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

    唐跃看到的白色部分是鹰号飞船的背部，另一面的腹部实际上是黑色的，覆盖着隔热瓦，鹰号飞船进入大气层时是以腹部朝下，趴着飞下来，相当放飞自我。

    唐跃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显示屏，“气温零下二十九度，真特么热。”

    “你把明光铠脱了再说这话试试。”老猫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来。

    “如果我是火星人，我肯定觉得这温度很热。”唐跃甚至还用手扇风，尽管隔着面罩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季正午，好想吃冰棍啊……火星砂岩与高氯酸盐冻结的冰激凌，灌满了二氧化碳，啊，啃一口满满的都是童年的味道。”

    老猫:……你在胡扯些什么

    “




第三日（1） 昆仑站里的包身工
    被困于火星上第三天。

    今天天气晴朗，地球仍然杳无音信。

    老猫已经把所有需要运送的物资打包装箱完毕，唐跃开始检查鹰号飞船的状态了，他站在登陆器的底下，抬头仰望鹰号飞船，阳光把巨大的影子投在沙砾上。

    唐跃用力扳动着陆架上的把手，舷梯缓缓地降了下来。

    鹰号飞船的有效载荷舱在顶部，只占了很小一部分空间，有一个指令舱和一个货舱，指令舱内有六张座椅，标准成员人数是六个，但舱内也预留着足够的空间，如有需要可以临时增加座椅，最多可以搭载十个人。

    如今的火星登陆器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水星系列飞船可比，近百年前的那些老古董们空间狭窄得像是塞满杂物的床底，宇航员坐在里面就像是个被固定得死死的零件。

    但鹰号飞船的舱内宽敞得可以摆下一张麻将桌。

    乘员舱底下就是货舱，由于登陆器在正常情况下是处于垂直状态，所以货舱其实是在宇航员们的脚底下，通过地板上的一个舱门上下联通。

    货舱再往下，主体结构是火箭发动机的燃料罐，这些直径好几米的庞大铝合金罐子中注满了甲烷和液氧，整座鹰号飞船是上下两级结构，脱离火星地表时上升级的发动机点火，推动有效载荷进入轨道，至于下降级，则会留在火星上，这个时候它充当的角色就是一个发射平台和底座。

    电动舷梯带着唐跃慢慢上升，他脚踩着舷梯，双手扶在梯子上，身上挂满了各种大包小包，穿着明光铠唐跃没法爬动，只能靠着电动机把他缓缓地拉上去。

    咔嚓一声，舷梯到顶了。

    “我擦嘞……真特么的沉啊。”唐跃抬手拧开头顶上的舱门，奋力地爬了上去，气喘吁吁，他身上背着几十公斤重的乌龟壳，却没个人帮忙拉他一把，一个人真是干什么都不方便。

    “老猫你个混账你就不能帮我分担一下吗”

    “很遗憾，我被设计出来不是干粗活的。”老猫非常直接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那你设计出来是干嘛的”唐跃很恼火，“专门吐槽的吗”

    “我是一位电气与机械工程师，一位天文学家，一位通信专家，一位相声大师，一只擅长抓老鼠的猫，唯独不是一个搬砖工。”老猫慢条斯理，“干粗活不是我的任务。”

    “那我被爹娘生出来是为了干粗活的吗”唐跃爬进了货舱，“人都是肉长的，有什么区别凭什么我干得你就干不得”

    “很遗憾，我不是肉长的。”

    正常情况下，对飞船的检修工作肯定不是由一个人来完成的，考察队全员一共有六个人，排除掉值守在联合空间站上的人，登陆火星的人起码有五个，检查登陆器这么麻烦的活得多人通力合作，唐跃一个人连舱外服都没法脱下来。

    唐跃喘着粗气，把挂在身上的工具袋全部摘了下来，然后平躺在货舱的地板上休息。

    “唐跃先生”麦冬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你还好么情况怎么样”

    “还好啦……啦……啦……啦……”

    “唐跃先生你怎么了”

    “累啊，我自打从娘胎里出生以来，就没这么累过，你数数我今天这一天都干了多少活啊……”唐跃在地板上躺成一个大字，“早上搬了几个小时的电池板，检查了一遍昆仑站，骑了半个钟头的自行车，然后把物资装箱打包，现在又来爬登陆器……问题是老猫这个混账只给我吃了两块三明治！”

    “猫先生……真可怕。”

    “麦冬你给我评评理，这是不是剥削是不是万恶的剥削”

    “……”

