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在下楼的瞬间， 隐隐约约，他听到张自忠在低声吟诵。应该是一首中国古诗，听起来抑扬顿挫。只是内容太复杂了，纵使汉语说得娴熟如他，也无法听得懂。（注1: 民族英雄张煌言被清兵俘虏后所做的绝命诗。于氏墓，民族英雄于谦的墓。岳家祠，民族英雄岳飞的祠。）

    听不懂可以看，接下来几天，施耐德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张自忠将军那边的动静。而张自忠将军，自从决定冒险离开之后，每天除了看书，走路，打拳之外，却没做其他任何举动。直到三天后，施耐德的好奇心消失，以为将军还是选择了听从自己的忠告，护士珍妮却急匆匆地冲进了院长室，“医生，张将军，张将军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 施耐德大吃一惊，三步两步冲向门口。

    他分明记得，自己今天早晨还在院子里见过张自忠，还跟后者比划了两招太极。而现在还不到上午十点，对方居然像草尖儿上的露珠一般，消失在空气当中！

    张将军是如何做到的他们四五个人，怎么可能瞒过院里院外这么多双眼睛

    “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 数记剧烈的爆炸声忽然响起，将医院的小楼震得摇摇晃晃。

    “手雷！” 施耐德顾不上再去推算张自忠消失的经过，掉转头，直扑窗口，冒着遭受池鱼之殃的风险，趴在玻璃窗上朝爆炸声起处遥望。

    只见一股漆黑色的浓烟，从东直门附近拔地而起，直冲霄汉。是晋造手榴弹，这种偷工减料的东西，杀伤力乏善可陈，用来制造混乱，却再好不过。

    虽然目光被树枝树叶遮挡无法看清楚地面上的反应，施耐德却可以预见，此刻东直门附近会是一片混乱。大量的驻北京西方买办，会不约而同地将受到惊吓后产生的愤怒，发泄在刚刚“和平”接管了北平的松井太久郎身上，让他在短时间内忙得焦头烂额！（注2:松井太久郎，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总负责人）

    “这座城市没有那么容易被征服，特别是他的底层！” 猛然间想起张自忠对自己所说的话，施耐德会心而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雪茄点了起来，对着天空吐出一个巨大的烟圈。

    “轰隆隆……”城市的西南方，隐约又传来了爆炸声，施耐德扭头望去，脸上的笑意更浓。

    那是德国莱茵金属公司所生产的七五步兵炮发出的声音，施耐德对其无比的熟悉。从前年起，中国政府大量进口了这种火炮，装备给了其麾下的德械整理师。孙连仲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师，恰好被列在第二批整理师的范围之内。

    孙连仲的国民革命军二十六路军动了，正在从西南方向北平发起反攻。结合张自忠离开的时间和东直门附近突然出现的爆炸，施耐德无法不将这三件事往一起联系。

    二十六路和二十九路军，重新联手了，也许接下来还有南京国民政府的中央军。这些不同派系的中人，在国家危亡关头，终于知道放弃前嫌，彼此联合了起来。

     




第九章 与子同裳 （四）
    第九章 与子同裳（四）

    令黄樵松心里痛快的事情，不止有成功“拐卖”了李若水等人这一桩，最近几天，形势一直朝着阳光明媚的方向发展。

    首先，日本人对平津的吞噬，终于把南京国民政府逼到了无法继续妥协的境地。八月十日，南京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义正辞严地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八月十三日，战斗正是爆发，中央军将两个最精锐的德械整编师投入战场，试图将驻扎在中国虹口的日寇赶下大海。

    于此同时，蒋总司令高调免去了宋哲元的所有责任，任命宋哲元的心腹大将，二十九路军副军长冯治安为代理二十九路军军长，指定宋哲元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率领第五十九军，第六十八军（刘汝明），第七十七军（冯治安）反攻平津。

