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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撒沙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冷七棺材铺

209章 消失的时间 上
    没有宋城,叶永他自己都解释不清自己的前半生。

    小时候的叶永,认为,人之一生,最圆满不过于少时入学堂,束冠立公堂!

    所以,学堂和公堂,是叶永年幼时心中最干净纯碎的两个地方,干净到一尘不染,纯碎到里面只有书香和浩然正气。

    后来长大了些,叶永发现并非如此,而后,他便开始痛恨所有侵犯这份净土的人。

    不过,始终有些遗憾的是,叶永这前半生,从未曾真正入学堂沾染墨香,也不曾真正立于公堂捍卫世间正气。

    雍正初年,康熙爷兴办的义学已经多数荒废了,没有油水的地方,自然没有先生愿意教。

    叶永少年时侥幸在义学识了几个字,便向往真正的学问。

    家里老娘知道他的心思,母鸡下了蛋,老娘便小心翼翼的捡起来放在竹篮子里,有天,篮子终于满了,老娘便把崭新的麻布叠的方方正正,小心的盖在篮子上面,然后拉上叶永,提上鸡蛋,敲响了村里唯一秀才的家门。

    叶永记得很清楚,敲门的时候,老娘把自己的手攥的生疼。

    门开了,老娘拘谨的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扭扭捏捏的把自己拉到秀才跟前,狠狠的用巴掌抽,只说这孩子调皮,自己管教不好……

    叶永茫然的抬头看着自己老娘,不知道这顿巴掌是何缘故!

    抽完了,那慢慢一篮子鸡蛋被老娘双手给秀才捧过去。

    抽人如此霸道的老娘,面对秀才时,却仍旧嗫嚅的一个字也说不出,脸倒憋了个通红。

    叶永心想,这满满一篮子鸡蛋,能换好些盐巴和铜钱了。

    可是,那个秀才只是仰着脸斜着眼,居高临下,从鼻子里砸出来一声冷哼,那声冷哼,包含了太多了东西,每一样都能砸的叶永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老娘笑容有些发涩:“先生是嫌束脩太少”

    叶永看到那秀才眼皮子抬了抬,随后僵硬的扔下一句:“你,明日再来吧!”转身离去。

    叶永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老娘却懂了。

    回家的路上,叶永问老娘为何要打自己,自己从来都是懂事的!

    老娘揉揉叶永被抽过的后脑勺,满是内疚,晚上,犹豫良久,老娘煮了一个鸡蛋,给叶永。

    叶永吃完了鸡蛋,破落院子里的鸡叫声就没有了。

    第二日,老娘又一次拉着叶永敲响了秀才家的门。

    秀才捏着鼠须,大概是看到了竹篮旁边绑着嘴、脚的母鸡,眼睛终于眯出了一丝亲近,说,秋后来进学吧。

    回到家里,老娘抑制不住的欣喜,却又自责的和叶永说,昨日不该给你吃掉那个鸡蛋的,做人心要诚!

    儿子可以读书了!

    叶永如约去了秀才家,可是,只迈进门槛两步,就被那秀才猛的给捉住了。

    叶永迎着秀才脸上僵硬的笑容,茫然问:“先生,学生有何失礼之处吗”

    秀才干笑两声,问叶永有书没有。

    叶永答,没有!

    秀才道,回家拿买书钱!否则,别来了!

    说罢,秀才家的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叶永魂不守舍的回了家,买书的钱

    决计是没有的,家里的铜钱一个手指头能数的过来,《千字文》《弟子规》印一本就要六贯钱,据说,有当朝大员,为了买书,甚至当掉了自己的衣服。

    叶永的衣服不值钱!

    所以,书叶永买不起。

    老娘问起,叶永只好撒谎说,自己不读书了!

    老娘气急,浑身发抖,揍了叶永一顿之后,才反应过来,按自家孩子的脾性,说这种话有些反常。

    叶永便被老娘第三次牵着去敲响了秀才家的门。

    问清了原委,老娘求着秀才,说先生家里定是有许多书的……

    不等老娘说完,秀才就暴怒,呵斥说:“此等圣人之物,怎可随便外借!”

    书念不成了!

    老娘便委婉的要求退回束脩。

    听了这话,秀才的暴怒就变成了破口大骂:“我自拜在圣人门下,寒窗苦读至今十载有余,方得一秀才公的名分,汝黄口小儿,歌妓之后,出身下作,此等贱籍,也妄入学问之途不知好歹!可笑之极!”

    叶永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这个所谓的圣人弟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收自己为学生。

    老娘嚎啕大哭,秀才只是重重的闭上门,关门的那一瞬间,透过门缝,叶永看见秀才只着亵衣的小妾,握着鸡腿啃的满嘴血渍。

    叶永吸吸鼻子,努力的挺直脊梁,从地上拉起老娘,默默回了家。

    老娘说,报官!

