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那些剖开的鱼就在太阳下,人们竟然忘了。
很快,六指飞快地跑到芦花的家中,喊道:“适哥哥!你快去看看吧!”
芦花以为是谁又热晕了或是怎么了,正想着自己学的那些东西可以用得上,却不想六指接着便喊道:“谷场那好多的蚂蚁……大家都说是鬼神在嘉奖你呢……”
适嗤的一声笑出来,骂道:“鬼神真要是想嘉奖我,那应该知道我们墨者想要什么。不给我们想要的,却给这些东西,就算有鬼神那也是不知道人心想要什么的鬼神,又有什么用我早说了,这鬼神既看不到、摸不到,对我们来说就是没有。”
六指嚷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信啊。”
适嘿了一声,领着芦花和六指朝着谷场跑去。
还没到那,就有人喊着他来了之类的话,数十人让开一条路,一些人用些惊异的、仿佛大泽山前陈胜手下的徒卒听到狐狸叫的表情一样。
甚至,有些人有些敬畏。
芦花也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蚂蚁,他听适说天志鬼神之类的东西听得最多,总结起来就是天志是规矩、鬼神不与人世相交有也等于没有。
可这样的事,却就这么发生了,适又说眼见为实……如今眼见了,如果不是鬼神之志,又该怎么解释
适走过去后,趴的一脚踩死了许多的蚂蚁。
几个人怪叫了一声,仿佛这一脚是踩在了自己身上,心说这可是鬼神的显灵,怎么能用脚去踩
适一脚踩完后,装模作样地蹲下来,拿手捏了一点泥土,起身道:“我和你们说过的,这鬼神不与世人相通,唯一留下的便是可被学会和推出的天志。天鬼都已死了,这样的事你们怎么还能相信这是鬼神呢”
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很多人是相信的,可如今见了这事还是有些疑惑。那些素来相信鬼神之说的,则质问道:“你常说眼见为实,这难道不是眼见吗”
适笑着反问道:“你见到什么了鬼在哪这明明是蚂蚁。难不成你这都不认识”
那人焦急道:“这……可……”
适又道:“我说了,眼见为实。我再问一遍,你们眼见的是蚂蚁还是鬼”
众人这一次倒是一起说道:“我们眼见的是蚂蚁,可是蚂蚁这么做一定有看不到的鬼在驱使。”
适摇头笑道:“你们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但不能说是鬼,而是天志。什么天志是蚂蚁喜欢甜味的天志,这是不可更改的。无非就是有哪个贪吃贪玩的孩子去弄蜂蜜,洒在了这里,怕你们责怪他们贪玩,所以没说就是。”
这时候他又将六指卖出来道:“这种事常有。六指这孩子你们不让他去水里玩,还不是瞒着你们去这也是一样的,怕是你们不准孩子弄野蜂怕被蜇死,所以孩子弄了后洒在这里,不敢说就是了。”
六指在适的身后,委屈不已,心说适哥哥你怎么就把我给说出来了
芦花笑吟吟地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即便不蹲下尝尝那土也信了适的话,心说定是这样的。
于是她蹲下来,拿出手指捏了一小撮还没有干的泥土,尝了一口吐出来道:“真的是甜的,有蜜的味道。”
很多人闻言都纷纷蹲下,对那些刚才敬若神明的蚂蚁没有了尊重,呸呸地吐了几口后,加上刚才适那六指说话,都信了这番话。
适等众人静下来,这才道:“眼见为实,的确是这样的。但你们眼见的,只是蚂蚁,而非鬼。所以说,你们只能说见到了蚂蚁聚在一起。可缘何聚在一起可能是鬼神、可能是蜜糖、可能是要下雨……这可不是能胡说的。我早就说了,天鬼已死,众鬼不与人世相通,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苇在一旁咧嘴笑道:“原本信一半,可今天看到蚂蚁聚集又不信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连那一半也信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适接着说道:“来吧,不管这些蚂蚁,可惜了这些蜜。咱们今天便好好吃鱼。”
自导自演的一幕,彻底扫清了这些人之前的将信将疑,诡辩为可被掌握和操控的天志也让这些人多少明白了一点。
众人都想,这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可不就是天志吗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无穷无尽,解释万物
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完)
剖开的鱼,刮尽了鳞,取走了脏,落入滚沸的村社公共乡会时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离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鱼煮。
滚烫而干净的石头,扔进很难加热的陶缸中,激出了鱼的鲜味,熬出了浓白的汤。
最后一把从不影响结籽实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断的蒜叶,让这一锅简单的鱼汤有了一抹未来与希望的味道。
各样的葵菜、韭菜、腌葫芦摆放在村社众人面前,各家从家中带来的粟米饭、黍米粥,交汇在一起。
最鲜美的汤意味着最难吃的鱼,可即便难吃,村社众人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些咀嚼起来毫无味道的鱼肉,满足不已。
满足之外,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总是不劳而获便可以流着奶和蜜的,所以注定这不可能在人间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层的天堂,不需要不劳而获,只需要劳有所得,甚至有时候只是隐藏于桃花园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就行。所以这注定吸引不了贵族。
