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锦

    这次提问的人出自范阳卢氏，和怼过顾灵芷的卢大山算是同出一族，叫卢百林。不过他看着比卢大山年纪大一些，面容儒雅，下颚微有小须。别的公子都锦衣玉冠，只他用了幞头，看着颇有些老学究的模样，倒是叫顾灵芷想起从前在学堂教课的先生。

    “顾兄方才的言论，实在叫人称奇。”卢百林悠悠道:“故而，鄙人有一事想请教。”

    “我平日虽与文顺公无甚来往，但方才听康王殿下提及邱家的遭遇，喟叹之余亦感唏嘘。先文顺公一生忠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这句话说完，故意看了顾灵芷一眼，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才故意说出后面的话来堵她。

    “顾兄方才既提到邱家之事关乎朝廷，不宜私下多加非议，那今日……”他声音微微一沉，挺直上身，道:“我们不谈朝事，只谈一谈帝王与君臣之间的这‘义’和‘理’。”

    邱家一案的真相，底下人自然各有各的猜测。可此事即便真的与陛下有关，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要命了。

    她瞟了一眼四周，个个噤若寒蝉，皆是因为卢百林的这么一番话。

    “顾兄若不愿应战，”卢公子看了她面前的酒壶一眼，道:“那三杯罚酒还请自领。”

    顾灵芷顺着他的视线，盯着桌上的酒壶和酒杯，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王悦生一眼。

    先提出那个观点来的又不是她，非要找她茬干嘛

    但很快，她想到了四个字。

    弱者可欺。

    就如同尹蔽之之于其他世族子弟一样，她和王悦生相比，顾家的门第不及王家，自然她才是那个可以成为他人攻击对象的“弱者”。

    枉她方才那位卢百林公子一脸正气，慷慨激昂，言辞凿凿，还以为他真的是什么英雄好汉，对邱家的事情看不过眼，才跳出来提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敢把陛下与此事关联起来。

     




第71章 人心凉薄
    他看向顾灵芷，声音轻扬，学着顾灵芷方才的话，道:“只问执刀人，失了偏颇呀。”

    顾灵芷默然。

    她刚才又不知道夏摩提的问题暗指邱家。

    而且，她不认为这两个问题能够归在同一处讨论。可卢百林既然这样问道，她只好提笔写道:“若以方才的话题论，非争对错，角度不同尔。”

    侯君亮刚读完最后一个字，有人猛地扭头，看向顾灵芷。她正好抬头，发现康王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虽未变，但眸光深沉复杂。除了震惊之外，有不可置信和失望，还夹杂着一点痛心。

    顾灵芷看着这眼神，有点纳闷。

    不管她还是顾嘉乔，和这位康王似乎都不相熟。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自己

    此时，顾灵芷忽然听见在座之中，有人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周围的人在顾灵芷那番话之后，一个个都屏气敛声，这一声嗤笑便尤为明显。

    顾灵芷转头，循声看去。

    发出这一声嗤笑的，是邱立岳。

    “既如此，岂无对错，无是非”他微微侧头，手中捏着一个酒杯，微微晃动，脸上微有醉意，可眼神清亮明澈。

    他对上顾灵芷的视线，道:“敢问顾兄，若以我邱家论，又如何”

    邱立岳这一问，恍若一柄利刃，刺啦一声，划破绷在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一般。

    顾灵芷仰头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

    四周空气仿佛凝结一般。

    邱立岳的视线一转，离开顾灵芷，落在卢百林身上，“诸位以为呢”

    卢百林面色有些尴尬，讷讷地移开目光。

    邱立岳的目光一一自宴席上扫过去。

    没有人敢出声。

    邱家只剩邱立岳一人。他不怕死，所以更加毫无顾忌。哪怕是掉脑袋的话，他也能说，敢说。

    横竖，不过是他颗脑袋罢了。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除了自己，还有家族。

    那是上百口人的性命。

    口舌之勇，如何抵得上生命的贵重自然是谁也不敢开口了。

    “可笑啊，乾坤朗朗，天道昭昭。”邱立岳兀自仰头，饮尽杯中酒，道:“全然无半分照拂得到我邱家。百余条人命，要不来一个公道。”

    仍旧没有人敢出声。

    邱立岳自斟自饮，喃喃自语道:“人心凉薄，不敢奢望。”

    花林中微风徐徐，拂得日光微暖。仿佛有无声的水波，淹没了所有声音。

    在一片幽深的沉静中，侯君亮的声音响起，如风动琴弦，掠过一声弦音。

    “邱家一案真相未明。陛下如何决断，非我等可以左右，更非我等可置喙。”

    侯君亮缓缓读出顾灵芷方才所写:“当下选择难论对错，是非功过一时难有定数。如帝王千秋功业，自有后人评说。但先贤曾有一言，流传千年至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顿了一顿后，他缓缓读出纸上最后几个字，“公道自在人心。”

    顾灵芷此言一出，恍如一颗石子“噗通”落入湖中，溅起涟漪圈圈，却是再也没了声音。

    只不过，这一次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

    帷帐微动，有声如玉罄轻鸣。

    “打扰了。”

