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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渡桥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洱深

    宋可遇已经等不及细想,飞身冲下戏台,徒劳的在火圈外面呼喊,一边脱下衬衫企图扑灭一点火势,以使自己可以冲进火圈内救人。

    “没时间了,大人,用我的魂火试一试吧!”织云攥紧冉不秋的胳膊。

    冉不秋不再说话,示意织云的魂魄面对场院而立,伸出一手,五指大张,遥遥将铜镜抬升至织云后方,又以自己的魂火,照亮在织云的头顶。

    织云虚无的魂魄微微轻颤着暗淡下去,镜面随之一滞。

    宋可遇在又一次尝试冲进火圈内时,火势骤减,竟然使他成功跃进火线。他急忙奔向最近的村民身边,可没等他拍打,那村民身上的火就骤然熄灭,两眼空洞无神的望了一眼宋可遇,昏倒在地上。宋可遇惊讶的环顾,却见在场的所有人身上都没了火苗,渐次昏倒在地。

    所有的火光零零落落如旱地拔葱,快速飞升至漆黑的夜空中,团团旋转,如一条条暗红色的丝带,继而突然加速,迅猛的扎进戏台上虚悬半空中的铜镜里。镜面暗淡下去,徒留深不见底的无形无状的黑暗。

    只剩虚无魂魄的织云却突然凄厉的哭喊起来,她躺倒在地,身体瑟瑟冒着黑烟,原本白皙的皮肤如被烈火焚烧过一般化成乌黑斑驳的硬壳,龟裂的缝隙中滚滚流淌出鲜红的血水。“疼啊,我好疼啊,小铃铛,我的儿子,妈妈真的好疼啊。”

    宋可遇放下怀中暂时安全的婴儿,听到戏台上织云痛苦的惨叫,大步跑回来,坚硬的石块划破仅穿着袜子的脚底,也全无所知,踏着斑斑血迹,爬上戏台,就要冲去扶织云,却在两步外,被冉不秋牢牢抓紧胳膊,动弹不得。

    冉不秋面无表情道:“织云,你口口声声说这镜子不是你的遗物,可如今已证实,这面‘戾鉴’正是源造于你的‘怒、哀、惧、恶’四魄,在阳间历经近百年。只要心怀恶念的人站在镜前,加之烛火映照,就能引来戾气反噬,致使肉身灼烧,恶魂入镜。你还要说,你根本没见过它吗”

    织云身体痛苦的蜷缩,泪水刚流出眼角,就被灼烫成一团白色的水汽,终于以额抵地,回忆起那如烟的往事。

    那时她已经染上烟瘾,终日混混沌沌,毒瘾一犯,便如同被千万只虫子在骨头缝里啮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祈求副经理赏她一口烟抽。

    烟入了口,便身轻体畅,飘飘欲仙,再不把旁的事放在心上,任由副经理将她带到各色人等面前随意施为。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唾骂自己,但又会不禁软弱的想,事已至此,多不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混日子,活过几年算几年。




舞女织云(十五)
    织云的痛苦深入骨髓,历经90年不散,她越想忘记,越是被自己时时记起。杀人的罪恶感如影随形,如同她此时焦黑爆裂的皮肤,其实不过是她重新被唤起的痛楚回忆。

    冉不秋的声音无波无澜,匕鬯不惊,“你真正的执念,是对自己生前堕坑落堑与害人性命的难以释怀。你虽惦念儿子,不过若此刻你儿子就在你面前,你只怕也会裹足不前。就像你在幽冥关守望多年,只怕并不是没有看到花姐的魂魄,而是因为羞愧,避而不见吧。”

    随着冉不秋的话音,织云的魂魄渐渐褪去灰败狰狞,恢复成本来样子。她指尖抓地,羞愧痛苦到难以自持。她蜷缩的身体里埋藏着那个战乱年代中悲惨女人的缩影,埋藏着悲凉个体无法自主命运的多舛波折。

    冉不秋松开了钳制宋可遇的手,宋可遇反而不敢上前。他思忖良久,才上前蹲身在织云身旁,轻声道:“织云,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你不过是为了自保......我们都无法评论自己所处时代的对错,那些时代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苦难、迷惘,终究会随时间淡去,‘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