这些村社间的农夫听完了适讲的第五重乐土的畅想,终于明白万物是相对的、变幻的、运动的。
饿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粟饭;渴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屋麦草……
于是他们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九重乐土。
茹毛饮血的时候,刀耕火种就是乐土;刀耕火种的时候,大禹治水便是乐土;氏族争端的时候,夏定天下就是乐土……至于是不是真的这样,反正他们也没读过《国语》,连字都不识,随适怎么说。
彼时的乐土不是此时的乐土,此时的乐土也不会是彼时的乐土。
对他们而言,九重乐土太远,甚至难以想象。
于是他们知道了第五重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而且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值得为之去做。
鱼汤的鲜味中,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极北之地的肃慎,到蛮荒之地的百越;从蓬莱的东海之滨,到穆天子驾车曾游的昆仑,诸夏一统,再无争锋。
为了地尽其力,凡是土地只要开垦便属于每个家庭,前五年免税赋,五年后十五取一。
这税赋不是为了不义争霸,而是为了修筑河堤、抵御来抢掠的戎狄、也是为了俸养官吏。
那时候的官吏,取其贤者,使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尚贤取贤。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华,凝而为一种丝帛,可以写字,价贱如麻,轻盈如蝉翼,于是人人读书识字,通晓天志,选其最贤与最能领悟天志的为官吏。
那时候每家都有一头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铧,一天可以耕种几十亩地。
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开垦那些无人的荒地,五年后选拔出的官吏会丈量这些土地,并发一张取自草木精华薄如蝉翼的契约,以定归属。
那时候的官吏,通晓天算,就算是圆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确地算出亩数,丝毫不错。
那时候的地里,会种植一种名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时候,白花盛开如同飞雪。
这些白花可以织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剥皮,最勤快的女子几天就能纺出一件新衣的纱线。
那种布洁白如雪,虽然不如蚕丝,但是产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两身衣裳。
那时候的地里,会有三种新的谷物。
一种长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晶莹如玉,像是最干净的贵家姬女的牙齿,惹人喜爱。
这种新谷可以种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处。这种新谷一个就能搓下两小升的谷粒。
另两种长在地下,每一个都有女子的脚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贵族吃的那种从楚国送来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润。
而且这些新谷的亩产更高,高到如果人种百亩,不仅全家够吃,还可以养些鸡豚狗彘之畜,或是换钱或是自吃。
那时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时候,都能吃上一只鸡,或是几斤羊。
除了这三种新谷,还有许多的菜蔬生长在从肃慎到百越、从东海到昆仑的土地上。
有一种菜,颜色如火,吃起来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烧一样,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是汗。
有一种菜,状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泽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种上三亩,全家便可无饥馑。
那时候,每家都会有三五件恶金的农具。比起金铜要贱的多,可是用起来却比金铜更好用。
墨家的人会建起一座座冶炼恶金的作坊,恶金取自地下,无穷无竭,每天可产千件。
那时候会有一种弓失,最笨的人三个月就能学会,于是那些眼馋于富庶的敌人难以支撑,九州之兵以一当五,因此十五税一足以。
那时候会有一种用黏土烧结的石头,用来建造房屋,不再惧怕蠹虫蚁咬。窗子上会糊上那种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蝉翼的贱帛,风雨无惧。
那时候会挖掘沟渠,旱时取水、涝时排洪。又修有运河数条,东海的鱼、洛阳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麦,彼此交汇。九州方圆,各自照应。幽州荒、则引青州之粮渡海而运;荆州荒,则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时,便会按照墨翟先生所说的那般,选圣人为天子。这圣人便是通晓全部天志的人,若没有,则令王与臣氓通约。以约法为天子,约法之下才有官吏,约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贵为王侯亦不能背约法而驰行。
悖约法者,人人诛之。不义之战,人人唾之。诛无道、秉天志、抵乐土,人人从之,则乐土可建于九州。
