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张归贺教了一名新入学弟子如何临帖写字后,返回案前,坐在老夫子身旁的矮椅上,与他一并看着天边的烟火。
老夫子叹着道:这烟火好啊,三元及第,读书人该有的风光,可都有了。
张归贺有几分嫉妒地道:宗海就算是状元,可也是从咱们这社学里走出去。
老夫子放下旱烟道:可咱们社学除了延潮,迄今连一个中秀才的都没有,一朝及第,众人状元郎风光无量,可其人寒窗十年,却没有见得。
张归贺叹道:难,天下千千万万学子十年寒窗,但状元郎只有一个,实是太渺茫了。不过我知道我等读书,并非是为了中状元啊。
老夫子看着窗台下读书的蒙童,点点头道:说得好,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以往读得很多书都已是忘了,但我知昔日我读之书,已于藏吾身,已为吾血,已为吾肉,已为吾骨。读书有千万般好处,中状元不过乃其中一样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记得,林先生,曾教诲弟子,人常行而无用,唯有读书,从不误人,从不误功。
说着晚课已是结束,儒童各自回家,张归贺锁了门。
张归贺手持灯笼,替老夫子照路回家。
夜色如沉,洪塘镇上烟火仍是不断。
老夫子勉强地行路道:我年纪大了,明年社学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已是童生,足够为社学蒙师了。
张归贺笑了笑道:弟子试一试吧!五月时,大宗师提考,弟子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进学。
老夫子笑着道:你是在生气,我刚才说社学里除了宗海外,无一人考上秀才吧。
张归贺笑了笑,向老夫子问道:先生,我常在想能成大事的人,必有非比寻常的志向,你以往教宗海时,可知他从蒙学时读书就是为了中状元吗?
老夫子听了道:不是。
张归贺奇道:那宗海读书是为何?
老夫子想了会道:他有与我提过,似乎是修齐治平吧!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书本上的话吗?
老夫子叹道:能把知道的,做到,那就不是书本上的话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牙牌和官袍
三月底已是春深时节。
京城仍是细雨绵绵,街道上泥泞不堪。
明人笔记里的两京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金陵好似人间天堂,街道宽洁,至于京城的街道,无疑逊色多了,冬季时尚可行,至于春季深时,天晴久了到处是浮埃,下雨则沟渠漫街。
古往今来,京城从来都不是宜居城市,可无数人仍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因为这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这科试的三鼎甲,一大早便前往吏部。
三人马车入了正阳门,经棋盘街后,在大明门前拐了弯向东,再拐弯向北就是六部衙门的官衙了。吏部官衙北挨宗人府,南挨户部,这才大清早了,就有两三百名等着等缺,署职,更换印信的外官,以及等候拣选,验看举人监生,在吏部大门排了老长老长的队伍。
这些官员见了马车来,一并道:怎么又有人来了?你这队都排到公生门去了。
尔等迟了,明日起早吧!最后三更就来排队。
正常人都心底想,如果要排队的话,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感叹道:吏部真不愧为天下第一衙门啊。
萧良有道:听闻此次观政的诸位年兄里,二甲第二名顾宪成,要配至吏部,三年之后就会是一任主事了,实我等羡慕不来的。
张懋修道:要不怎么说,天下四衙吏部,翰林,科,道,这吏部还在翰林之上。
林延潮忽然记起,历史上顾宪成正是曾任过吏部文选司郎中。
这边张懋修说完就命家奴拿着张府的帖子,直接拿着递给吏部的看门吏。
这看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顿时起身。连忙从衙门那下来对三人赔罪后,再引入衙门里去,把门外等候的众官吏都看傻了。
这年轻后生?怎么如此嚣张?
当下有人道:这三位是本科三鼎甲。
本官四品知府在此,尚且排队。三鼎甲又如何?
那探花是张相公子!
