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第三百五十七章 窫窳其民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圣乐一奏,‘百兽率舞’,罗大人的话,我听得明白。”
彭平康淡笑着看了宋圣哲一眼,虚掩着口,将碗中的脯肉放进了嘴里。
罗蒙正笑着反问道,“哦”
宋圣哲轻笑道,“人神易感,鸟兽难感,百兽相率而舞,则神人和可知也。《尚书》中夔云此者,是以言舜帝之德及鸟兽也。”他掩了掩口,笑眯眯道,“因而罗大人方才面儿上是在拿我取笑,实则却是在‘颂圣’呢。”
罗蒙正“哟”了一声,“宋大人很会‘听话’么。”
宋圣哲笑容更盛,“我名中即有一字讳‘圣’,自然会听‘颂圣’的话了。”
罗蒙正微微一滞,目光不自觉地往彭平康的方向划去。
彭平康放下筷子,抬头笑道,“宋大人饱读诗书,又爱取笑,罗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亦是进士出身,论起诗书来,自不会差了宋大人一截儿去,怎地却不见彭大人取笑呢”
彭平康浅笑道,“‘食人’的诗书我读过得倒不多,只知《山海经》中有一兽,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居少咸之山,以食人为生。”
齐得韬听了,不禁在一旁抿嘴笑了起来。
傅楚瞥了罗蒙正一眼,尔后朝齐得韬的方向开口道,“彭大人又没在取笑,齐大人怎么先笑了呢”
齐得韬又笑了两下,才道,“我是在想,彭大人特取《山海经》中一兽,岂不是正对应了宋大人方才所说的‘鸟兽难感’么”
宋圣哲轻笑道,“齐大人别急,彭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他微笑道,“除了周大人,我还从未听彭大人当面回护过谁呢。”
罗蒙正瞟了宋圣哲一眼,继而微笑道,“我倒记得李长吉写过一句‘狻猊猰貐吐馋涎’,却不知‘猰貐’原是要‘食人’的呢。”
彭平康浅笑道,“我原也不知,是读了扬子云的《长杨赋》后才与《山海经》中所载系联起来的。”
罗蒙正闻言便笑,“彭大人还说自己‘食人’的诗赋读得不多,实在是过于谦虚了呢。”
彭平康淡笑道,“原是不多,只是方才听罗大人‘颂圣’,便偶然想起《长杨赋》中的一句‘窫窳其民’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正所谓,‘歇马独来寻故事,文章两汉愧杨雄’,彭大人自琅州来,果不负‘西蜀子云亭’之蓬荜辉新啊。”他顿了顿,又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道,“只是扬子云之《长杨赋》是借‘颂圣’之机,讽谏汉成帝‘劳民伤财’,我方才虽是在取笑,却没有半点儿冒犯天威的意思啊。”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是自然。”他偏了下头,“彭大人引《长杨赋》,亦不过是以‘窫窳’一兽讥讽昔日之暴秦而已。”
傅楚笑道,“是啊,汉成帝建‘长杨馆’,是为宣示大汉国威,即便扬子云有所讽谏,也不过是‘胡人获我禽兽,竞不知我亦获其王侯’之外的笑谈罢了。”
齐得韬笑着接过了话头,“扬子云笑谈之人颇多,连屈原之《离骚》,都摭其文而反之曰《反离骚》,文士先贤尚且如此,何况汉成帝乎既是笑谈,罗大人实不必太过在意那等‘雕虫篆刻’之学中的‘天威’二字了。”
罗蒙正笑着点了点头,“非是我在意,只是孔圣人说‘慎言其余’,”他顿了一顿,又看向彭平康道,“我怕彭大人‘言尤行悔’呢。”
彭平康听了,只微笑不语。
倒是宋圣哲开口道,“怎么会呢”他微笑道,“罗大人颂的是我这一‘圣’,就是冒犯,也是冒犯大汉天威,大汉距今已千年有余,旧朝‘天威’,与我东郡何干”
罗蒙正浅笑道,“这却不一定了,譬如昔年扬子云生性豁达,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是不遇,全乎命也,然王莽当政之时,扬子云为避治狱使者,从天禄阁上自投而下,可见即使本志淡泊者,尚不免庸主当道之难,命途多舛之苦,”他又朝彭平康微笑道,“何况我与彭大人,原就为宦途道上客、名利场中人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罗大人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扬子云呢”他淡笑道,“若说命途多舛,倒叫我想起纪万里了……”
齐得韬接口道,“‘凡人贱近而贵远’,彭大人不必过于感怀。”
傅楚瞥了齐得韬一眼,笑着接过罗蒙正的话头道,“这却是奇了,”他微笑道,“王莽以复古而改制,然扬子云以好古而求文章,同是以‘古’为名,扬子云又何苦投阁避使”
宋圣哲笑道,“王莽昔以符命自立,篡汉即位之后,自然欲绝符命之源以神化前事,当此之时,甄丰之子甄寻、刘歆之子刘棻复献符瑞以上,故而王莽杀甄丰父子、投刘棻于四裔,由此观之,王莽‘言古’却不‘好古’,名为以公代私,实则收天下之利为己有,如此‘复古’,又何以与扬子云之‘追古’相较”
罗蒙正浅笑道,“宋大人不但话听得明白,见事更是清楚。”
宋圣哲微笑道,“罗大人又何尝不清楚,只是谨遵孔圣人‘慎言’之诲罢了,”他淡笑道,“既然罗大人‘颂圣’在先,我便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了。”
罗蒙正稍稍倾了倾身,“宋大人快人快语,我心下佩服。”
