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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根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胡说
山根
作者:胡说




第一章寒冬
    1979年的寒冬比往年似乎都要更冷些,广袤无垠的西北大地,早已被厚厚的积雪冻住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银装素裹,尽显苍凉。

    陇原县就坐落在这片布满生机的黄土塬头,由于一冬天干气躁,田野乡村间总是灰尘漫天,两道的林木上蒙着厚厚一层泥灰。在寒冬腊月天,和山间的雪水一起结成了黑灰色的冰溜子,挂在树梢上。

    泾河蜿蜒而下,距离县城四十里开外有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唤作庙底村,村子里错落有致的土窑洞房都紧闭着大门,黝黑的门板,灌着风的窗户,都说明这些旧的窑洞房有不少年头了。

    庙底村是整个四十里铺镇最偏远,也最贫穷的村子,从庙底村到镇上赶集,得赶上十多里山路,中间还得趟着冰冷的泾水,倒也称得上翻山涉水了。

    仅有的一条出村道路,还是公社组织村民,用锄头和铁锹一寸一寸挖出来的,沿着田埂和地头弯弯曲曲的拐出了大山,再往黄泥巴路基上铺一层枣核大的碎石子。可饶是如此,想要出村子,还是要先走上半个小时的羊肠小道,才能摸到那条泥道上。天晴时,虽然会好走些,但走出去没几步,鞋面上都要蒙上很厚一层土灰。老霖雨时节,自是不必说,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进出山村也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稀泥。

    已经到了晌午,雪已经停了好几天,却还没有完全融化。太阳挂在头顶上,可温度却总是提不起来,冷得人都不愿意伸手。这样的天气,人们多半都不愿意出门,窝在暖和的屋子里,烧上一壶开水,一屋子人围着红彤彤的碳炉子天南地北的闲扯,打发着寒冬的清冷。

    山林间还蒙着一层没有完全消散的雾气,山道上似乎有人正在赶路,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隐约听见黄胶鞋和碎石子摩擦的声音。听声音这人好像是有什么急事,脚步很快,声音很大。他一路小跑着朝村子的方向赶去,跑一段之后,似乎是跑累了,可是却又不敢停下来歇会,只是慢下来步子又超前走一段,没走几步,却又开始拼命的往前跑。

    终于他实在是跑不动,才停下了脚步,半弓着身子,双手撑着膝盖,后背剧烈的起伏着,喘着粗气。虽然是寒冬腊月,可是他却只穿了一件略微发黄的单衣,是那种自家织出来的大麻布裁剪的白布衫,可能是染料涂得不匀,加上这件衣服穿洗多年,所以看起来有些略微的发黄。

    他的裤子显得有些短,根本遮不住脚腕,脚上那一双旧的黄胶鞋已经沾满了泥巴。他每跑一步,都会带起一星半点的泥浆子,半条裤管子都已经成了湿润的土黄色。而此时他的后背早已让汗水完全浸透了,被浸湿的那一圈大麻布料子的颜色也格外显眼。

    男人并没有多做停留,呆愣愣的在原地喘息了几口,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就又朝着村子的方向小跑过去。在他身后的好几里以外,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也是一刻不停的追赶着他的脚步。可是她太累了,实在是跟不上那中年男子的脚步。

    远远的看着村子就在山坳那边,隐隐的还能看见自家的烟囱正冒着一丝水汽,小姑娘有些着急,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手按着肚子,喘着粗气,继续沿着那中年人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进泥泞的小道上,匆匆赶向村子。

    小姑娘一边跑着赶路,一边不时用黝黑的小手抹了一把鼻涕,她的耳朵和鼻子已经冻得通红,脸蛋也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冻得还是跑路跑的,尽管手掌一直笼在袖子里,可依旧没有丝毫温度,道路上太过泥泞,小姑娘脚上的布棉鞋早就已经湿透了。

    此时,她觉得村子离她是那么的遥远,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鞋底儿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巴饼子,比她的鞋子大了不止一圈,可是才把脚上的泥巴蹬掉,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又粘上了一层巨大的泥巴团子。