    “包身工！”唐跃痛心疾首，“我就是个悲惨的火星包身工，夏衍



第三日（2） 一万三千四百一十六条项目
    唐跃愣了几秒钟，鼻子不由得就有些发酸。

    这是最后一艘鹰号飞船了，地球已经消失了，飞船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将成为宇宙中的孤品，人类文明的遗物，屏幕上的这一句“welcome to eagle lander”是那些消失的故人和朋友对他的祝福与问候，唐跃从未想过，当时那一别，竟有可能成为永诀。

    唐跃在指令长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椅子他一直都想坐一坐，但队长老王每次都不允许，骚话王对他那张破椅子看得很重。

    现在唐跃想怎么坐就怎么坐，再也没人出面制止他了，整艘猎户座一号飞船连同科考队都消失了。

    面前的主控台上指示灯在闪烁，密密麻麻的代码从屏幕上滚过，鹰号飞船的电脑正在开机自检，鹰号飞船上的电脑是个很强大的玩意，老王说甚至可以用来打红色警戒与魔兽争霸，航天工程应用级的计算机能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当年阿波罗飞船上的计算机主频才只有2m赫兹，外加一个2kb大小的ram和一个36kb的rom，连一首歌都存不下来。

    登陆器的起飞着陆以及交会对接全部可以自动完成，地球上的工程师们早就给它设定好了路线，这些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代码就储存在鹰号飞船的电脑里，乘员们只要动动手指头，按下几个按钮，然后高喊一声“走你——”，鹰号飞船就能带着他们离开火星。

    但为了以防万一，设计者们仍然给登陆器留下了备用的手动操纵系统，万一唐跃他们真的倒霉到了放屁都砸脚后跟的地步，自动对接系统不幸失效了，那么指令长就挺身而出，一展自己作为精英宇航员的能力与身手，手动操控着登陆器与联合空间站对接。

    在过去的近百年里，人类历史上的航天先驱们都是这么干的，在计算机的能力还不足以掌控一切把握全局的时候，美帝与毛子的宇航员们就是用自己眼睛和手指，凭借着过硬的心理素质与技术，在钢丝与刀尖上跳舞。

    但这套系统唐跃是不会用的，考察队里会使用手动对接系统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指令长老王。

    老王是中国空军试飞员出身，大校军衔，飞了几千个小时的歼击机，然后被选拔进入宇航员中心，作为本次火星任务的指令长，他是队伍里最资深，经验最丰富的宇航员，牛逼哄哄。

    另一个是老汤。

    老汤是个美国人，全名霍华德汤普森。

    老汤是队内第二个职业宇航员，曾经在国际空间站上待了三百二十多天，经常负责照看联盟号与进步号飞船的对接任务，他也会用这套手动对接系统。

    其他人就不行了，都是载荷专家，没一个是专业的航天员，唐跃的身份是机械与电气工程师，任务是负责昆仑站与火星车的检修工作，麦冬的身份则是植物学家，带着一大堆科研任务来的，他们这辈子都没摸过飞机的操纵杆。

    主控台上屏幕缓缓暗了下去，几秒钟后，又亮了起来。

    nasa的标志闪了出来，有点像windows的开机画面。

    自检完毕。

    唐跃从袋子里掏出牛津大词典一样厚的维护说明书，检查鹰号飞船确实是个麻烦事，从头到尾全部查一遍有一万三千多个项目。

    “老猫，这上面的条条框框全部都得看一遍”唐跃低头，冲着脚底下的舱门喊。

    “没错！”老猫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全部都得查一遍！”

    “我靠……你知道有多少内容吗”

    “六个大部，十八个小部，一共一万三千四百一十六条，还有十一个附录。”老猫回答，“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得在第五天把鹰号飞船发射升空，你最好快点！”

    “你要我在两天之内把这些全部搞定”唐跃瞪眼，“这不可能。”

    “当时是谁嫌五天长来着”老猫哼哼，“你要是在两天之内搞不定，那我也没意见，但是空间站上的那个小丫头可就没命了。”

    “你……”唐跃一窒，“行，算你狠。”

    老猫站在货舱里，爪子里拎着超声波探伤仪。

    超声波探伤仪在工程上是一种相当常用的检测设备，超声波能深入工件内部，用以检查肉眼看不见的裂纹，疏松，气孔，超声波一旦接触到损伤断面，那么就会反射回来，在示波器上显示出异常的波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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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3） 撕线一时爽，撕后火葬场
    老猫踩在舷梯上，缓缓地降下来，抬头审视整座登陆器。

    在近距离从下望上看，鹰号飞船像是屹立在荒漠上的一座白塔，线条流畅光滑，火星上毕竟是有大气层的，所以工程师们在设计登陆器时得给它加上整流罩，不能像当年的阿波罗登月舱那样张牙舞爪歪瓜裂枣。