    二十六路军总司令孙连仲临危受命，被南京国民政府委任为第二集团军副司令。所部二十六路军更名为第二集团军第一军团，策应宋哲元，伺机重夺平津。

    黄埔名将关麟征，带领纯德械的五十二军也拍马杀到，与第一集团，第二集团齐头并进。地图上，三路中国大军已经对平津的日寇形成了钳形攻势，胜利似乎指日可待。

    因为重炮被炸毁的缘故，在良乡一带，小鬼子的火力优势大幅下降。而二十七路军将士凭着对地形和熟悉和对国家的忠诚，前仆后继，将日寇杀得节节败退。才短短两天功夫，日寇设在良乡的外围阵地，已经悉数被中人突破，良乡城的城墙，也被弟兄们用迫击炮和炸药包，炸开了七八个巨大的豁口。

    “轰隆！” 一枚炮弹，在黄樵松身侧十米处爆炸，暗黄色的烟尘，将他彻底吞没。

    “旅长，旅长！” 警卫员小赵、小孙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跪倒在地。黄樵松却哈哈大笑着从烟尘中跳了出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所有尘土，“哭个球，老子拿那么容易死！有那功夫，不如看看炮弹是从哪打过来……”

    话音未落，前方的城墙豁口处，已经传来了怪异的马达声。两辆怪模怪样的**式坦克，带领着四辆装甲车，咆哮着冲出了城外。在其身后，则是两百多名日寇，以装甲车为掩体，朝着中人展开了疯狂的反扑。

    黄樵松的七十九旅二团虽然训练有素，可弟兄们何曾见过如此庞大的钢铁怪兽。在**式出现的一瞬间，攻势就被遏制住了。紧跟着，就被装甲车后的小鬼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注1:**式坦克，日军开发的中性坦克。重十三吨，成员四人。装备一门炮，两挺重机枪和一架高射机枪座）

    装备了德械的二十七师一团，也一样对坦克束手无策。他们手中的七五步兵炮对付日寇的泥土工事，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拿来对抗重量高达十三吨的**式坦克，却是赶鸭子上架。两轮炮弹砸过去，都相当于给坦克挠了痒痒。而装备在日寇坦克上的九零式五十七毫米火炮，却迅速调转方向，将迫击炮阵地炸得泥土翻滚。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多……” 坦克上的重击机枪，也迅速开始发挥作用。将成排的子弹，扫向措手不及的中人。

    欺负中国方面缺乏对付装甲的武器，小鬼子的设计师们牺牲了坦克的速度和灵活性，将**式坦克的火力配置装备到了极致。除了一门九零式五十七毫米火炮之外，还装了前射机枪和炮塔机枪。在疯狂开炮的同时，两挺机枪交叉扫射，将前方正负六十度范围内，打成一片子弹之海。

    ’“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一名老兵，见身旁的弟兄陆续倒在了机枪



第九章 与子同裳 （五）
    第九章 与子同裳 （五）

    “让开正面，两翼设伏，然后集中火力打他的步兵！” 到底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李若水一开口，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装甲车的防护力不如坦克，跟在坦克之后，反而影响它的速度和灵活性。坦克上的机枪有两挺，其中一挺只能往前射击。另外一挺，也需要转过头来才能向后打，并且射角很高，及远不及近。切断了装甲车和步兵跟他的联系之后，再派敢死队从背后扑上去用手榴弹炸……”

    “好办法，老子还以为这铁疙瘩没有任何破绽呢！奶奶的，原来还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黄樵松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握着拳头挥舞手臂。“就这么干，老戴，告诉二团和侦查营，让开正面，把小鬼子的先放过来。小王，给我去二十七师借迫击炮一用！”

    “是！” 二团长老戴立刻有了主心骨，与传令兵小王一道，猫着腰去传达命令。不多时，参战的三支部队，七十九旅二团，侦查营和二十七师一团，都停止了毫无章法的射击。挡在坦克车正面的弟兄们冒着被机枪射中的风险纷纷撤退，而位于左右两翼的弟兄们，则将身体藏在了断壁残垣、弹坑和废弃的掩体之后，静静等着复仇机会的到来。

    “轰隆隆隆隆……”日军的坦克兵以为已经将对手吓破了胆子，驾驶着庞然大物加速前进。所过之处，无论是残砖烂瓦，还是战死者的尸骸，全都瞬间碾成齑粉。有两具尸骸的模样，李若水非常熟悉，应该就是他在二十七师中的袍泽。然而，他的面孔只是轻轻抽搐了几下，就迅速恢复了平静。

