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咸丰北狩热河,最初自然是为了逃难,但是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自十年前登基以来,几乎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太平天国还没闹腾完,洋人又几次打进来,焦头烂额之下,自觉难胜繁杂,常常生出困惑来:他的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轻易便将一应军国要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
等到到了热河,惊惶之情初定,便发现了这里的一桩妙处:远离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员拿着各种待办事件来烦他,不是急务的折子也可以扔着先不管,清净多了。宫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样严苛,寻芳猎艳,乐趣多多,于是乐不思蜀,找了各种借口不肯回銮,实在是赖在了热河。
这个老六,咸丰心想,我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偏要来搅合。京师平静,好像生怕别人忘了他办理抚局之功似的。
回銮的事,先摆着吧。咸丰吩咐道,另外,京师乃根本之地,所关尤重,恭亲王请来行在问安一事,着毋庸议。
好得很,肃顺心想。皇帝在热河,朝局就可以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皇帝的力量,将恭亲王的权柄慢慢削去,那时再议回銮,就稳妥得多了。
还有什么事?咸丰问载垣。
曾国藩奏请将大营移到东流,要请皇上裁夺。
这是军务,不能不重视,而平洪杨的重任,全由曾国藩一身所系,则更要加倍重视。咸丰坐直了身子,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这话载垣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来,亦答不好,于是将跪在地上的身子偏了偏,暗示身后的杜翰来回答。
这一班人中,以载垣和端华的爵位最高,肃顺是主心骨,而杜翰则是其中的谋胆,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领会到载垣的示意,先磕了一个头,越次答道:恭喜皇上。曾国藩的意思,是要全力支应曾国荃打安庆了。
哦?!咸丰将身子往前一倾,何以见得?
曾国藩在祁门的大营,先后两次为洪逆所围,都拼死不退,他当时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无死所也的话。现在自请向安庆方向移营,可见皖南的局面,已经尽归掌握,只要支援他那个九弟把安庆打下来,则安徽全境一定可以肃清。
好,好!咸丰大为兴奋,面泛红潮,不由又咳嗽起来。
肃顺担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自作主张地替皇帝答了一句:皇上已经准奏,你们跪安吧。
等到军机大臣们退了出去,咸丰那一阵咳嗽也平复了下去,肃顺便说:请皇上还是多歇歇。
总算有个好消息,我自觉精神还成。咸丰摆了摆手,略带亢奋地说:你说我该到哪儿玩玩去?
是,奴才这就去传升平署备戏,等敬诚殿的戏台布置好了,就来请皇上移驾。
肃顺知道,皇帝说想到哪里去玩玩,以这副身子骨,寻芳是绝无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戏。咸丰是个最大的戏迷,不仅爱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来,粉墨登场,一定也是个唱作俱佳的好角。
说办就办,升平署等于是皇家豢养的戏班子,行头砌末精美异常。班子里头虽没有盖世的名伶,但各个生旦净末丑的头牌,也都是当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学生,花团锦簇,几场戏下来,陪着皇上看戏的内务府官员和太监,都有大饱眼福的感觉。
肃顺却一直看着咸丰,见他虽也有摇头晃脑击节叫好的时候,但神情里面,总有点恹恹不足的样子。于是等一出戏唱完,凑上去躬身问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对?
问下来的结果,戏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演戏的地方。
又是敬诚殿,皇帝环顾四周,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说不好,就是这地方待得让人有点气闷。
回皇上,如意洲那处‘一片云’,奴才早就已经命工部修整了,肃顺知道他的心意,笑着说,等过两日皇上身子大好了,奴才请皇上到那儿去看戏。
热河的戏台子一共有三处。一处在敬诚殿,一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这两处都在宫内。另一处则是在禁宫之外的如意洲,叫做一片云,规模最大,风景也是绝佳。
好!想到可以出宫,到那片山花烂漫遍野的如意洲去散散心,咸丰的眼中不禁放出光来,把在热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这些日子,他们苦哈哈的,也够累的,听一场戏,就算是我和皇后给他们的赏赐。
有皇上这样体恤的主子,真是奴才们的福气。肃顺哈着腰称颂一句,又请示道:储多宫那边儿?