    她狠狠的摇着头,“不,小铃铛不会原谅我,他过得那么苦,都是我的错。”

    宋可遇手在虚空中抚了抚织云剧烈抖动的肩头,“你为他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织云,无论他魂归哪里,终究会感知到你是一个爱他的好母亲。”

    织云痛哭失声,90年过去,她在这熟悉的戏台上,终于敢直视自己内心最黑暗的一隅。那哭声荡进风里,如同鸿雁哀鸣,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织云渐渐从痛哭到哽咽,宋可遇知道她需要时间,站起身问一旁的冉不秋,“什么是怒、哀、惧、恶这镜子和织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冉不秋瞟他一眼,“人之将死,七魄先散,三魂再离。烈火焚身又是阳间的极痛。织云死前因那副经理以其子威胁而怒,因再不能见儿子而哀,又因亲手害死副经理且惧且恶,凡此种种,在焚身的痛苦下达到极致,这四魄太过旺盛,离身前被映进镜子里,化为戾气,成为‘戾鉴’的源恶——你也可以理解成一个药引子,或是一颗种子。戾气最是喜爱吸收恶魂,壮大自己。我猜想织云死后,花姐一定又去找寻过她,在废墟中找到这面镜子,当作她的遗物带了回去,想给小铃铛留个念想,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些故事。”

    宋可遇恍然大悟:“所以这面铜镜才会历经这么多次烈火焚烧,都没有被毁坏或者熔化。”

    冉不秋闭嘴转身。

    宋可遇忙跟上去,关切的问道:“冉总,你怎么了”

    冉不秋不爽的情绪上了脸面,“宋秘书,你心情好时,就甜言蜜语;心情差,就变着样的出言不逊。我今晚讲话太多,此刻情绪不佳,不打算再回答你的问题了。”

    “嘿嘿嘿,”宋可遇虽然被这一晚的变故折磨的身残体弱,此刻也不得不狗腿的陪出一张笑脸,凑上去谄媚道:“冉总,冉大人!你看我一介凡夫俗子,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大的排场阵仗,哪像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临危不乱、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他压低声音悄悄问:“其实今晚,就算没有我和织云求你,你也不会任由这些村民被烧死吧。”

    他抬头去觑冉不秋的脸色,可眼前一虚,就身不由己的向一侧歪过去,不出意外的栽进一个纤瘦清冷的怀抱,鼻端隐约传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他脑后受了伤,过了又累又急又惊的一晚上,实在有些体力不支。冉不秋待他重新睁开眼,才略有些嫌弃的扶他站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小声抱怨:“凡人就是麻烦,不仅愚蠢,身体还弱。”

    宋可遇也不计较,轻笑一下,闭眼略微缓缓精神,又强撑着去关心织云的情况了。

    暂且没人去管地上的铜镜,那镜面深不见底的浓黑里,悄然探出一个黢黑小头,趁着众人不备,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来,在场院上空盘桓一阵,猝然钻进晕倒的一个村民身体里。那村民便悠然的睁开眼,整个眼珠化成一团缭绕的黑烟。

    紧接着镜面里便争先恐后的窜出一条条黑色气团,猛的一看,极像脸盆里钻出的一条条泥鳅。它们比第一条出来的“小黑”更急不可待的往村民身体里钻,偶尔两条“小黑”选中了同一个村民,还要在空中厮打一番。

    被“小黑”入侵的村民都睁着两只缭绕黑烟的眼睛,以诡异的姿势,高挺胸骨,四肢后垂的站起身来,磕磕绊绊的四散而去。

    戏台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织云踉跄的站起身来,抬着胳膊指着场边,快步跑到冉不秋身边,“大人!大人!”她语不成调的呼喊着。

