王究竟将多少人心牢牢攥在了手中,这是谁人都无法说清道明的。
的确,但凡沧北军人,必重座北侯,可对于数量可观的一部分新人来说,座北侯只是一个遥遥不可追的传奇。
除却击退辽军后选择退离军中的诸多江湖豪客外,糅合了大部沧北义军在内的新沧北军数量已经无限接近三十万之众。
在这三十万之众中,可能有许多当年座北侯带过之军,但一定有半数以上的军士,是座北侯归天后被镇天王吸纳入军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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