    火星上的阳光几乎毫无温度，十二米高的机身在漫反射下呈现出乳白色，实际上鹰号飞船的背部是有机硅与peek的复合材料，这种材料如果在近距离上看其实是半透明的。

    “老猫，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唐跃问，“我刚刚成功地搞懂了同波束的vlbi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检查下降级。”老猫回答，阳光把登陆器巨大的阴影投在它的身上。

    “我这边还有一万多条项目需要检查。”唐跃摇了摇头，“我真怀疑两天之内是不是真能搞定。”

    “搞不定也要搞定。”老猫说，“鹰号飞船是最后一艘救生艇了，没有你送上去的补给，那个小丫头必死无疑……但你如果对这艘登陆器有足够的信心，那么你可以不作检查。”

    “不作检查”

    老猫点点头，“只要你相信这艘飞船的过硬品质，相信地球上的设计者们，相信他们的能力和人品，相信波音，洛马和航天科技集团的技术，相信他们不会坑你。”

    “那我还不如去信上帝。”

    唐跃摇了摇头，接着干活。

    老猫下降到了登陆器底部。

    鹰号飞船的下半部分就是下降级，包括一级反推火箭和四支粗壮的着陆架，鹰号登陆器的反推火箭是两台并联的猛禽3d液氧甲烷发动机，每台发动机都有两个喷管，两台发动机一共有四只喷管，启动时能产生超过一百五十吨的强大推力。

    鹰号飞船垂直着陆时，依靠的就是下降级的火箭发动机减速，另外的四只游动发动机负责控制姿态，在离地最后的五十米高度时，登陆器再打开着陆架，最终平安着陆。

    老猫站在登陆器的底下，抬头望着猛禽发动机的巨大喷管。

    喷管是内埋式的，大得可以钻进去一个成年人，鹰号飞船的底部烧蚀痕迹非常明显，喷管周围的外壳都被炙烤得一片焦黑，反推火箭喷出的高温气体温度能超过两千摄氏度，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人类手中没多少材料可以承受得住这么高的温度，所以发动机喷管周围的外壳都是耐高温的碳化锆陶瓷材料。

    老猫仔细审视着发动机的喷管，火箭发动机的收敛扩散喷管实际上是个很复杂的结构，它并非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圆锥形漏斗。整个喷管是由层层叠叠的细管一圈一圈地组合起来的，发动机启动时这些细管内会灌注液氧，用于降温冷却。

    老猫从胸前的工具袋中掏出扳手。

    它打开登陆器的外壳，露出其中的发动机主体和密密麻麻的排线。

    为了方便检修，设计人员在鹰号飞船的整流罩上预留了专门的检修窗口，打开盖子，就可以直接看到内部的情况，老猫一手端着万能电表，一手拎着扳手敲敲这里，敲敲那里，探头探脑。

    “这是涡轮泵……燃烧室……”

    老猫自言自语，一边伸手扒拉飞船内这乱七八糟的排线，猛禽3d火箭分明是美国人造的玩意，它是spacex公司的产品，但不知为何这排线却有一股浓郁的毛子风格。

    俄罗斯人所崇尚的混乱暴力美学，他们擅长用无比强大的统合能力驾驭各个不及格的基础板块，最终把它们拧成一个功能强大的整体，当年他们用镍基合金钢制造米格25时这一点就表现出来了。

    什么叫镍基合金钢

    用人话来说就是不锈钢。

    用不锈钢来造飞机，天底下也就俄罗斯人这独一份儿了。

    “……这是贮箱，这是燃气发生器……不对，燃气发生器在这里……”

    老猫把眼前的发动机与脑中的设计图进行对照，但很显然，设计图是卖家秀，干净简洁，看上去像是未来的高新技术产品，而它眼前的这玩意是买家秀，仿佛是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老古董。

    密密麻麻的排线令人眼花缭乱，老猫恨不得都把



第三日（4） 老猫是台好词典
    “所以……你把发动机上的排线全给拔了”

    老猫点点头。

    “还能修复吗”

    “不能。”

    “那这火箭还能用吗”

    “不能。”

    唐跃眼前一阵眩晕。

    “老猫你这个混账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

    “激动个啥激动个啥你刚刚跟我说好了不能有任何过激举动。”老猫轻飘飘地挥了挥爪子，“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下降级火箭发动机本来就用不上了，坏了就坏了呗，只要上升级没问题就行。”

    唐跃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刚刚老猫跟他说，它把底下的火箭发动机给捣鼓坏了，那一刻唐跃是真吓坏了，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都一寸一寸地凉了。

    要是火箭发动机坏了，那就全完了。

    唐跃把手中的维护说明手册丢在控制台上，双手捂脸，深吸了一口气。

    “你没事干嘛要把电缆全给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