这是在问要不要叫上懿贵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说,宫内的嫔妃们自然该伺候皇后同去,但懿贵妃的失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肃顺对她,还另有一层忌惮之意。
咸丰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了,默然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少了她,不大好。
第五十二章 绝世御姐 (二更)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不知怎么,关卓凡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来。百多年后的热河,大约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吧?一时之间,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自己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眼下却是全副戎装,在这里为历史上的皇帝站班。
咸丰出宫,这在热河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他生病之前,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随驾扈从的侍卫也早有定规。但象现在这样,不仅皇上自己,还带着三宫六院诸位大臣一起来看大戏,单靠侍卫处派出的侍卫就顾不过来了,毕竟禁宫之内,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关卓凡的东西两营马队,以驻地就近的缘故,提前两天得到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分派,要跟御前侍卫一起,充任如意洲周围的守卫。一名叫兆丰的侍卫领班,特意到他的驻地,跟他划分防区。商量的结果是,戏台五丈以内,仍由侍卫设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马队的士兵站班,带刀不带马——怕马匹嘶鸣打扰了皇帝看戏的清兴。只有关卓凡和两名千总,因为要巡查督促,可以骑马。
叫做一片云的戏台,是建在一片缓坡之上的最低处,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戏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设了前低后高的上百个座儿,当中一个,以黄绫包裹,不问可知是皇帝的御座了。关卓凡骑在马上,缓缓地沿着戏台两侧行走,虽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清晰的看见戏台上下的戏子和太监,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准备着。
等到宫内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如意洲的西侧转过来的时候,关卓凡的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这是皇上啊,开玩笑么,全中国的历史学家,除了我关卓凡,谁能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却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们下了轿子,由太监和宫女引导着,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着等候,小声言笑着。对她们来说,出宫是一件难得的喜事,看惯了高墙云影,此时来到暖风和熙一览无遗的野外,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随后入座的是在热河随扈的王公亲贵,和在皇帝身边办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们一个个都做出肃穆端庄的样子,在最后几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视地看着地下——毕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是不敢死死盯着看的。
等到皇帝和皇后的轿子到了,静鞭三响,举座肃然,直到皇帝最后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终于完成了这个就座的仪式。
今天朕开心,不要闹那么多规矩。咸丰笑道。到了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就要口称朕躬了,看戏么,太拘束了不好,让大家随意些。
嗻——副首领太监王义答应着,随后扯着公鸭嗓子传了旨,座上的气氛便稍稍活跃了些。关卓凡听着这声音耳熟,仔细看去,原来还是老熟人——正是那天在御景街看到的那个分派珠宝的老太监。而他身边的皇帝——
皇帝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厉害,龙袍穿在身上,有晃里晃荡的感觉。脸色苍白,看上去连一丝血色也无,双目之中,神采黯然,显是酒色过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结果。关卓凡看着咸丰,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暗暗叹息:他活不久了。而这种竟能够预知生死的能力,让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那种讨厌的时空错乱感又再袭来。
他告诫自己,不要陷入到这种情绪当中,而他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办法也很有效:看美女。
扮戏的伶人,给皇帝磕过头后,两位带戏的司官登上台子,往出将和入相两个位子上一站,戏就开场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戏。关卓凡是个乐盲,更是一个戏盲,他搞不懂台上那个正在唱的,究竟是个青衣还是个花旦,只觉得满耳咿咿呀呀的,不胜其烦。但台下的后妃们,却个个看得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了一句戏词。
几十位嫔妃,裙裾宛然,环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们,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戏台向外警戒,关卓凡则可以借控马督查的机会,偷眼相望。他没有办法走到戏台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见她们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也足以一饱眼福。
他先寻找的是皇后,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认得出的人。后妃服装的规矩是什么,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带朝冠的,好认。果然,他只扫了几眼,便看见了带着青绒朝冠饰有红色帽纬的皇后。
皇后现在还很年轻,坐在皇帝左手约一丈远的专座上。看上去是个圆脸,生得亦很端正,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看戏,一边从旁边几子上摆的点心盒子中,拿东西给他吃——不会错了,关卓凡激动的想,这就是未来两宫并尊二十年的东太后了,她怀里那个,则毫无疑问就是未来的同治皇帝。
然而,他还没找到那个他最想找的女人。坐在皇后后面一排的嫔妃,应该是等级最高的六七个人,却不知哪一个是懿贵妃?连着再往后数排的嫔妃,看侧影,个个都觉得年轻漂亮,不由心中感叹:国势强弱,不需要什么麦当劳指数,只凭嫔妃的样貌,便能看出一个大概。此时咸丰的妃子们,还算得上是佳丽如云,而等到光绪一代的那几位嫔妃,真的就有不忍目睹的感觉了。
心中正转着这样亵渎的念头,目光扫到后排的太监宫女身上,却忽然跟安德海照了一个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懿贵妃既然在这里,安德海当然也在这里伺候的,于是微微颌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安德海见了他,却很沉稳,点了点头,示意看到了,过得片刻,取了条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着一个盒子,躬着腰沿过道向前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关卓凡的心,再次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安德海这一下,分明是要给自己指出懿贵妃的所在啊。
果不其然,安德海走到第二排嫔妃的座位处,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声说了句什么,关卓凡便看见座上的两名女子,齐刷刷地将头一偏,向自己看过来。他顿时恍然大悟——安德海不是要把懿贵妃指给他看,而是要把他指给懿贵妃看!