    宋可遇拖着早已精疲力尽的身体,还是忍不住气沉丹田的大骂一声:“靠!这他妈的到底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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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织云(十六)
    刘秘书向周围看了看,才讳莫如深道:“哦,冉总说你低血糖昏过去了,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冉总说,你们当时不是正在一户村民家里看民俗藏品嘛,你耐不住性子偷偷跑到人家牲口棚里去撩拨,你还记得吧然后你低血糖,一头栽在地上,撞倒了牲口棚的木门,里面的驴子跑出来,又一脚踢在了你的后脑勺上。亏得冉总体恤员工,亲自指挥小护士给你包扎,我看了都要感动了。不过你放心,你因公负伤的原因,我是不会透漏出去的。”

    刘秘书笑成一个烂柿子,宋可遇血压眼看就要爆表。

    冉不秋,你才脑袋被门夹又被驴踢呢!你全家都被门夹被驴踢!

    他伸出手在下巴的位置上摸到纱布的接口,一圈圈拆着纱布,刘秘书也不阻拦,只是颇为居心不良的憋着笑故作关心:“宋秘书,你要当心身体啊。脑袋落了毛病可不好治。”

    宋可遇手都在空中旋转抽筋了,才堪堪露出眼下的半张脸来,刘秘书在一旁笑得更畅快了。她掖掖眼角的泪花,站起身来,“既然你没什么大事了,我就回公司去了。有什么需要,你再和我联系吧。”

    宋可遇忙在后面喊:“那个织......冉总呢”

    刘秘书转身顿了一下,答道:“冉总刚刚还在这里看了你一眼,旁边加护病房有个什么白老先生好像不太好,冉总跟着他儿子过去那边了。”

    宋可遇笑着点点头,等刘秘书走远了,赶忙下床,拔了手上的输液管,向加护病房走去。

    病房外边或站或立,围着十几个人,看起来应该都是白老先生的子孙。上次见过的白老板刚和医生说完话,一抬头瞧见了身穿病号服的宋可遇,忙迎上来:“你也来看我爷爷吗太感谢了!你看你自己也还病着。”

    宋可遇忙摆摆手,“我没事,医生怎么说,白老先生情况怎么样了”

    白老板叹一口气道:“医生说,已经是最后的弥留了。不过老人家已经98了,我们做子孙的,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们都已经和爷爷说了,让他安心的走,不要放心不下我们,如今世道好,我们富贵荣华不敢说,至少都能安身立命的,也不用他老人家再挂念了。”

    宋可遇拍拍他的肩膀,向病房里面望去,只见冉不秋的神识靠在墙角,织云独自立在床尾,白老先生安详的躺在病床上。

    白老板一旁解释道:“没想到你的朋友还专程带着那面镜子来了,这份心意我们家人都很感动,就让他单独和爷爷告个别吧。”

    “我也进去看看。”宋可遇朝白老板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冉不秋和织云一起抬头看了他一眼,“宋秘书,你没事了我还以为我回去前,来不及和你道别了。”

    宋可遇记仇的没理冉不秋,走到床尾,和织云并肩立着,“你来和他道别吗”

    织云一脸慈爱的点点头,“我来看看他,就当来送送小铃铛的朋友,尽我一点做母亲的心意吧。”她流着泪,嘴角却带着笑,“我活着的时候命苦,虽说不上是个好人,可也从来没有想做个坏人。老天怜悯我在幽冥关等了小铃铛89年,让我最后还能送一送他的朋友,我这一趟回来的也值得了。”

    宋可遇把手覆在织云的手上用力握了握,织云将头微微靠在宋可遇的肩头,“谢谢你,宋秘书,谢谢你的一切!”

    冉不秋轻咳一声,“接魂魄的鬼差已经等在窗外了。”

    织云急忙走上前,坐在了病床边,将那面铜镜放在床头立柜上,执起白老先生一只苍老的手贴在脸颊边,“我知道,无论是谁,阳寿尽了的那一刻,魂魄总是不安的。你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你的子孙都很爱戴你,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就安心的上路。一会儿跟着鬼差回幽冥,就一直向前走,别回头。要是我脚程快些,就在幽冥关候着你,陪你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不知道你的妈妈是不是转世轮回去了,不过还有我,我是小铃铛的妈妈,就和你的妈妈一样,别怕。”