    叶永便傻乎乎的去报官。

    然后,老娘成了刁妇,扰乱公堂,叶永咬着牙替老娘挨了板子。

    那个时候,叶永才晓得,秀才见官可以不跪!甚至和县令有师生名分!

    这样的人,就该死!

    可是,该死的人,并没有死,照旧好好的活着,有肉,有酒,甚至有小妾,那样的生活,叶永觉得如此虚幻!

    不该死的人,却早早的结束了那卑微的一生。

    不过半载,老娘郁郁而终!

    临终前用那双宽厚的满是老茧男人一般的手掌,死死的抓着叶永的衣服,说,儿,是老娘害你遭人轻贱,娘出身青楼,娘是贱籍!

    贱籍歌妓叶永惨笑,只觉得十分的愤怒和悲哀,愤怒的是,都是活着,




210章 消失的时间 中
    几乎世间所有人,都曾认为过,自己是不平凡的!就像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王一样,叶永也是如此。

    司马迁把陈胜与诸侯同列,叶永没这份做王侯的心思,他只想把这世间还原成它该有的模样,至少,叶永希望世上像自己老娘那样的人,再也不会郁郁而终,再至少,也该被人践踏了颜面之后,不被公堂上那些所谓的大人们骂一声刁民,然后抽板子!

    何其简单,何其难

    叶永坚信,自己的不平凡是绝不会败给时间和那些与生俱来的权贵的。

    所以,即便到此时,即便他只是一个书院打杂的杂役,叶永仍希翼着,自己可以在这里识更多字,然后跳出这份人前人后的卑微。

    可是,卑微并不曾跳出去,他烫伤了先生,便紧张的匐着身子,心里想着该说些卑微的话来请求先生宽恕才是,可那样的话,到嘴边,叶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堵得他胸口一阵阵的发闷。

    谁都不想下跪,可,脊梁与膝盖,你总得被逼着弯一个!

    因此,叶永即便是跪着,也努力把脊梁挺的笔直!

    被烫伤的先生并未责骂,只是弹去衣袖上的水渍,看着叶永叹口气,说:“陈胜,项羽,皆是被骨子里的自命不凡与刚愎所误!人,有时候承认自己,认清自己,或许会活的更自在一些!”

    先生去药房拿药了。

    叶永弓着腰,身子扭曲,颤抖着蜷缩在一起。

    一句自命不凡,冰冷而残酷的击碎了多少俗人最后的一丝尊严!连带着那最后一块遮掩卑微的遮羞布,也一同给你揭了去!

    叶永不信,同样也不甘,他把先生遗忘在桌上的书偷偷揣在怀里,明目张胆,不计代价,愚蠢之极!

    先生敷完了药,回来不见了桌上的书,只垂着眉喝完了残茶,靠着椅子小憩了起来。

    所以叶永又揣起了先生的笔,先生的纸……至于那方刻着梅兰竹菊的砚台,叶永终究没有拿,退下的时候,叶永在门外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这一次,他跪的心甘情愿。

    杂役的差事,叶永一做便是两年,白日,扫帚便是手中笔,那院子,便是案上之纸,书院的先生学子吟诵什么,他便一遍一遍的挥着扫帚直到烂记于心为止。

    雍正四年末,京师迎来前所未有的酷寒。

    鹅毛大雪三日未停,积雪过膝,道路行走不便,富贵人家锦帽貂裘,拥炭火,煮热酒,不耽玩乐。

    街上的衙役搓着手,拉着独轮车,从城墙下抬出一具又一具冰雕一样的尸体,随手扔上独轮车,还不忘唾两口唾沫,骂这些死人给他们平白添了这许多受罪的苦差事。

    书院的学子们的课,到这时便也停了,只拿了先生布下的课业,各自回家造化了。

    书院里的先生们闲着无事便聚在了一起,在书院后亭中烧酒行令。

    叶永便和两三个杂役一旁烧炭添茶倒酒。

    只是雪实在大了些。

    饮酒的先生们却觉得这是雅致,以雪为字,行起了诗令。

    叶永听的如痴如醉,却发现只有为首的那位先生,蹙紧的眉头就从未展开过,叶永偷过这位先生的书!

    先生们到底都是有大学问的。

    诗令行至半个时辰,无分胜负,先生们的诗令就从‘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变成了孔孟诗书礼易春秋。

    即便是四书五经,在座的先生们竟也都对答如流,难分伯仲,酒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竟无人饮下第一杯,诸位先生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出口成章,这样的神采,让叶永艳羡。

    酒终归要有人喝,才能算得上酒!