    从南苑之战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熟悉的人死去，令他的感情渐渐变得有些麻木。再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泪流满面，也不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只是默默地将盒子炮插回了腰间，顺手从血泊捡起几枚木柄手榴弹。

    手榴弹是德国造的m24，长度比晋造足足高出两寸，但拎在手中的分量，却轻了许多。这令李若水很是怀疑它爆炸后的威力，然而，却没有任何时间和方法去检验。只能一边在心中默默祈祷，一边迅速从尸体上结下鞋带儿，将几枚手榴弹捆成了一捆。（m24，德国在一战末期研制的手榴弹。中国大量引进并仿制。在抗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小鬼子的坦克长驱直入，张狂不可一世。车尾处冒处的浓烟，熏得人五腹六脏都一阵阵翻滚。“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马上，马上就过去了，不怕，不怕，不怕……”，有人在李若水身边不停地念叨，声音里隐隐带着颤抖。他有些烦躁的扭过头去，入眼的是一张白净稚嫩的面孔。

    是小廖，黄樵松的勤务兵小廖。几天前夜袭鬼子炮兵阵地时，他曾经跟此人并肩战斗过。小家伙年纪居然比袁无隅还低了两岁，祖籍陕西绥德。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话从小廖身上看来一点都不虚。如果不当兵而是去学唱戏的话，小家伙不用化妆，随便找套武将服饰朝身上一套，再随便摆几个姿势，绝对让北平城内一半儿唱罗成的武生回家去抱孙子。

    “不着急，先让炮兵开火。炮兵炸完了装甲车之后，机枪手会重点招呼小鬼子的步兵。小鬼子的步兵一乱，你就立刻用步枪掩护我！” 看看小廖手边那捆得乱七八糟的手榴弹，李若水心中一软，主动向对方要求。

    第一次面对坦克之时，他也紧张得要死。所以，小廖的失态，没什么好奇怪，也不应该受到责备。作为比对方大了五六岁的兄长，他理应给此人一些照顾。哪怕，哪怕过了今天，小廖就永远不会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

    “嗯！” 小廖看了他一眼，红着脸点头。

    李若水向小廖笑了笑，转过脸去，一边用目光估算坦克跟自己之间的距离，一



第九章 与子同裳 （六）
    第九章 与子同裳 （六）

    廖三

    籍贯:陕西绥德

    职务:国民革命军二十六路军七十九旅勤务兵

    事迹:公元1937年八月，阵亡于去炸毁日军坦克的途中

    享年:十五岁

    ……

    “滴滴哒哒哒哒滴答滴……” 唢呐声响彻天野，数十个跟小廖穿着同样军装的年青身影，抱着用鞋带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徒步冲向了日军坦克。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跟小廖一样，没等冲到坦克附近，便中弹倒地。他们知道，即便自己成功冲到了坦克附近，也是一去不回。然而，他们，却个个都义无反顾。

    “乒乒，乒乒，乒乒乒……” 李若水趴在弹坑旁，用盒子炮不停地朝着坦克开火。明知道自己打出去的子弹，根本奈何不了坦克的装甲分毫。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时刻有被敌军机枪当做重点目标报复的危险。

    他要的就是吸引日军机枪手的注意力，哪怕是几秒钟也好。有几秒钟，就足够让正在扑向坦克的弟兄们，多一分成功机会。有几秒钟，就足够减少十几个勇士的牺牲。

    “李兄弟，李兄弟，别发疯，别发疯。是旅长让俺和小廖盯着你的，旅长说全团之中，就你知道坦克怎么打，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 营长老仵用右手死死拉住李若水的右脚腕，奋力将他往弹坑里拖。

    “嘭！” 李若水用左脚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继续朝着坦克开枪。如果先前不是这个老仵“捣乱” ，他原本可以追上去，从小廖那里把手榴弹捆儿抢回来。如果先前不是这个老仵“捣乱”，从小廖的尸体旁捡起手榴弹捆儿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侦察营的老丁。如果先前不是这个老仵“捣乱”，此时此刻，他已经爬到了第一辆坦克上，拉燃了手榴弹引线，那样的话，就会避免很多人的牺牲。如果……

