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

    唐跃把种上了番茄的水槽紧挨着温差发电机安置，然后用一大张塑料薄膜迎头盖下来，构成一顶帐篷，把水槽和rtg全部笼罩在内，再用各种杂物紧紧压住塑料布的边缘……这座温室看上去非常简陋，但唐跃最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样能保证温度么”麦冬问。

    “还不能。”唐跃拍了拍手，转身套上明光铠，“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比如说”

    “光照。”

    唐跃拎起工具箱，打开气闸室的舱门，离开昆仑站，打开车库的大门。

    车库顶上有一排高压钠灯用作照明，由于实在耗电，所以平时处于关闭状态，但这种高亮度的灯泡用作植物光合作用的光源是再好不过了，唐跃先关掉整座车库的电闸，然后把整套的工具塞进胸前的袋子里，顺着墙壁上的检修矮梯慢慢地爬上去，伸手去够头顶上的灯泡。

    “唐跃，你是在车库里么”耳机中传来麦冬的声音。

    “是的。”唐跃抬着头，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努力伸出手，轻轻捏住灯泡，“我正在拆车库里的灯泡。”

    高压钠灯是长圆柱体的灯泡，外层是高硬度的石英玻璃，硬度极高但是材质很脆，所以唐跃很小心，戴着厚厚的手套他经常下手不知轻重。

    唐跃把灯泡一个一个地拧下来，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再慢慢地爬下来，将灯泡放进工具箱中。

    光有灯泡是不够的，高压钠灯在昆仑站内无法直接使用，唐跃还要把配套的灯座，电缆以及镇流器全部拆下来，这是个兴师动众的大工程，所以唐跃带来了剪刀，锤子和老虎钳，各种型号的起子和扳手挂在身上，明光




第一百一十三日（3）火星农业学大寨
    唐跃拎着工具箱，怀里抱着大捆的电缆，钻回昆仑站。

    麦冬终于唱完了歌。

    “我唱得怎么样”女孩问。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唐跃合上气闸室的舱门，转身摆了摆手指，“你应该问问旅行者一号。”

    麦冬一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因为你的调子已经跑出了柯伊伯带。”唐跃摊摊手，卸下背后的生命维持系统，脱下身上的明光铠，“恭喜您麦冬小姐，您唱歌的调子在两分钟内跑出了三十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比光速快了一百一十四倍，这铁定是银河系内跑得最快的玩意。”

    麦冬的脸顿时就红透了，她恼羞成怒，啪地一声关掉了视频，通讯系统顿时就黑了屏。

    “麦冬”

    耳机中没有回应。

    “麦冬麦冬”

    唐跃切断昆仑站内的部分电闸，然后拆开配电箱，他接下来要改造昆仑站内的电路，将高压钠灯接入昆仑站，高压钠灯照明系统的工作电压与昆仑站供电系统不匹配，不能直接插进插座，得对电路进行调整……好在这是唐跃的看家本领，他是个很娴熟的电工。

    唐跃要把高压钠灯接入昆仑站的照明电路，其他东西则不能动，特别是ogs机柜和系统电脑。

    “麦冬麦冬你说句话”

    看来麦冬是决定短时间内不搭理他了，但唐跃知道那丫头没有离线，因为麦冬细细的呼吸声还在频道中，可能是正等着他道歉。

    “麦冬你说句话呗刚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我不该说你唱歌跑调跑到了柯伊伯带，实际上你的调子也没跑那么远啦，最多就是天王星轨道……麦冬麦冬麦冬麦冬麦冬”

    唐跃拧开控制面板上的螺丝，配电箱内部露出复杂的电缆，五颜六色地交缠在一起，他摇了摇头，转身从抽屉中找到昆仑站的维护手册。

    女孩还是不搭理他。

    唐跃挠了挠头，怎么哄女生真是一个世纪性的难题。

    “麦冬同志，卫星图片搜索工作进行得如何了请立即汇报工作情况，找到老猫没有重复一遍，请立即汇报工作情况！是否找到老猫的踪迹”

    “……没有。”麦冬终于出声了，而且很气愤，“你这不是耍赖吗你这是假公济私！”

    唐跃把电缆缠上天线支架，然后把灯座悬挂在支架顶端。

    高压钠灯能提供充足的照明，帮助植物进行光合作用，还能提供热量，维持温室内的空气温度。

    “喂，唐跃。”麦冬问，“我……唱歌真有那么难听么”

    “其实还好，音色很好，只是调子不准。”唐跃跪坐在地板上，调整灯座的角度，确认灯泡发出的光能最大限度地为番茄所利用，“你的底子很好，声音很清脆，多练练就能把音唱准了。”

    “这听上去还像句人话。”女孩哼哼，“安装照明灯时注意不要靠得太近，不要直接炙烤幼苗，距离一米至一米半的高度比较合适。”

