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问题的关键,也算是这个邓析子之后提醒了孟胜。
要有纲,再有令。
哪些适用于自然法、哪些适用于成文法,成文法是否合理又需要以什么来衡量,这就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泗上正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一旦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造反的合理性有了,执政的合理性也有了,剩下的就是看谁的拳头硬了。
第九十四章 无德应亡于朝鲜
论证那个富商是否有罪很重要。
那个富商是否有罪是否受到惩罚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法令已经制定,讨论的无非也就是“惟害无罪”的适用范围。
卫让听到耳中的,不是那个讼师的长篇大论,他听到的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着墨家关于法、义、自然、天志的论证,包括那个讼师也是在认可墨家道义的基础上从中做的论证。
这很重要。
卫让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学的几何学一样,在认同一些定理的基础上,不断推导出新的内容,可能会推出错误的结果,但那些基石是不可撼动的。
早在许多天前,卫让接到的密令就是“借题发挥”,想办法迅速让费国这边的事安稳下来。
他并不知道墨家那边已经完成了外部的各项预防干涉的准备,现在一切就绪,就等一个机会了。
之前的等待,只是因为赵、楚、中山那边的局势还没有彻底定下来。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卫让作为墨者,即便不了解那些天下大势,依旧忠实地执行了组织的密令。
借今日之事,卫让提出了盟誓忠于法令的建言——在法令出台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算作既往不咎,但现在法令已经出台,就需要贵族来都城拜见新君、盟誓承认法令、承认新组建的政府。
既往不咎的,只是贵族之前的一些的一些违背新法的所作所为。
可既往不咎之外的,却是要挖贵族的根基:承认新法,就意味着承认放弃封地,分田于民、放弃封建权力、不能再使用封地上的民众履行封建劳役义务。
这些卫让确信是贵族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破坏了贵族的经济基础,那么贵族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没有了。反过来依靠道德礼制来约束贵族,可是经济基础依旧是封地农夫劳役制度,那么再多的道德约束也没有用。
春秋乱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弑君如同儿戏,道德与贵族精神并没有让春秋充满大义的色彩。
墨家要改规矩,那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个规矩也要改。
以前的君主,只是一个贵族的代言人。贵族有贵族的封地,各守其家,各行其政。
可能同一国之内,这一处封地行十一税,那一处便行十二税。
贵族对于国君所要履行的封建义务,基本上只是军事义务,剩余的都是封地自治。
这也是如今这些人还在讨论政令只是适用于费国都城附近,还是适用于全国之内。
单就这一点来看,费国这一次的变革还是符合天下诸侯的主流的。战国之初,各国的变法其实都有一条主线:集权和贵族分权之争。
卫让的话,最先站出来支持的,正是柘阳子。
柘阳子高声称赞之余,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杀死了费君,自己纳了投名状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如今地位已算是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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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惊雷
一旁跪坐的孟胜听到卫让说出这话,嘴角已经荡漾起笑容,论天下善辩,如今墨家为首。
脸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卫让之罟矣!”
这样的辩论,在墨家内部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孟胜在墨子、辩五十四、适等人的身边听了十余年,只是听了个开头,就已经猜到了结尾。
果不其然,卫让大笑数声,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时,忽然说道:“如此说来,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这是天志。那么,这样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别人同意就要实行的,有什么错吗”
那士人闻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红耳赤道:“你们说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们说那是自然就是自然凭什么”
卫让笑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缓缓说道:“这怎么能是我们说的呢这是从天生万物、天地生人这些,一点点推论出来的。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讲讲是怎么推论出来的吗”
那士人也知道这些学说,其理论严丝合缝,至少以现在而言无法反驳。
可他明白这时候不能够认输,大声道:“歪理邪说,未必就对。我们不承认你们的义!你们的理!”