    因此,四书五经就变成了诸子百家,《老子》《庄子》《荀子》……

    到这时,终于有先生摇头苦笑,面带愧色,陆续饮下几杯酒。

    为首的那位先生,仍旧未动一杯酒。

    文人起了争胜的心思,就好比这天上的雪,一旦落下,就纷纷扬扬,不把世间变得素白便不罢休。

    诸子百家,最后成了二十一史,《史记》《汉书》《晋书》……

    桌上的酒,明显的越来越少了……

    待为首的那位先生念出“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时,终于冷清下来,少刻,其余先生齐齐举杯,只道:“若瞻兄高才,吾等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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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章 消失的时间 中 (2)
    大雪未停,鹅毛一样的雪片之中却又夹上了米粒一样大小的冰雹子,只不过半日,积了厚雪的屋檐下就挂起了长长的琉璃冰,闪着寒芒的冰琉璃从房檐上落下来,扑簌入地半尺。

    路旁的树皮成了怪异的白灰色,枝桠子上裹了雪,雪上又裹了厚厚的一层冰,透着一片死寂,这场冰雪,似乎要把这人世彻底的冰封起来,把所有的肮脏都封尽冰雪之中!然后死亡!

    开始有百姓的房子被积雪陆续压塌,寒风中到处是哭声,京城中已经如此,更何况周边村镇。

    这种天气,没了避寒的住所,无异于是等死,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执政刚满四年的雍正皇帝披上铠甲,率领三千八旗子弟兵,登上城楼,在寒风中叱骂苍天:“苍天无眼,降下如此妖雪,害朕大清百姓……”

    然而,雍正皇帝的怒吼声很快就被风雪淹没的干干净净经!

    午时,朝廷颁布抗灾诏书,布告天下,抚慰百姓,后,朝廷命时任工部尚书绰奇紧急搭建救灾院,并重建民宅。另命户部尚书徐元梦开官仓,发放赈灾米粮、过灾冬碳……

    突生的变故,当今圣上颁下了诏书,天寒地冻的京城,气氛便开始从未有过的忙碌起来,书院里的先生们同样如此,朱若瞻自然也把心思放在了这场雪灾上面,他知道,冬日过后,田里的庄稼多半长不出了,粟米无收,那才是更大的一场灾难,至于那个不告而别的杂役叶永,在这个时候,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全被朱若瞻全抛在脑后了。

    然而,或许是雍正皇帝的如此挑衅的斥骂惹怒了苍天,当日晚上,夜幕初降时,有通天黑雾自南方涌来,没入京城民宅,待官府上门查探时,骇然发现,宅中一家六口尽数昏迷不醒,头、脸、四肢后背,浑身涌出黄脓,京城医官查探,竟不知这怪病出于何因。

    而后,夜半时分,有更夫敲更之时,见京城官道积雪之上,有人影飘过,其状各异,不似人形,这诸多怪影之中,相拥抬着一驾车辇,辇中有女子神色冰冷,其貌若天仙,却往而生寒。

    更夫惊惧之下,报到官府,只说京中有百鬼走夜,夺人性命,食肉饮血。

    一时间,流言蜚语充斥整片京师,人人自危。

    流言蜚语传入朝堂之上,满朝震惊,雍正皇帝只说,此乃反清复明之徒,心怀叵测,祸乱民心,将那更夫推出午门候斩,后命御林军值守京城各道,日夜巡逻,并颁旨昭告天下,再敢有妖言惑众者,诛九族!

    可是流言蜚语并未因此而止,次日清晨,紫禁城宫苑之内,有夜间巡逻军士暴毙而亡,死因难明。

    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五,夜,天降妖火,将救灾院烧成一片灰烬,院内灾民伤亡过半,几乎同时,东四街朝廷储存皇粮俸米要苍南新仓同时遭遇天火,粮仓连夜只救出十之四五。

    雍正皇帝大怒,连夜命户部、工部尚书绰奇、徐元梦进宫面圣。

    谁知,工部尚书绰奇、户部尚书徐元梦面容苦涩,只言,救灾院、南新仓,当夜有黑气落下,盘卧于檐角之上,其状如青面厉鬼,并能张口咆哮,吞吐黑气,才引得天火落下,酿成火灾!

    据传,当夜,雍正皇帝怒翻桌案,质问两部尚书:“爱卿,当我是汉文帝吗”

    当年,汉文帝夜间召见贾谊,不问其治国之策,却向贾谊询问了半宿鬼神之说!后世李商隐以诗《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讥讽,传为千古笑谈。

    雍正四年十二月初六,户部尚书徐元梦,工部尚书绰奇,以莫须有罪双双革职。

    大雪连下了七日,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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