宋圣哲又笑道,“世间‘言古’而不‘好古’之人何其多也,倘或人人‘追古’之如扬子云,我和彭大人也不必这般……”
彭平康接口道,“曾子固尝云:‘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当世君子不好古者乃人之常情,倘或如今学子皆效扬子云追古作文,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先王之道岂不更不甚明矣”
宋圣哲听了,又不禁打趣道,“方此之时,罗大人所说之‘食人’者,岂不都成了‘食壤’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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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乐一奏,百兽率舞”是出自《红楼梦》中林黛玉调侃刘姥姥的梗
《红楼梦》:贾母两宴大观园时,大家喝酒行令,快乐洋溢。
管弦之乐从藕香榭越水度林而来时,刘姥姥一听,有美酒有音乐,越加高兴,一时手舞足蹈。
宝玉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刘姥姥的样子。”
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其实这里有一个解读很有意思,认为“刘姥姥”是指康熙,林黛玉调侃的所谓“母蝗虫”,实际是指“母皇虫”;所谓《携蝗大嚼图》,实际是指《携皇大嚼图》,暗指曹雪芹不满康熙下江南时四次住在曹家,生生吃空了他们家,所以假借林黛玉之口讥讽康熙是“蝗虫”。
2这里“百兽率舞”一句是取自《尚书》中舜帝要通音律的夔掌管典乐的梗
舜帝说:“夔!任命你主持乐官,教导年轻人,使他们正直而温和,宽大而坚栗,刚毅而不粗暴,简约而不傲慢。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歌是唱出来的语言,五声是根据所唱而制定的,六律是和谐五声的。八类乐器的声音能够调和,不使它们乱了次序,那么神和人都会因此而和谐了。”
夔说:“啊!我愿意敲击着石磬,使扮演各种兽类的依着音乐舞蹈起来。”
《尚书》:
第三百五十八章 食人食壤
罗蒙正听了,不禁又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说法呢”
宋圣哲轻笑道,“倘或人人效扬子云非圣人而追古作经,岂不恰似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既人人可自称为王,哪里还有‘食人’者呢”
“即便有一二‘食人’者,亦是如昔日陈仲子一般的廉士而已。孟圣人尝云:‘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夫蚓者,上食槁壤,下饮黄泉,那罗大人所指之‘食人’,”他掩口笑道,“不就全成了‘食壤’了么”
罗蒙正淡笑道,“方才宋大人还说‘颂圣’呢,这会儿怎地忽然又辩起政来了”
宋圣哲笑道,“《尚书》‘颂圣’,《孟子》‘辩政’,四书五经各得其用,岂不美哉”
罗蒙正听了,不禁抚掌笑道,“宋大人论义之深,远胜扬子云百倍矣。”
宋圣哲浅笑道,“岂敢《孟子》中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既为‘天下通义’,又何须我出言再论呢”他轻笑道,“我论其一二,不过是顺着罗大人‘颂圣’的话多说几句罢了,我还怕罗大人笑我‘画蛇添足’呢。”
罗蒙正笑着伸过手,握住盘碟旁的一小只空酒杯,“李义山尝有诗云:‘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若非先前想着两位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日不宜备酒,我还真想好好地敬宋大人一杯。”
宋圣哲倒没有伸手去拿酒杯,只是笑道,“倘或罗大人下回能来幸蜀中,我必与罗大人‘醉酒扬雄宅,升堂子贱琴’。”
罗蒙正朝宋圣哲笑了一笑,一边慢慢缩回握住酒杯的手,一边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彭平康,不置可否地浅笑道,“那我可要先问彭大人赊上‘一百杖头钱’了。”
彭平康扬了扬眉,半似玩笑地说道,“罗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可没一个钱。”
傅楚亦似玩笑般地问道,“彭大人怎会‘没一个钱’呢”
彭平康挑眉笑道,“我‘食壤’啊。”
傅楚微微一怔,不禁侧头往罗蒙正的方向看去。
罗蒙正神色不变,仍淡淡地笑道,“可我瞧着彭大人‘爪牙皆利’,‘筋强骨健’,全不似‘食壤’之蚓啊。”
彭平康笑道,“《说文》有云:‘壤者,柔土也’,我虽不欲效陈仲子至廉,但圣上所托之‘赎买’一事,我是万万不敢忘之脑后的,”他微笑道,“因此,‘壤’虽难咽,我却不得不‘食’啊。”
罗蒙正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齐得韬开口问道,“彭大人既不愿效仿陈仲子,又怎会‘身无分文’呢”
彭平康浅笑道,“大约是我不如宋大人善结交,常常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了‘二三物外友’罢。”
