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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等他们将将吃完,关卓凡却又从毡帐中走了出来,踱到案子旁边,微笑着问道:吃饱了么?

    吃饱了!六个人亦都站起身来。

    你们的伤,不打紧么?

    一点皮外伤,不打紧!张勇笑嘻嘻地说。

    嗯,那就好关卓凡点点头,将脸一扬,厉声道:来啊,给我绑起来!

    六个人都被反剪双手,在身上套了索子,面朝关卓凡,跪在军营的院子当中。动手绑人的,是关卓凡的亲兵小队,因为事先得到了吩咐,所以并没有捆得太紧。

    营中所有的军士,都已吹号集合,左右各四哨,分列在两侧,站得整整齐齐。人人都把眼光盯在关卓凡身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们三个,自己唱名。关卓凡干巴巴地说。

    标下张勇,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委署校尉!

    标下穆宁,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第六哨哨长!

    标下伊克桑,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第八哨哨长!

    这三个人是营中的军官,要追责,当然先要落在他们头上,而不是后面跪着的那三个大头兵。

    关卓凡看着他们,心情有些复杂。在京中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手下,用的是宽厚加笼络的手段,大家亦都很买他的面子,因此不论是巡逻执勤,还是整队训练,指挥起来都还顺遂。对营中兄弟一些小小的违规,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了,太出格的,才加以呵斥,而被骂的人,只要唯唯诺诺的服软认错,便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所以城南马队的气氛,一直颇为融洽。

    然而今天的事情,却彻底打醒了关卓凡:带兵只靠一团和气是万万不行的!这一支兵,是他的基本武力,是他在热河图谋大事的关键,自己的威严,不容挑衅!必须将京中带来的种种习气,痛加革除,才能做到如脑使臂,如臂使指,成为一支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的精兵。

    你们没有我的命令,辄敢擅离防区三十里,打架斗殴,可知罪么?

    这句话,说得很妙,要点在于没有我的命令。换句话说,如果有了我的命令,那即使离开防区三百里,也不算是擅离,别说打架斗殴,就连杀人越货,也都是做得的。

    这种微妙的含义,张勇他们一时自然不能体会,但无论如何,没有我的命令这一句,是听得懂的。

    标下知罪了!张勇俯身说道,请千总责罚。

    这里没有外人,你们都是我从城南马队里带来的老弟兄。关卓凡环顾四周的兵士,缓缓说道,一向以来,承蒙你们看得起,捧着我做了这个千总,凡是我交待下去的事,于公于私,都从没让我丢过面子,我关三心里,很是感激。

    先交待了这一段,才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地说道:然而这里是军营,谁敢把军令当儿戏!你们走出三十里外,去了哪里,竟是连我都不知道。倘若有紧急军情,却怎么说?

    几个人俯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咱们是吃兵粮的,跟人动手,那是平常事,可也得看看为了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人家是谁,上去就打,还要回来搬兵,还要动刀动枪?这里是禁宫脚下!真要是闹出人命,你姓张的有几个脑袋够砍?

    大冷的天,张勇的汗却把贴身衣服都湿透了。

    所谓军纪,并不是为了我关三,而是为了大家。关卓凡放缓了语气,象你伊克桑,别管你有多能打,放在战场之上,万军丛中,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到了两军对垒,硬碰硬的时候,没有军纪的一方,一定崩!而崩,就是由着人家践踏,就是死!

    说到这里,先顿一顿,见所有人都在噤气屏声的听着,才继续说下去:为了将来不崩,为了大家不但能活下去,还能打胜仗,还能升官受赏,今天我不得不肃一肃军纪,正一正军令!

    这是要行军法了。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不知关卓凡要做怎样的处置。

    行军打仗这种事,实在也不是人人都适合的。关卓凡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明天我禀告一声,把你们几个发回京中,还是按原品,回步兵衙门效力,你们意下如何啊?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哪里算什么处罚?然而地上跪着的几个人,脸却攸地涨红了。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张勇他们红了脸,是有缘故的。所谓人孰无错,犯了错,该打该杀,处罚完毕,事情也就过了。但关卓凡的话,摆明就是说你们几个配不上在这当兵,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不仅是蔑视,简直就是侮辱人了。这样被被咨回原衙门,等于面子丢光,一辈子都难抬头。

    怎么着?都哑巴了?关卓凡面无表情地说,这样的好事,不正遂了你们心愿么?

    回千总的话,标下不愿!一片静默之中,先忍不住的倒是伊克桑。

    哦?关卓凡故作惊讶,看着张勇和老穆,你们怎么说?

    不愿!伊克桑既已开了口,张勇和老穆也就异口同声地说出来了。

    好!关卓凡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功效,沉声说道,你们不愿,说明你们还有志气,还知道丢人,还愿意跟着我关三干!既然有这样一份心,那我成全你们。来啊——

    在!亲兵们一声暴喏。

    张勇擅出防区,因琐碎细故与人斗殴,记十军棍。身为长官,罪加一等,打二十!