    唐跃拧动旋钮，把天线支架撑高，接着将一枚灯泡轻轻拧上灯座。

    到此为止，温室的照明就算基本完工了，高压钠灯悬挂在帐篷的最高点，它的底下就是两座种着番茄幼苗的水槽。待会儿唐跃接通电源，看看灯泡能不能正常工作，如果灯泡能亮，且电路不出任何问题，那才算真正的大功告成。

    “这样能保持温度么”麦冬问，“就算昼间没问题，但是夜间能撑得过去吗特别是到了后半夜，气温会急剧降低。”

    “有rtg和灯泡的双重加持，热量的来源应该有保证了，待会儿我还会给它们再加几层厚衣服保暖。”唐跃钻出温室，裹上毯子，绕着自己的劳动成功走了两圈，他在昆仑站大厅的中央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塑料大棚，这是地球上的传统农业技术，非常原始，但非常有效，塑料薄膜能起到隔热保温的作用，高压钠灯则提供足够的光照，rtg散发热量，维持空气温度。



第一百一十四日（1）武当七侠
    半夜中唐跃惊醒，从被窝中探出手来试了试气温。

    他爬起来穿上衣服，拉开乘员舱的门帘，刺骨的寒意渗透进来，唐跃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昆仑站内光线昏暗，一片寂静，通讯系统还开着，但麦冬不在晶体号舱内，应该是睡觉休息去了。塑料大棚撑在大厅的地板上，塑料薄膜上盖满了毯子和布料，高压钠灯白亮刺眼的灯光从毯子的缝隙中透出来。

    桌面上的电脑黑着屏幕，时钟在一秒一秒地闪着红光。

    唐跃走过来，蹲在温室边上，透过蒙着水雾的塑料薄膜，他能看到地板上的水槽，水槽内种着番茄幼苗，白色的胚根埋在土里，一片淡绿色的娇嫩叶片顽强地挺立在空气中。

    唐跃久久地注视着那株番茄幼苗，不自觉地就开始入迷了，他忽然明白了麦冬为什么要给这种蔬菜取名，一直以来他自认为是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已经远离动物界，更非低等的植物可比，但这实际上是人类给自己戴上的高帽子。身在火星荒原上，独自面对整个宇宙，唐跃才意识到自己与一株小小的番茄幼苗并无不同。

    如果宇宙拥有至高的智慧，它会认为唐跃比西红柿高等么

    在大自然眼中，生命或许无有高低。

    “按照惯例，我也应该给你取一个名字。”唐跃对着番茄说，“叫什么好呢华盛顿罗斯福肯尼迪还是尼克松”

    “有了！”唐跃思索片刻，一拍大腿，“从今往后，你就叫张无忌了！”

    番茄幼苗不声不响，不知作何感想。

    另一株已经露头的小芽被唐跃命名为“阳顶天”。

    唐跃俯身钻进温室里，将两个水槽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身体温暖这些番茄的幼苗，他担心同位素温差发电机和高压钠灯散发的热量不够，植物们抗不过火星上酷寒的长夜。

    唐跃坐在地板上，抱着它们，一边哆哆嗦嗦地打抖一边轻声说:“无忌啊无忌，你要赶紧长大啊……赶紧长大，赶紧开花，赶紧结果啊，你师父金毛狮王谢逊还在少林寺那帮老秃驴手里，等着你去救哪……”

    高压钠灯把男人的影子投在塑料薄膜上，他紧紧抱着水槽仿佛抱着自己的孩子，这是漆黑的火星荒漠中唯一的一盏孤灯，微小而又明亮。

    “这里是联合空间站，呼叫猫先生，收到请回答……这里是联合空间站，呼叫猫先生，收到请回答。”

    火星联合空间站以平均每秒3.5千米的速度从伊希地平原上空掠过，高增益通信天线指向地表，女孩的声音以振动的形式被驻极体内的碳膜捕捉，在电极中转换为电流，经过放大后转换为高频电磁信号，通过天线朝着火星表面广播。

    真空不能传播声音，但好在电磁波不需要介质，它能携带信息洞穿虚空，到达很远的地方。

    麦冬按着耳机。

    “这里是联合空间站，呼叫昆仑站，收到请回答。”

    “昆仑站收到。”

    “唐跃，卫星照片已经辨识到了第7750号，我们已经搜索了一千五百五十万平方米的区域，还是一无所获，我们还要继续搜索下去么”麦冬说，“找不到猫先生，也联系不上切洛梅号探测器。”

    “切洛梅号你肯定是联系不上的，因为运输途中需要关机，所以老猫一开始就把它关掉了，任何指令都接收不到。”唐跃叹气，“那只猫啊，肯定是和火星流浪狗私奔去啦，说不定现在连小猫都生了一窝了……不过我们还是得找到它，那只猫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就要习惯一个人过日子了。”

    今天是老猫失踪的第六天。

    说实话唐跃未必不能一个人活下去，他有食物有淡水，有电力能源，还种着两盆番茄，只要假以时日，等张无忌阳顶天和武当七侠它们长大了，唐跃的坏血症就能得到解决，他起码还能再活一年以上的时间。