    她走得无比艰难,千层底的粗布麻鞋已经完全被泥水打湿了,脚踩下去,还能从鞋背上冒出几个水泡。鞋旮旯里一双小脚早就冻得麻木了,唯一还支撑着她继续往前奔跑的,只不过是对于母亲的担心。

    她依稀记得,早晨天还未曾大亮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背着这些天织



第二章要生了!
    “春霞,莫听你爸胡说,不读书,就没得文化,以后一辈子都是庄稼汉。我不要别个照顾,你明儿早上还是照常去上你的学。”母亲说。

    “那不一样,这回怀的是男娃,得要人照顾才行。等你把娃生下来了,再叫春霞去上学。”父亲有些不高兴,瞅了一眼母亲隆起的肚子,按耐着性子说道。

    “我怀春霞的时候,不是也没要别人照顾嘛,娃不是也一样生下来了嘛!”母亲也丝毫不肯退让,有些愠怒的说道。

    父亲又说:“女娃子,读楞多书有啥子用,以后还不是别人家的媳妇……”

    春霞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他俩,只是怔怔的坐在门槛上,望着山外的天空发呆。屋里不时传来父母亲的争吵声,也许是因为母亲怀孕的缘故,所以即便春霞能听得出来父亲极为恼火,但嗓门也明显没以前那么大,说话也没有以前那么重。

    看着父亲黑着脸从里屋出来,春霞有些怕,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读书的机会,等待着父亲最后的决定。重重的吐了口气,父亲说:“反正学校快要放假了,等你放假回来,好好照顾你妈,差不多那个时候,娃就出生了。”

    春霞想得有些出神了,望着红彤彤的碳炉子发呆,直到里屋的母亲连续叫了她三遍,她才听见。

    “春霞,春霞……春霞啊!”

    母亲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让春霞有些不安。她赶紧窜进里屋,凑到母亲床头,昏暗的屋子里,她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能听见她不停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好像极其痛苦的样子。春霞急切的问道:“妈,我在这,有啥事儿”

    “你,你叫你爸回来,我可能,可能要生了!”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春霞顾不得关门,也来不及找人来照看母亲,村子里的人都住的太远。她只能一路小跑,顾不得歇息,顾不得停下来喘口气,一直跑了十几里山路赶到了镇子上。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当她站在父亲面前时,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了。

    “爸……”她叫了他一声。

    父亲正在忙活着,手里还拿着硕大的篾刀,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等看清楚她急切的样子和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跑这来做啥,不是让你在屋里照顾你妈”

    “妈……要生了,叫我……喊你回去。”春霞扶着门框喘息了半天,才把一句完整的话说清楚。

    父亲明显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愣,脸上先是出现了一抹笑容,可一瞬间又变得有些焦虑。放下手里编织了一般的箩筐,对着左右相熟的小贩叮嘱了几句,把还未卖掉的席子和箩筐托付给他们帮着卖掉,然后急忙忙对着春霞喊了一声:“走!”就率先一步从屋里出去了,春霞反应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跑出十几米开外,她看着父亲的背影,又喘着粗气追了上去。

    李建国这般,倒是惹来了其他小贩的阵阵打趣,人人都说老李织席织箩筐,这下总算是把自己婆娘的肚子织罗起来了,也有人笑话,要是老李婆娘这回还生个赔钱货咋整,这话却惹来更多的笑声,十里八村,凡是相熟的,谁能不知道这些年老李为了求个儿子耗费的那些精力!

    老李自然不知道身后的这些议论,他这时候只一心想着赶快回家,婆娘要生娃了,老李家要有后了,这可是比天都要大的事情哩!