“我们还说,天下贵贱有别,诸侯有国、大夫有家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这是天道,你们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卫让大笑,走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冲着众人缓缓抬起,问道:“国人们!你们觉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还是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
台下众人原来既没有国,也没有家,而且还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卫让煽动起来众人的情绪,众人高声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声中,兀自冷笑。
待众人的呼声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声中咒骂道:“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是天道不过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天道对你们有利,所以你们才信。”
“你们谋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万千之众,竟无君子,这是灭亡之道啊!”
卫让却也是冷笑道:“你们认为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利吗”
“不过都是为了利,你们为了利就是君子,我们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红着脸骂道:“小人!小人!我是为了大义!为了天道!我不是为了利!”
“我是为了诸夏之德!若天下无德,天下无有贵贱,这天下与禽兽何异这天下与夷狄何别”
可他的话,下面的人哪有愿意听的,人群中西门屠高声叫骂道:“滚下去吧,你们说是为了德、为了道,可一说到要分你们的土地,你们就露出来你们的尾巴了。你们就是为了利,要是今天我们说天道就是贵贱有别,你就能蹲下来舔我的话儿!”
葵也高声骂道:“利就是义,义就是利!你们有你们的义,我们有我们的义。”
那士人怒极反笑,反驳道:“你们说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们的义为什么没有行于天下因为你们的义错了,我们的义对了!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们义的基础就错了吗所以你们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错的。”
“历史已经证明,你们的义错了,天下人选择了贵贱有别的义,这才是对的!”
葵高声骂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们赢了而我们输了!现在,我们赢了,你们输了,你们就得遵守我们的义!”
越来越多的民众叫喊起来,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不遵守,就用火枪、铜炮让他们遵守!”
“滚下去吧!你们这群蠹虫!”
“别说你们是为了什么诸夏大义,禽兽与人之别,你们也是为了利。我们为了利,我们承认,你们却偏偏还要给你们的利安上个好名声。”
“你们连营妓都不如!营妓还知道自己做营妓是为了利,你们自己做了营妓,却说自己是为了利于万民,这就是你们的德!”
“滚下去!”
“滚回你的封地去!”
“原来你们赢了,现在我们要赢回来我们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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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人人可为士
卫让不是那种声若惊雷之人。
可他按照如今泗上那边正在讨论的这些内容一一念出后,每一句都仿佛有着惊雷般的力量。
那些还想讨价还价的贵族派来的使者,每听一句,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些话能够从卫让的嘴里说出来。
孟胜知道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这些言论已经有些激进,这等于是借这几日的事彻底断绝了和贵族和解的可能。
卫让说的这些东西一旦通过,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
这一次墨家在背后暗暗利用了季孙峦,如今国人议政的权力,等于是季孙峦给的,季孙峦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是否可靠、是否变心,那是谁都不能预料的。
可卫让的这些东西一旦被通过,那么就等于是这么一回事:季孙峦通过旧规规矩所允许的政变上台,将议政的权力授予了民众。民众在拥有议政权后经过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国君存在的意义并不神圣,民众有权在特定的情况下推翻。
劳作创造财富,这本身就是反封建理论,由此理论可以推出贵族的财富不合于天志,而庶农工商这些人理应获得财富。