    唐跃和麦冬都想找到老猫，尽管找到了也可能做不了什么，但他们仍然坚持活要见猫，死要见死猫。

    “唐跃，你的番茄们长得怎么样了”麦冬问，“温度和光照都充分保证了么”

    “长势甚好。”唐跃关闭洗消系统，打开气闸室的舱门，踏进昆仑站的大厅，“你要不要看看你是农业专家，你来提点意见指导指导工作呗”

    唐跃脱掉身上的明光铠，穿上衣服，喜滋滋地搓着双手，仿佛是要来看自己襁褓中的儿子。

    “你看快一点啊，外头温度太低，它们不能待太久。”

    他撩起塑料薄膜，把温室中的水槽端了出来，裹着保温毯子，凑到摄像头的面前，麦冬也靠了过来，她能看到棕黑色的泥土中栽着五株绿色幼苗，隔着屏幕她不好判断它们的长势，但就这青翠的颜色来看，幼苗们确实生机勃勃。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株年龄最大长势最好的是大哥，名字叫张无忌……你看它的叶子。”唐跃一个一个指着给麦冬看，“这一株是宋远桥，这一株颜色稍白一些的是俞莲舟，边上这一株名字叫俞岱岩，最后这一株就是张松溪了……还有张翠山和殷梨亭，不过它们在另外一个盆中。”

     



第一百一十四日（2）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唐跃，不要气馁啊，死亡的只是第一批种子，昆仑站上还有剩余的番茄种子。”麦冬说，“你还可以再接着种，我相信你最后一定会成功的。”

    “是啊……一定会成功的，我知道。”唐跃坐在塑料温室里，背靠着同位素温差发电机，手里捧着被冻死的植物，“我知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唐跃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样子，只是瘫坐在地板上，目光黯淡。

    麦冬急了，在绝境当中求生，最关键的就是意志，有时候就是一口气的差别，将决定你最后能不能走出绝境生存下来。一旦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和挣扎求存的信念，那么一个人会迅速地垮掉，这是从上至下由内而外地崩塌，没什么比放弃自救更危险。

    自从地球消失之后，唐跃表现得就一直比麦冬要乐观，他每天喝着冷水啃着难以下咽的硬饼干，还给麦冬讲笑话。

    他和老猫努力营造出一种人类社会仍然存在的氛围，不去想一亿公里之外消失的地球。

    但现在连老猫都失踪了。

    对口相声都讲不成了。

    番茄幼苗被全部冻死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唐跃最后的自救努力宣告失败，这将他仅存的一点点锐气消磨殆尽，唐跃当然还能继续种植剩余的番茄种子，但最后的结果也有可能是继续失败。

    番茄种植失败的结果就是坏血症。

    他会随着病情的加重全身粘膜出血，口腔溃疡乃至溃烂，骨骼钙质流失，肌肉萎缩无力，最后瘫痪倒地失去行动能力，眼睁睁地等死。

    这个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它足以让某个人陷入绝望，将其逼疯。

    所以唐跃早早地挖好了自己的坟墓，作为全宇宙最后的两个人类，他代表着全球的广大男性同胞，所以死也得死得体面尊严一点，瘫倒在昆仑站里慢慢地腐烂着实惨不忍睹，不堪设想。

    麦冬无从得知唐跃真正的心理状态，但她本人如今都有轻度抑郁症，不难猜测这个男人的内心背负着比她更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会随着时间的推后越来越大。尽管每天唐跃出现在视频中时都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谁也不知道他在摄像头的视野之外，看着自己的满身淤血时在想什么。

    唐跃沉默地捧着张无忌阳顶天和武当七侠们的尸体。

    他才刚刚领悟到这些植物与自己同等重要，它们就被低温夺去了生命，唐跃不明白自己的计划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漏洞，是rtg与高压钠灯提供的热量不够么还是保温措施没能做好

    但他已经穷尽了自己所有的手段，一切能用上的东西全部都用上了。

    还是没能保住它们。

    唐跃耗尽了全部精力，他太累了。

    “麦冬。”

    “嗯”

    “以前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从来都不知道生存下去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空气到处都有，淡水唾手可得，食物边吃边扔。”唐跃扬起头来，望着气闸室的舱门，“我们从来不必为了生存而挣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存不再成为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在自然界中，任何生命个体的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每一个生命都在艰难地求存，所以自然会有失败的个体，面对这些竞争失败的个体，你应该看开一点，坦然一点，因为它们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唐跃，唐跃……不要说这些了，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麦冬结结巴巴，“从前，有一头麒麟，它跑到北极去了。”

    唐跃偏过头来。

    “然后它就变成了冰激凌！”

    唐跃愣了很长时间。

    “不……不好笑吗”

    “好笑。”唐跃点点头，说，“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