    父女俩一前一后,一快一慢的一路小跑在山道上,朝着村子的方向急赶。春霞年纪太小,之前已经跑了十几里山路,却没有丝毫停留,此刻再往回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还不等她赶到家门口,却又看见父亲赶着一辆骡车正在朝着她这边过来。骡子她见过,这是她家后山梁子上,李二爷家的骡子。搁在平时,李二爷宝贝这匹骡子,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似得,不管谁家去借都没门。春霞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从李二爷手上借来的这匹骡子,她



第三章保娃!
    主刀医生的暗示,让老李先是一愣,可当他听见产房内妻子的呻吟声,心一下子就乱了,很不是滋味,起先断断续续的的呻吟声,如今听起来细如游丝。这不禁让老李心急如焚,更让主刀医生诧异的是,下一刻,老李竟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大夫,大夫,我是真的没钱了,钱都交了手术费。你放心,放心,只要我娃能平安出生,回头我一定给你补上,补上!”老李死死的攒着主刀医生的胳膊,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而与此同时,刚才催促主任是否要准备刨宫产的年轻大夫,见孕妇已经没有力气顺产,急匆匆的跑出手术室,询问主任的意见,刚巧就看见了这一幕。

    “主任……”年轻的医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该怎么开口,眼前老李跪下去的一幕,让他尴尬的站在了原地。

    主任看了一眼那年轻医生,又瞧了老李一眼,眼神里闪过一抹光亮。他一把将老李扶起来,清了清嗓子,大义凛然的说道:“起来,起来。医者父母心,我们当医生的,就是为了行医济世。你放心,娃肯定能平平安安的生下来!”

    说完,主刀医生便径直走向了手术室,那名年轻的医生就跟在他的身后。老李眼含泪花的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手术室冰冷的大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年轻的医生和老李的眼神对视在了一起。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很浑浊,噙满了泪水;年轻的医生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至于到底多了些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楚,只是他的眼眸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明亮。

    又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手术室里再没有一丁点动静,老李的妻子也不再发出一点呻吟声,这让他略微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又朝着那扇冰冷的大门看了一眼,似乎想透过那扇门看到手术室里的情形,看清楚妻子的状态,看清楚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模样。

    “吱呀”一声,手术室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门板和门框之间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是一头正在磨牙的兽,听起来格外的瘆人。

    “大夫,生了吗男娃女娃”老李一脸欣喜的凑到主刀医生面前,时不时的还越过他的身子,朝着手术室里撇两眼。

    “你媳妇这个情况有些特殊,快四十岁的人了,生娃的危险性比较大,再加上这一路的颠簸……大人和娃只能保住一个……”主刀医生有些为难,说话有些含糊其辞。

    其实他心里清楚,如果提早准备剖宫产,在那个年轻医生第一次提醒他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大人和孩子应该是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可是那个时候,他看出了老李的焦急,他想趁着老李六神无主,内心焦躁的时候,索要些“意思”,可也正因为他的耽搁,为了那点“意思”,才使得此刻他说起话来显得不好意思。

    此刻,他心里也全然没了底气,如果眼前这个一贫如洗的穷酸男人硬咬着他不放,或者大人和孩子他都要保,着实会让他为难。这件事情如果闹大了,可能他在卫生院的铁饭碗就再也拿不住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老李竟然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给了他答复:“保娃,保娃……”

    刚刚赶到卫生院的春霞站在父亲身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没有人去关系她的情绪。可是父亲的声音却一次次的灌进她的耳朵里,响彻在脑海中。她虽然只有十岁,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可是却也比其他同龄人早熟,这也意味着



第四章生与死!
    可是他怔怔的拿着那张单子,却突然发现,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渗透出一颗巨大的墨点,氲成了一片,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焦虑。

    老李抬头问了一句:“我按个手印行不”

    “行,只要你同意了就行,你同意了,我就能进去做手术,再拖下去,怕是两个都保不住了!”主任医师有些不耐烦的催促着说道。

    老李没有再迟疑,将漆黑的手指头塞进了嘴里,眼睛挤成了一条线,使劲咬破了手指,一颗鲜艳的血豆子从指尖上渗了出来。他把带着血的手指狠狠的按在了那张确认单上,又左右碾了碾,让手印看起来稍微显得清晰些。然后才抬起手来,把单子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了王清泉。