这哈,今日天气实是好。
门吏引着三人,直入文选司,萧良有问道:不是应先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两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至于太宰,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不过问。
林延潮听闻吏部衙门里,规矩很独特,其他衙门各司郎中遇事,都是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商议。而是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而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
吏部四司中的文选司郎中。手握天下官员升迁,更是可谓大柄所在。
林延潮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那,都是等的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大官,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训话。
林延潮也是醉了,文选司郎中乃正五品,而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最少四品以上。眼下居然乖乖地听训,这威势几乎比得上阁臣了。片刻后这名大员训斥后下得堂来,脸色不仅没有丝毫不快,但带着淡淡喜色。看来是升迁有望了。
接着林延潮三人入了朝房,别人对吏部官员又敬又怕,可咱们翰林不需要看他脸色。
不过见了方才四品官员,乖乖听训的样子,三人也是没有失了礼数一并道:见过铨曹。
文选司郎中见了三人笑着道:原来是今科三鼎甲来了,快请。快请。
文选司郎中名为卢维祯,隆庆二年进士,甚得穆宗皇帝赏识,在吏部遍历四司,可谓风光一时,见了林延潮三人却没有方才的架子。
原来卢维祯是漳浦人,与林延潮都是闽籍,也算是有乡谊。卢维祯一见林延潮就热情地道:听闻状元郎三元及第,我等闽地同籍官员都是颜面有光啊!明晚我在府邸设宴,为你道贺,请状元郎一定要赏光啊!
林延潮知当官后少不了这等应酬,不去就是失礼了,自己虽不需借重吏部,但自己的朋友,同年需要啊,当自己踏入官场一刻,无穷无尽的人际关系脉络,已是离不开了。
于是林延潮答允了下来,而萧良有,张懋修也是一并受邀,三品侍郎的面子可以不卖,但文选司郎中的面子一定要卖。
之后三人登记官牒,履历,还领了官服。
官员官服朝服,公服,燕服等等作用不一,最经常穿的还是公服和常服。
公服就是上朝时穿的,四品以上服绯,在大明两万多官员里,算得上是高官了。
五品至七品服青,而八品九品则是服绿,林延潮为从六品,着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
而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穿着,是团领衫青袍,衣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至于萧良有与张懋修的公服也与林延潮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补子上绣的是溪敕。
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待遇,而七品没有。
临走了,卢维祯还关切地与三人道:以后得空,多来找本官喝茶,你们都从这出去的,就把文选司当作你们的娘家好了!
看着外面一排等待卢维祯接见的官吏,三人都知这是客套话,千万当不得真,但还是一并道:多谢铨曹。
从吏部出来,三人算是授官了,然后一并去尚宝司领取官员牙牌。
这官员牙牌,只有京官才有,朝参时通过宫禁所配。
林延潮的牙牌上纽雕句云纹,正面横刻楷‘翰林院’三字,指的是林延潮供职衙门,竖刻楷‘修撰’二字,为林延潮的官职名,
背面则是统一格式,刻写‘朝参官携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于者罪同,出京不用’二十六字。
林延潮见过朝参时的京官,都是把牙牌悬挂在左腰,然后用袋囊裹覆,十分珍惜。官场有句话是‘我爱京官有牙牌’,说的就是外任官对京官的羡慕。
三人领完官服和牙牌就去翰林院报到了。
第三百六十章 躺着也中枪
林延潮领完官服牙牌后,回会馆休息了一日,次日与两人前往衙门去报道了。
翰林院与吏部同在东长安街上,走两个街口就是,紧挨着玉河和皇城,隔壁是四夷馆。
林延潮穿上常服,也就是那件四爪龙蟒金绣的青色官袍,鹭鸶补子,头戴乌纱帽,以后在衙门坐堂视事都要穿着这一身了,至于牙牌非上朝时用不着,但也要一直佩在身上,若是丢失,损坏会被重责,林延潮就用蓝绸的袋囊裹覆,系在左腰的革带上。
穿上这一身官袍,林延潮再也不是那个整日穷经,埋首文章的穷书生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咱是一名正式的大明公务员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自己总算是踏入了治国这一步了。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
三人到院前已派人知会一声,到院时修撰官黄凤翔与孙继皋二人迎接,并作为前导官。
见面时黄凤翔先友好地林延潮点了点头。