关卓凡是这边唯一骑在马上的人,当然是可以被一眼认出来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过你哥哥,我给你娘家送过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两名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乱了。
两名女子,虽然服饰不同,但年纪相仿,容貌相若,仿佛是一胞所出的一对姊妹花。他的目力极好,再仔细看便看出了分别,左首的一位,年纪略长,应该是姐姐,穿着金黄色的对襟龙褂,乌发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却透着一股冷艳,眼波一闪,晶光粲烂,有令人不能直视之感。右边的一位,梳着旗头,穿一身黑领粉色团纹花袍,容貌亦美,然而坐在姐姐身边,就不免相形失色了。
关卓凡反应过来,穿金黄龙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懿贵妃!而她身边的,不是后妃,是她的妹妹,七王爷醇郡王的福晋。叶赫那拉氏的这一对姊妹花,名闻天下,自己居然能一窥真容,幸何如哉!而这般颜色,无论如何也该宠冠六宫才对,何以竟会失宠于咸丰,当真是不可思议了。
自诩为御姐控的关卓凡,只觉口干舌燥,明知道偷窥皇帝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开目光,就这么直愣愣地与懿贵妃对视了几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把头偏了回去,看戏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皇帝,和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少妇,关卓凡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懿贵妃坐在储多宫内室的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关卓凡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头上的扁方,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直至腰际。
她是最爱惜自己仪容和样貌的人,每天花在保养和妆扮上的时间,都有两个时辰。然而——
给谁看呢?她望着镜中的丽影,无奈地笑了起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现在君王已经不见了,天生丽质,只好给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看吗?真的是弦断有谁听了。
关卓凡也有猜得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她实在也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之中,皇帝初见,便惊为天人,含羞一笑,六宫失色,那独承恩宠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皇帝的心意有了转移。咸丰登基为帝以来,内忧外困,诸事不顺,他更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柔媚承欢,让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缓和排解。而度过初承雨露,如胶似漆的那三年之后,懿贵妃的性格中,刚强好胜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为咸丰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惮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由懿嫔晋为懿妃,再由懿妃晋封为懿贵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礼而为,咸丰对她的观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二十五岁的懿贵妃,正当盛年,皇帝却已有三年多没翻过她的牌子,更不用说临幸她所在的储多宫了。她等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张牙牌来排遣漫漫长夜的空虚,压制自己身体上的驿动。但每天早晨醒来,她都照样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永远示人以沉静从容,绝不肯让别人窥破自己的软弱无助。
主子,七王爷福晋到了。安德海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嗯,让她进来吧。
宫里面的人,最是势利,眼见得懿贵妃失宠,虽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还不至于有人敢来得罪她,但昔日那种亲热的奉承和巴结,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在宫中,能够聊天倾诉的对象,只有皇后和她这个妹妹了。
她妹妹嫁了醇王,以淑房懿亲,同时又是皇帝的弟妇,出入宫禁方便得很,不像照祥只能在宫门外磕头。这回她是从京城来热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戏的时候,也蒙赏坐在姐姐身边。
妹妹扬着手帕,踩着一双花盆底,给姐姐请过了安,两人便并肩坐在懿贵妃的床上,密密低语。
我们家那位,让我来讨个主意。醇王福晋说,万一出了‘大事’,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看来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到京里头去了。懿贵妃沉静地看着妹妹,说:他们哥五个,自己没拿个章程出来,倒问我怎么办?
老八老九还是孩子,五爷是个没主张的,我家那个七爷,也知道自己还年轻,到底缺了历练,不敢乱拿主意。
五个皇弟之中,点了四个,独独不提恭亲王,可见还有话要说。懿贵妃没做声,静静地等着妹妹说下去。
六爷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数。他的城府严,我们家七爷去问了他两回,都被他训了几句。他一向怕他这个六哥,碰了两回钉子,也就不敢再问了。
懿贵妃心说,城府严是好事,但这究竟是代表根本没办法,还是有办法却不说,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妹妹说:你知不知道,六爷请求赴行在朝觐的折子,又给驳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醇王福晋嘟囔着,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谁都能来,偏偏就是不让六爷来,真不知道肃六安的是什么心。
什么心?懿贵妃冷笑一声,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怕六爷!
他怕六爷?醇王福晋大为兴奋,看着姐姐说:我看他那张大白脸,就跟曹操似的,还以为他除了皇上,谁都不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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