    看见老李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主任医师悬着的心才算是完全放了下来,可与此同时,年轻的王清泉的那颗热心肠也慢慢冷了下来。

    主任医师和王清泉第三次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所有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目的。老李心中急切的希望能看见刚出世的儿子,为老李家传宗接代;主任医师希望可以顺利的完成这场手术,没人知道他和老李在角落里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没有人知道,因为他的耽搁和掩饰,最后用一张确认单宣判了刘氏的死刑。

    王清泉的内心无比煎熬和挣扎,他在内心深处问自己,我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恶心的人,变成那样操着手术刀的屠夫春霞的心情很是复杂,她不懂父亲为何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只保弟弟而舍弃了母亲,她更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急切的希望母亲生的是个儿子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婴儿啼哭声,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主任医师率先走出了手术室,紧接着王清泉怀里抱着一个刚出襁褓的婴孩走了出来,最后边则是被几名护士,以及被推出手术室的早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的老李的妻子,刘氏。

    “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主任医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着冲老李说道。

    老李接过婴儿,慢慢扯开包裹在他身上的包袱,确认孩子是个男婴,声音有些颤抖的笑着说:“带把儿的,是个带把儿的,老李家后继有人了!”

    而与此同时,春霞却疯了一般的扑向了早已死去的母亲,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落在母亲的眼窝子里,顺着眼角划过脸颊,滴落在被子里。

    “妈……妈,你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春霞啊,妈……”春霞止不住的哽咽着,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身体,想把她叫醒。她没有经历过死亡,没有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她知道,以后母亲就不会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就像每年除夕夜,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一般,母亲会和他们一样被埋进黄土里,和泥土融为一体,最后只剩下一座长满荒草的土堆。

    “春霞,你妈累了,让她睡会吧!”老李安慰着春霞,不由的看了一眼妻子的尸体,仅仅只看了一眼,却又将头偏向了一旁。他把脸埋进怀里婴儿的包袱里,忍不住呜咽起来,似乎是因为他的力气太大,怀里的婴儿吃疼,也跟着哭了起来,嘹亮的声音在冰冷的走廊里来回回荡着。

    ……



第五章归宿!
    “啪嗒”一声轻响,已经被煤气熏黑的灯泡终于亮起来了,春霞愣愣的看着明亮的灯泡,盯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老李没有进屋,他得先安顿好刘氏的尸体,李二爷家的骡子也该还回去了。

    “春霞啊,你抱着他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儿。”老李又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然后在门前的草垛上扯了一把干草,用火柴燎燃后,又往上添了些枯树叶子和树枝,不一会儿,一丛半人高的火苗子就窜了起来,周围也亮堂起来了。

    春霞不知道父亲深夜还要做什么,她已经无暇在意那些,除了早上吃了半碗面糊糊和过夜的黑面馍馍,一整天都水米未进,肚子早就咕噜噜叫了几次。可是弟弟还在她怀里,根本腾不出手来做饭。她也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婴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突然,婴儿在春霞怀里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声音格外响亮。老李一头从外边窜了进来,紧张的问道:“咋了,咋了”

    说着,老李从春霞怀里接过婴儿,像宝贝疙瘩似得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包袱。他抱孩子的样子显得那么生硬,有些笨手笨脚。可是不论他怎么哄着婴儿,孩子却只是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这让他既心疼,又无奈。

    “春霞,去叫你妈,娃可能是饿了。”老李被婴儿吵得心烦意乱,冲春霞招呼着说道。

    春霞先是一愣,继而疑惑的小声说了一句:“爸,我妈没了……”

    “唉……那,你去煮点面糊糊,煮稀一点,多添点水,少丢点白面……里屋的床柜子里头还有两坨冰糖,敲一点放再里头。”老李冲春霞交代着,自己却笨手笨脚的抱着孩子满屋子转悠,嘴里一直不停的叨念着“喔……”,伴随着声音的婉转,不停的上下轻摇着怀里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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