三人入了院门,先入右廊围门至圣人祠行香,向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再去昌黎祠行香,行两拜礼。这昌黎祠供奉不是别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昌黎乃是韩愈的字。
吏部,礼部,翰林院内都供有昌黎祠。韩愈虽一生未入过翰林院,但他的文章却被有明一代的翰林,尊为典范。
拜完两祠,出右廊,再从登瀛门而入。
登瀛门后是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
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
黄凤翔引林延潮三人来至检讨厅。下面检讨厅内属吏上堂拜见。
属吏也分三六九等,先来参见的是当该吏,也就是值班官吏,吏员里身份最高。今日是三位翰林老爷新官上任的日子,厅内属吏当值不当值的都要来参拜。
林延潮坐在公座上。六人一并行礼道:拜见大夫。
接着对三人行四拜之礼。
次于当该吏的是贴写吏,就是衙门的书手,也是行四拜之礼。
再次则是堂班,就是堂上使唤差役,行四拜之礼。
最后则是门皂,门皂身份最低,连吏员都不如,行叩头之礼。
检讨厅入门左侧,乃是史官公座,右侧则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以及当该吏班房。堂上放着小二十张的公案,即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靠西则是贴写吏的公案。
林延潮的公案在第二排第七张。他走到位置上坐下,先将印信交给当该吏保管,要用印时再调出。
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
林延潮以为自己身为堂堂翰林官,能有小包间办公,到了才发觉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与后世一个个捆在方格子里的白领,好像没差嘛。
接着黄凤翔领着一名堂班来与林延潮道:本院办事官员,都有一名吏员使唤。这人手脚还算勤快,依掌院吩咐就给你使唤了。
说完黄凤翔对着这吏员板起脸道:这位是新科状元,尔需小心伺候,听差办事。不可轻慢,若是有差池之处,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慌忙拜下道:大老爷在上,小人不敢。小人黄灿拜见状元大老爷。
此人以后也算跟自己办事,端茶送水了,不过官员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吏员。林延潮也不摆出亲民的样子。如此自降了身份,于是板着脸说了一番尔要实心用事的话。
黄灿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黄凤翔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林延潮会意从袖子里拿了一钱银子赏了黄灿。
黄灿接过后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黄凤翔点点头,示意黄灿退去,然后低声对林延潮道:一会拜见掌院时,需得小心说话。
林延潮心底奇怪,在殿试卷子上陈思育给自己勾一等,但恩荣宴见面时,陈思育露出不喜自己的表情。
御史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莫非掌院不喜在下?
黄凤翔叹了口气,低声道:愚兄也是这才知道,贤弟乃王凤州的门生,还为其赏识点为解元,王凤州被贬离京时赞你可成一代文宗,此事人人皆知,可需知翰林院诸公,都不喜王凤州。
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
黄凤翔道:此事说来话长,自唐宋设翰林院以来,翰林院人才渊薮,词臣位望清华,翰林院持天下文坛之牛耳,当朝如三杨的馆阁诗,文,字,为天下读书人效仿。
黄凤翔说到这里,林延潮就知为什么翰林院的人讨厌王世贞了。
黄凤翔接着道:可是王凤州等七子倡导古学,崇秦汉而薄当代,天下读书人文章不尚馆阁,而尚郎署。从此文章之权不在馆阁,真古今未有之耻!故而掌院听你是王世贞的门生,对你难免难免有些看法。
林延潮听了也真是醉了,这都是文人相轻臭毛病,读书人喜欢谁的文章,那是人家的自由,翰林院不想着法子扳回一城,倒是嫌弃起王世贞来。而自己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嘛,不就是乡试时被王世贞取了一次,然后被他老人家夸了两句,结果就给领导留下坏印象,自己这才刚上班呢。
没错,身为堂堂翰林,是不需要理睬吏部的,但自己考评却掌握在掌院,以及内阁大臣手中。看来自己以后要有小鞋穿了。
黄大夫,光学士已罢经筵回官署。
黄凤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好之为之的眼神,当下领林延潮三人一并来到内堂。
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上书‘玉堂’二字。这玉堂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咱翰林的高贵,要称登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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