    “你，你一学期的花费，比我们一辈子挣得都多。” 挨了一记窝心脚，老仵却依旧不肯松手。强忍着胸口处的剧痛，大声补充，“旅长说，你必须死在最后头！不然就是折了本儿！”

    “不对，账不能这么算！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没有高低贵贱！李若水本能地回过头，红着眼睛大声反驳。然而，他的话，却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彻底吞没。

    ”轰隆！” “轰隆！“ “轰隆隆……”

    终于有勇士冲到了坦克旁，用身体将手榴弹捆压在了坦克后装甲上。两辆日军**式坦克，先后被勇士们用生命引爆。坦克内部的弹药，也紧跟着发生了殉爆。原本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相继变成了两团巨大的火堆，一道道白色的的烈焰，从火堆中窜起，呼啸着向四面八方横扫。

    良乡城内，射击声戛然而止。本以为可以凭借坦克和装甲车逆转战局的小鬼子们，先前抱得希望有多大，此刻受到的打击就有多沉重。而良乡城外，嘹亮的唢呐声却再度响起，“滴滴哒哒哒哒滴答滴……”，刹那间，穿透天空中所有的乌云。

    “杀小鬼子！” 顾不上再跟李若水纠缠，老仵果断松开后者的脚腕，从地上捡起大刀，纵身跳出了弹坑。

    坦克和装甲车都被炸翻了，百孔千疮的城墙又暴露在了大伙面前。此刻不冲上去跟弟兄们报仇，更待何时

    “杀小鬼子！”李若水将打没了子弹的盒子炮插回腰间，从地上捡起一把步枪，迅速将刺刀套上枪管。

    “杀小鬼子！”数十名弟兄呐喊着从背后冲上来，洪流般推着他向前冲去，迅速超越大伙先前撤下来的位置。

    “杀小鬼子！” 冯大器、王希声、袁无隅三人，从其他几个方向，汇入进攻的队伍，如海浪一般，拍向了良乡城墙。

    几十名鬼子兵从城墙豁口处跳出，试图用白刃战吓退冲上来的中人。仵营长抬手一刀，就将带队的鬼子中尉送回了老家。李若水迅速从他身体冲过去，用刺刀挑翻了一名军曹。紧跟着又来了一个跨步旋刺，将另外一名鬼子兵放翻于地。

    白刃呼啸，血光交替而起。大部分都来自鬼子兵，但是也有一部分来自周围的二十六路军袍泽。李若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名弟兄受伤倒地，果断冲



第九章 与子同裳 （七）
    第九章 与子同裳 （七）

    “什么，撤军！旅长，你是不是听错了！”

    “撤军，哪个狗娘养的说的，老子撕了他！”

    “滚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一连串的抗议声，在李若水身边响起。令他正准备扣动扳机的手指猛地一哆嗦，全身上下的力气，瞬间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周围的枪声噶然而止，同时停止的，还有冲锋号声。正在向良乡城内快速突进的弟兄们，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纷纷迟疑着停住脚步，扭头回望。而已经开始焚毁文件和军旗的日军将士，也从藏身处楞楞探出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趁机反扑

    “快撤！” 王希声扛着一把砍成锯子的大刀从台阶下跑过，抬起头，冲着李若水大声叫喊。“把重机枪机枪抬上。小鬼子的重机枪威力虽然差，却不需要加水，比咱们的马克沁方便！”

    “为什么要撤，鬼子不是已经崩溃了么” 李若水茫然地站起身，皱着眉头大声询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 王希声一个箭步窜上来，丢下大刀，双手将重达二十八公斤的九二式抱了起来，“你们俩抬着三角架，赶紧撤，趁着小鬼子也在发懵。黄旅长既然下令撤退，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执行就好！” （注1:九二式重机枪，日本剽窃法国哈奇开斯重机枪，气冷设计。在侵华战争期间广泛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