这样简单的描诉,并没有丝毫不劳可获的幻想,只是一个所谓“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样。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至于他们偶尔听说的在下一重的乐土,则根本没去考虑,那实在太远。
因为怎么可能会一个女人一次能纺十锭纱怎么可能会有一种黑色的石头代替柴草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无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样的东西安在窗上遮挡风雨
再说便是第五重乐土就已经足够,那些剩下的是留给子孙的,这辈子只求能看到所说的第五重乐土就好了,哪还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细什么样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泽如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让恶金不容易折断而又便宜什么样的犁铧,能让一头牛就能拉动
但人总有幻想的权力,即便最卑贱的人也该有。
幻想之余,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与菜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那时,这乐土之说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为了一种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晓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乐土。
而已经见过了玉米和胡萝卜的苇与芦花,终于明白过来适要做的事,远比他们想的更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们不会去说,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就要收获。
预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半真半假。当半真出现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没做到。
于此时,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预言,除了适。
而当这种预言的一部分实现后,剩下的预言也就成为了人人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谁能保证半假呢
当玉米、地瓜、胡萝卜、棉花这些在乐土幻想中才有的东西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谁又敢说牛耕、贱铁、纸张、考试这些东西不是可以实用的呢
有预言,且被实现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释权。
到时候,无论是谁弄出来的,都可以拿着这篇谶语说这是天志。
虽然无耻,但却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适,面对微笑,看着这些沉醉其中的农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获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这些农夫的畅想欢笑,在他看来竟是如此廉价。
上辈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绘的第五重乐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赶不上他前世一个最普通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可对这些农夫而言,却像是苍蝇见到了腐肉,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
第十八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上)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转眼已是殷历的八月,周历的九月。
村社内的人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整理场院,为忙碌了一年的收获做准备。
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他们需要先把公田里的粮食收获,才能忙自己家的事,否则是要受惩罚的。
那晚的鱼汤过后,村社里的人又喝了几次鱼汤,也被灌输了更多的天志、天鬼之类的说法。
适说,天地间万物循环不变,所以人吃了粮食要拉屎,但粮食没有屎也长不好。这就像是挖井一样,挖井是为了取出水的地方,但没有水的几尺却是不能少的;人种粮食是为了粟米,但没有叶子也就没有粟米;所以堆肥增产是符合天志的。
村社间的人便趁着八月之前的农闲,挖了一个公用的大粪坑,将各家的草木灰都倾倒在上面。
二十多户凑在一起,买了八头小猪仔,那些整天跟着适屁股后面的孩子们每天傍晚都要去割猪草、然后用祭祀用的大陶缸煮熟喂猪。
这些猪就养在粪坑的上面,猪粪之类的会排入到坑中,坑前有公用的麻绳作为厕纸来回摩擦用以清洁。
七月中,适带着几条鱼回到了商丘,还有两只野兔,背了几天的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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