那些天志、天道、自然的解释,又等于是彻底否决了天子神圣、诸侯神圣、贵贱有别之类的说法。
这些东西不是科学。正如凭什么天地生人,人就应该平等,应该有生命权
凭什么说有什么自然之道存在
凭什么说国家产生的缘由,就是因为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人们为了共同的利而推选出共同的义
贵族心想,我还说国的产生源于天命,受命于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养其士呢。
只不过是因为多数人希望如此,并且认为如此对自己有利,所以这种想法才会在春秋乱世之后、墨家开始大肆传播道义、铁器牛耕火药水力机械等东西开始改造天下的物质基础之后大行其道。
说到底,费国这里的事,只是一场伪装成政变的革命,是要改变一国之“义”的变革,而不是一场在不改变规矩、大义的基础之上的换个国君。
这件事口头的辩论、道理的争论,到最后只能绕回最初的起点:人人平等是对的吗劳动创造财富是对的吗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吗
只有从源头上否决这些基础,才能够得出不同的结论,否则的话想要在认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上反驳卫让说的这些“推理”,那是绝无可能的。
而只要想反驳,就会出现贵族和庶农工商彻底割裂的情况,成为两个拥有不同的“义”的阶层,然而就会你死我活,让自己的义站稳脚跟成为天下之大义。
一旦这种割裂出现,贵族纵然一时获胜,可最终还是会输。
此时此刻,当卫让念完了全部的三十条之后,贵族派来的士没有选择直接从最根本的起点反驳。
那个刚才被众人围攻让他滚下去的士人站出来,面对着卫让与众人问道:“纵然你们说的都对,纵然这是有道理的,可是,有道理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吗”
“我说,冬天太冷,最有道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太阳拉的更近一些,这样就能庇护天下寒苦无衣之人俱有欢颜。”
“这道理有错吗”
他问完之后,又自答道:“道理是没有错的啊,可是却是无法做到的。”
“所以,要退而求其次,选择穿衣、生火、封窗,以度寒冬。”
“或许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你们要做起来,就像是要把太阳拉的更近一些。”
第九十七章 投靠
时也,势也。
论辩论,这些贵族派来的人不能够辩赢卫让;论人数,人热平等的天志之下原本不是人的人也成为了人;论煽动,这些贵族的口号谈着德却忽视了利反倒讽刺求利者皆是小人;论谋划,墨家本身就是为了让天下割裂为贵族和庶民并且闹的越厉害这裂痕就越明显。
在卫让的借题发挥之下,场面的主动权已经完全被那些隐藏的墨者控制,民众的怨气开始酝酿和发泄,到最后大势已成。
众人决议,稍微修改了一下卫让所言的那些惊雷般的宣言,立以为宪纲。
并且决议,所有在费国的贵族,必须要一个月之内前往都城,盟誓认可这个宪纲,然后表面上都城的人退了一步:只要贵族们来都城承认这个宪纲,之后具体的法令只要在宪纲为善恶标准之下可以慢慢商量。
实际上这是把贵族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一旦承认了这个宪纲,那么授田分地、取消封建义务等事就是必然的,否则众人可以裁定那些法不合于宪纲,无效。
一日的争论结束后,这些消息迅速传遍了费国都城的大街小巷。
被扣押软禁在都城的费国贵族们立刻开始了串联和密谋,众贵族各用手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后,先是例行地咒骂了一番贱民求利这样的乱天下之行,随后便开始讨论起具体该怎么做。
“木无根则枯,水无源则涸。这宪纲,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答应的。一月之期,到时候便不能再拖延下去。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这些贵族与外面是有联系的,只是他们不能够逃脱都城,因为一旦逃脱失败就要面临杀身之祸,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跑。
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之时。
一人道:“公子放尚在武城,不若我们推公子放为君,斥都城为叛,起兵诛公子峦为大义,邀齐、魏之兵为援,如何”
刚才询问外面情况的贵族立刻摇头反对道:“事已至此,不能够推公子放为君。庶民已起,又有善知兵者治之……恐怕我们不能够取胜。”
“况且,齐、魏出兵为援,代价是什么呢他们如何愿意出兵到时候,割谁的封地为贿呢”
说到具体的实利,那些本想着推在外的宫室子弟公子放的贵族们立刻无言。
那个否决的人悄声道:“不若效齐之公孙会、楚之屈宜咎!”
众贵族一怔,炫技明白了其中关键,纷纷叫好。
齐国公孙会反叛,自知自己不能够成功,将自己的封地依附赵国,宣布将廪丘投靠赵国,以此让三晋出兵。
三晋出兵后,屈宜咎依旧是廪丘的封地之主,只是换了一个履行封建义务的君主。
楚国屈宜咎,因为反对楚王正在进行的一系列的集权变法改革,将自己的封地一同投靠了韩国,也作为韩国的大夫,自己的利益丝毫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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