    嗻!

    穆宁喧哗大营,扰乱军心,依军律当斩——姑念其为初犯,打二十!

    嗻!

    伊克桑么打十军棍!既然吹自己功夫好,给我打结实点,省得他不知道疼。

    嗻!

    其余三人,算是长官有令,不得不依从,这次就免了你们的军棍,罚饷两个月——下一次,就没这么客气了!

    张勇他们三个人自己知道,既然说了不愿,则受到军法处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见关卓凡下了令,无话可说,趴在地上,由执军棍的亲兵,一个一个的打过来。牙是要紧紧咬住的,不然哎呀一声叫出来,那就丢人丢大了。

    不一会,五十军棍打够,那名执棍的亲兵便过来交令。

    好,扶他们起来。关卓凡对他们的硬气很满意,徐徐说道,罚了过,还要赏功。

    赏功?刚看完这一顿军棍的兵士们,正在翘舌难下,忽然听关卓凡这么说,都困惑不解。就连被打得皮开肉绽,刚被亲兵扶起身的张勇几个,也摸不着头脑:自己何功之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关卓凡掉了一句书包,向两边的军士们大声说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说的是军中兄弟,情义最重!你没衣服穿,我把我的衣服分给你,敌人冲过来了,我愿意跟你一起死!为什么说上阵亲兄弟?因为打不散,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人有难,八面支援,这样的队伍,谁见了不害怕?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大家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听得入了神。

    今天张勇他们,五个人打骁骑营的十几个,没有输!为什么?因为人人并力向前,没有一个认怂!老穆来回狂奔六十里,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有兄弟!这些,就是他们的功!索司务——

    在!

    每人赏三十两银子,回头找图林拿钱。

    场中一片寂静,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被关卓凡鼓动得热血沸腾。尤其是老穆,这短短一阵功夫,一会说要杀头,一会变成打军棍,一会又说要赏功,几度惊魂。听了关卓凡最后几句话,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息由鼻子冲上脑门,一个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关卓凡第一次以主官的身份,执行尊严的军法,也是他第一次领悟到恩威并重的带兵心得。从这一天起,他的西营马队,才真正由一支京师的治安部队,开始了向一支百战精兵的蜕变。

    过了小年,就算是踏进了大年的门槛。即使在军营之中,节日的气氛也是越来越浓厚,虽不至于张灯结彩,但帐篷上的春联是贴齐了的,各种年赏也纷至沓来。宫里头颁出来的,叫内赏,动用的是内帑,皇上的私房钱。兵部给的,叫恩饷,已经在小年那天发过了。行在的步军衙门发下来的,叫衙赏,另外郑亲王端华,也以统帅的身份,发了一道私赏。

    爷,咱的银子,只剩下不到七百两了。替关卓凡管着钱的图林,悄悄地提醒他。这些日子,关卓凡把自己的钱,贴进去了不少,都是用在了打赏上。他这一次来热河,带了一千二百两银子,都是那次晚宴所收的礼金。看他这么使钱,他不心疼,图林倒心疼了。

    值什么!关卓凡笑道,别小心眼,借给营里的么,借条你不都还收着?

    嗯图林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怀里的几张借条。

    说起来,关卓凡还是颇有现代财务概念的,这些借给营里的钱,司务都写了条子给他,以后总是能还的。然而怎么还,究竟什么时候能还,他却还没想明白。他只知道,带兵的将领,总是能挣不少钱的,可是想要挣钱,法子不外有两种,一是克扣兵饷,这叫喝兵血,二是虚报兵额,这叫吃空饷。喝兵血的事,他做不出来,吃空饷他倒是肯做,然而马队才从京里定编开拔,急切之间,又到哪里去吃?

    这件事,让他颇为困惑,于是干脆不去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没理由别人带兵就能发财,他关卓凡带兵就得穷死?

    到了年二十六,经滦平县送来的劳军所用的牲口,也分给了各营。他们西营马队分到了八口猪,十二口羊,于是举营欢呼,自己动手在军营外面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把这些牲畜圈了起来,慢慢杀来吃。巧的是,阿尔哈图和老蔡,也带着几个人来串门了。

    哟,猪来了,羊来了,两位大哥都来了。关卓凡笑吟吟地说。

    操,你小子不积点口德!老蔡笑骂道,今天来吃你的,明天去吃我们的。

    这样倒也有趣。每个军营的厨子,手艺不同,做出来的菜,风味也不同。西营马队的几个厨子,都是山西人,从下午起,就架了柴火,开始烤羊。风飘篝火,脂香四溢,弄得整营的人都馋涎欲滴,到开饭的时候,大盆大盆的清炖猪肉和焦黄的烤羊,便流水价端入了各个帐篷。

    骁骑营来的七个人,自然坐在关卓凡的帐中,关卓凡特地让图林把张勇老穆和伊克桑请了过来一起吃。老阿老蔡一见,分外亲热,只是看他们行动僵硬,间中还有呲牙咧嘴的神情,困惑之余,不免动问:老张,你们这是怎么了?