    她轻轻理一下白老先生的鬓发,轻轻唱道: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织云的歌声那样轻,就仿佛白老先生只是一个抚在她膝头睡午觉的孩子般怕被吵醒。宋可遇的眼眶湿润了。

    床头的显示屏上划出了一条粗长的白线。

    守候在门外的白家子孙都悲痛的涌到病床前,间或传来哽咽的哭声。宋可遇拉着织云退到了门外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织云垂头整理了一下情绪,微微笑着去看冉不秋:“大人,那我这就回去了。”又朝着宋可遇点点头。

    冉不秋没有说话,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静默了几秒钟,朝着走廊的尽头指了指。

    一个一身黑衣的中年大叔就微笑着自病房里飘出来,宋可遇只觉越看越眼熟,半捂着嘴惊讶道:“快......快递大叔!怎么是你”

    那



舞女织云(十七)
    宋可遇朝着那个方向望了很久,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回国后从来没有想到会进入千世集团工作,更没有想到会遇到冉不秋这样离奇的存在,还有织云这样死去90年的幽魂。害怕吗也是怕的,在最初的时光里,他望向冉不秋和织云的目光里,多少都裹杂了畏缩与忐忑。

    可渐渐他又不那么怕了,哪怕是在亲眼见到莫良的焦尸与场院熊熊燃烧的戾火。他突然发觉,所谓阴阳两界,也并非如此前所想的那般泾渭分明。良善的人化为鬼魂,也依然良善,反而抵不过心怀恶念的活人,来得叫人害怕。

    尽管仅仅是不足10日的相处,可一朝离别,阴阳相隔,自己不到嗝屁的那一天,大概是再也见不到织云了。

    “你不会舍不得织云吗”宋可遇瞄一眼正在假模假式挽着衬衫袖口的冉不秋,啧啧道。

    冉不秋十分清贵的模样侧过头,“若你上千年来,天天都要做这种迎来送往的活儿,你还会舍不得吗”

    宋可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迎来送往哈哈哈,冉总你......哈哈哈!”他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冉不秋那倚靠在门板上,媚眼如丝,摇着小花手绢的样子。

    冉不秋沉下脸色,眼里的光危险又疑惑,“宋秘书!你在笑什么”

    宋可遇赶快又不厚道的抓紧时间笑了几声,才伸出手,捂在脑顶的纱布上哼唧,“哎呀我去,太疼了!冉总你最清楚,我这脑袋不是又被门夹又被驴踢,还不太清醒嘛。”

    冉不秋面色舒畅下来,宋可遇忙打蛇随杆上,凑近些问道:“那个,冉总,刚才织云求你回去说说情的事,你一定会做的是不是”

    冉不秋不太明显的白了他一眼,才缓声道:“织云虽然是出于自保,却也是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前几世不用想了。不过我总归会找一世,托托情,成全他们母子的心愿。这点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这也属于售后服务的一部分。”

    病房门被打开,白老先生的遗体已经从病房里推出来,家人们陆陆续续尾随在后面,病房门口的走廊里一时又喧杂起来,宋可遇和冉不秋都侧身向一旁让了让。

    待人流稍稍散去,冉不秋不经意的转头向里面一望,瞬间眉头倒竖,几步挤进病房里面,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白老板的胳膊,厉声问道:“床头的那面铜镜呢”

    宋可遇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的,可他和冉不秋就一直守在病房门口,半步也没有离开,并没有见到有谁拿着铜镜走出来啊。

    白老板愣了一下,似乎被与此前判若两人的冉不秋吓了一跳,木纳的往外一指,“刚才那个人说是你的朋友啊,他把镜子拿走了。”

    宋可遇转头去看,只见夹杂在家属人流中一个一身黑衣、头戴棒球帽的身影倏然一闪,转进走廊旁的安全通道里,快速消失了。

    “冉总!人朝这边跑了!”宋可遇大叫一声,甩掉脚上的拖鞋就追过去。身后的冉不秋铁青着一张脸,看一眼追下楼梯的宋可遇,快步跑向直升电梯,狂按几下按钮,待电梯开门,迅速的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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