傅楚回过头来,笑道,“彭大人之廉,比之陈仲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宋圣哲微笑道,“傅大人别吃心,彭大人一向便是如此廉洁的,在琅州时,更是连新官上任的周大人都比不上呢。”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这倒不然,”他微笑道,“依我自己说,别说周大人了,我连从前的纪大人都比不上呢。”
宋圣哲一听,顷刻之间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几声才自觉失态,重新抬起手掩了掩口,“彭大人的利口,是我再会打趣也及不上的。”
齐得韬却没笑,他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傅楚与罗蒙正,正好与傅楚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齐得韬轻咳了一记,“彭大人为君子,何以以孟圣人所厌之陈仲子自比呢世间‘食壤’者,又并非唯蚓一物,彭大人这么说,”他顿了顿,“实在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彭平康笑了笑,刚要开口,就听罗蒙正道,“我倒愿作孟圣人亦称贤的‘滕国之君’,”他浅笑着,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调侃,“就怕彭大人听了,反倒以为我是要‘造反’呢。”
彭平康忙笑道,“怎会圣上向来不齿以文治狱,何况滕君贤明,乃《孟子》中言,我就是不小心误会了罗大人,也不会在圣上面前诋毁孟圣人啊。”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自是明理之人,”他抬起手,重新握上了那一小只空酒杯,“为此,我愿在宋大人之后,再敬彭大人一杯。”
彭平康朝着罗蒙正笑了一笑,同宋圣哲一样,并没有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的那只空杯,“罗大人有所不知,宋大人最爱香料,连素日里酿酒,都要在其中再加上一两味香料才行,我可是喝不惯的。”
罗蒙正轻轻捏了一下杯壁,将手中的空杯朝着彭平康坐的方向缓缓转了一圈,又抬头浅笑道,“那我便为彭大人换一种酒。”
彭平康挥了下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倒只爱一味‘鹅黄酒’,”他说着,慢慢抬起手,触上盘边的酒杯,道,“若是一旁有美人蘸甲,就更是雅致了。”
罗蒙正笑道,“‘鹅黄酒’甘醇绵软,与我想端给彭大人的这杯酒很是相仿呢。”
彭平康浅笑道,“哦”
罗蒙正对着彭平康举起了手中的空杯,微笑道,“我给彭大人斟的是一壶‘曹参酒’,不知彭大人,可否愿意同我饮尽此杯”
彭平康的手抚着光滑的杯壁,淡笑着看着罗蒙正道,“罗大人方才还说我与宋大人远道而来,此时不宜饮酒,怎地现下,罗大人倒先劝起酒来了”
罗蒙正笑了一笑,似神色不变,“我只是问彭大人一声罢了,”他翻了下手腕,将空空如也的里杯朝彭平康示意了一下,“纵使彭大人不喝,我也不会强斟了酒去。”
彭平康笑了一记,亦将手中的空杯朝罗蒙正的方向侧了一下,只是并未抬手举杯,看上去显得有些局促,“罗大人盛情。”
宋圣哲掩口笑道,“罗大人这酒敬得却有些意思,杜子美尝有诗云:‘后饮曹参酒,先和傅说羹’,”他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地看了彭平康一眼,“这倒正应了我和彭大人来前,在琅州时听范大人说的一句戏语呢。”
傅楚笑道,“是么如此,可真是赶巧了呢。”
彭平康微笑不语,只将酒杯重新摆正,又缩回了手去。
罗蒙正见状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我瞧两位大人今儿也累了,不如先早些去驿馆歇息,待明儿精神好些了,再来州府衙里议事罢。”
宋圣哲笑着应了,“罗大人一番好意,我和彭大人心领了,只是……”
彭平康接口道,“只是我和宋大人想着明儿先到城郊的乡里去看上一看,”他微笑道,“这也算是……我们琅州一贯的理政之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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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听说扬雄死了,对桓谭说:“您曾称赞扬雄的书,难道能流传后世吗”
桓谭说:“一定能够流传。但您和桓谭看不到。凡人轻视近的重视远的,亲眼见扬子云地位容貌不能动人,便轻视其书。从前老聃作虚无之论两篇,轻仁义,驳礼学,但后世喜欢它的还认为超过《五经》,从汉文帝、景帝及司马迁都有这话。现在扬子的书文义最深,论述不违背圣人,如果遇到当时君主,再经贤知阅读,被他们称道,便必定超过诸子了。”
诸儒有的嘲笑扬雄不是圣人却作经,好比春秋吴楚君主僭越称王,应该是灭族绝后之罪。
从扬雄死后到现在四十多年,他的《法言》大行于世,但《玄》到底未得彰显,但篇籍都在。
《汉书》: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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