    吃了老总的军棍。张勇笑嘻嘻地回答,颇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行军法的亲兵,下手极有分寸,打下去的声势虽大,却绝不伤筋动骨,因此几个人养了几天,虽然身上依然疼痛,但行动却是没有大碍。

    阿尔哈图和老蔡几个,问清楚了情形,再看关卓凡时,便多少带了些敬畏的神情。阿尔哈图喝了一大口酒,感慨地说:小关,你是越来越行了,他们都这么服你,比我们那个狗屁佐领,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不是我奉承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胸襟气魄,你将来的发达,那是一定的。你若是在骁骑营,我们跟了你干,那该多好。

    话题由是便又转到了他们那个佐领勒保的身上,老蔡又说了勒保许多狗屁倒灶的事来,弄得大家一时咬牙切齿,一时破口大骂。

    就这么胡吃海喝,吃完了饭,人也已经半醉。关卓凡把他们送到帐口,扯了一把阿尔哈图和老蔡,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过年了,小弟的一点心意。他小声说。

    这这嗐,这怎么成!两人眼里都放出惊喜的光来,这也太多了,我们也没法回礼啊

    这话我不爱听!兄弟情分,哪能用钱来算?关卓凡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当初小弟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不也使过两位哥的钱么?

    这行,那我们就收了。小关,你这人真是没说的!阿尔哈图动了感情。

    关三,我说真的,老蔡喝得有些迷糊,拉住关卓凡的手说,要是再有什么发财的事,带上我和老阿,我们全听你的。

    发财的事当然有,关卓凡心想,就看你们敢不敢干了。

    送他们上了马,关卓凡才回到帐中,打算歇一歇。才刚躺到铺上,图林又进来了。

    爷,外面有位叫曹平的,说要见你。

    曹毓英的听差!关卓凡一跃而起,酒也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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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财神到 (二更)
    曹平带来的话很简单,曹毓英明天晚上请他小酌,不再另具帖子了。

    组织上来找我了,关卓凡心想,希望这一次能取得组织的信任,让我打进组织内部。

    第二天,他早早就换好便衣,而且特地不骑马,让图林喊了一顶轿子在营外等着。

    行宫所在,没有百姓人家,也没有酒楼饭庄,但是有几样店,是一定要有的:提供车轿的轿房,经营各类书籍的古书店,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店,打造金银玉石的首饰店,还有经营绸缎和成衣的布庄。这些店,不仅要供应在热河的文武官员,而且还要随时为皇家提供服务。

    两人的小轿,将他一直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外,下轿开发赏钱的时候,看着大冷的天却累得汗流浃背的轿夫,关卓凡感到一阵由衷的歉意。他实在不习惯这种**裸的压迫,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却坐在两个精瘦的轿夫肩上要是四个轿夫就好多了。

    或者八个,他无耻的想。

    他在心里算了算,按照礼制,他得当上三品官,才坐得四人轿子,而想坐八人大轿,那只有成为建牙开府的督抚才行了。

    十六人的大轿子,是给皇后坐的,他这辈子是不用指望了。至于三十二人的这东西哪怕只在心里想一想,都是大不敬的罪吧?话说回来,要是真做了皇上,就算你要一百个一千个人来抬你,又有谁来管了?

    他在心里感慨着,叩响了曹毓英的房门。来应门的是曹平,带他来到厅外,通报了一声,里面便传来曹毓英的声音:逸轩,请进来吧。

    关卓凡迈进厅里,出乎意料,里面除了曹毓英,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这位是许庚身许老爷,这位是方鼎锐方老爷,都是我的同僚,过年一起坐坐。曹毓英替他作介绍,这位兄弟,是步军衙门的千总,叫关卓凡,关逸轩。

    关卓凡看到这个架势,衣袖一甩,干脆请了一个总安:给各位大人请安。

    清时官场的礼仪,四品以下的,称为老爷,四品以上的,才称为大人。而关卓凡一贯的做法,凡是品级比自己高的,一律称为大人,礼多人不怪,总是不会错的。

    人家却不知道他心中这一点小想头,许庚身和方鼎锐都离座起身,避开了他这一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军机章京被称作小军机,看上去离军机大臣只有一步之遥,却是典型的权重位不高。担任军机章京的人,各有本职,象许庚身是兵部郎中的身份,方鼎锐是内阁中书的身份,都是五品的官,比关卓凡只高了一级,因此对关卓凡所请的安,不肯受之不疑。只有曹毓英以军机章京领班的身份,独居三品,算是真正的大人。

    逸轩,久闻大名了,大家坐下喝茶,方鼎锐笑着说,礼部大堂一顿霹雳言辞,骂得龚半伦眼歪口斜,真有点诸葛亮骂死王朗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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