    敏感一些的人已经能闻到花香里掺杂进来的脂粉香，还有……

    女儿家独特的体香。

    帷帐一挑，帐外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美人如云，霓裳如虹，衣袂翩然。

    林下香风带得几位美人罗裙微动，一时间，旖旎生情。斑斓多姿，叫枝头满



第72章 无形撩妹最致命
    别的姑娘多着牡丹粉、香叶红、玉红等色的衫裙，放眼看去，满目灼灼如火。歆和公主吴馥兰黄衣紫裙，华贵娇艳。王庭莺水蓝外衫粉绿罗裙，素淡雅致。可她却红衣绿裙，将一身的欢脱明艳艳地泼洒出来。

    顾灵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愈发觉得这姑娘有点眼熟。

    可一时间，她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巧的是，那姑娘也躲在王庭莺后头，悄悄拿眼睛瞟着她看。

    顾灵芷这一走神，连桌上的纸张被风吹飞了也不曾察觉。

    风往着姑娘们站的方向吹去，带得纸张翩飞如落雪，在明媚的春光下，打着旋儿掠过枝头，惊得落花阵阵，飘红如雨。

    如雪一般的纸张，染着墨香，撞上那旖旎多姿，摇曳斑斓的裙摆，轻飘飘地落到在地面。

    姑娘们本就走得不快，现下更是停下了脚步。

    那位王家的庭莺姑娘脚步一顿，微微弯腰，捡起其中几张纸。柔柔地一抬眸，恰与顾灵芷的视线浅浅一接，又转开，落在手中捏着的几张笺纸上。

    她脸上的羞涩微微一褪，落落大方地转过身来。

    宴席上，只顾灵芷还提着方才来不及放下的笔，面前的桌上还堆叠着好几张写着字的笺纸。

    王庭莺将手中的几张笺纸微微一拢，“方才我等在外静候，无意间听得帐内众议纷纭……”她眸光轻动，视线顺着手上笺纸一转，停在顾灵芷身上，“此言原是出自公子。”

    她朝着顾灵芷的方向微微欠身，“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公子一言，如清风登临。”

    王庭莺所吟的两句诗，出自《楚辞》的《渔夫》篇。讲的是屈原遭到放逐后，到了沅江，他在江畔一边游荡，一边吟唱，面色憔悴，身形消瘦。江边的渔父看见了，就问他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

    屈原便回了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后来，渔父又问屈原，为什么不与世同浊。

    于是，便有了后一句屈原的回答，成就两人一段精彩的对答。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王庭莺所引用的两句，便出自于此。

    看来，她不仅听到了方才里面的争论，还听出了一些别的，甚至听得芳心微动。

    但顾灵芷一没想到王家养在深闺的姑娘有此见识，二没想到自己那么一番话竟然引来王家姑娘的青睐。

    “浊世滔滔，醉者多，醒者少。公子清风高见，令人心生敬佩。”王庭莺言罢，又微一欠身，将手中的笺纸连着其他人捡起来递给她的，一并拢了一拢。

    人家姑娘这么说了，顾灵芷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傻坐着，便起身回了一礼，谢过人家的一番赞美。

    顾灵芷表面克制有礼，心中早已忍不住洋洋得意，想着自己没能到那边去撩姑娘，姑娘却送上门了，还不经意地被她撩了。但欣喜之余，她也有些忐忑。

    她方才自己那一番言论不仅是要得罪人，而且容易给顾嘉乔惹祸上身。毕竟，那也算是对朝事和天子的议论了。如果被有心人记下她方才的话，再传开去，甚至传到陛下耳中，不仅顾嘉乔要遭殃，顾家连带着都得遭灾。

    可是转念一想，她虽然坑了顾嘉乔，可也替他吸引了一个女粉，还是王家嫡出的姑娘。

    而王庭莺将那些笺纸收拢好后，尽数交给王悦生，托他物归原主，自己便随着吴馥兰等人离开了。

    帷帐一落，隔绝了外



第74章 马蜂搅局
    “不要着急嘛。”顾灵芷在心中暗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指了指王庭莺和那位女使刚刚送来的蜜饯。

    “喲，”赵公子道:“顾兄何时也喜欢这样的女儿之物了”言语中讽刺之意分外明显。

    顾灵芷不搭理他，淡淡瞥他一眼，用眼神说:“我就喜欢吃，你咋滴，不给我吃”

    “那是公主赏的蜜饯，”杜元安着重强调了一句，道:“赵兄不爱吃，难道还不许我们尝尝了”

    王文彬见两人尴尬地面对面，便出来圆场，让人将歆和公主送的吃食分与在座诸位。

    顾灵芷捏起一个蜜饯，放入口中。

    杜元安故意端起面前的蜜饯，“赵兄，这真好吃，你不尝一个难道是嫌弃公主赏赐的蜜饯”

    顾灵芷甚是满意。

    她想说的，杜元安都替她说了。

    顺着杜元安的话，她端起一碟蜜饯，递给侯君亮，等他吃了一个后，又转头递向那位赵公子。

    他推辞不过，便也吃了一个。

    顾灵芷挪开碟子时，故意微微倾斜，在他衣袍边上撒了点蜜饯带出来的蜂蜜。

    歆和公主送来的两罐蜜饯，一罐是桃肉和杏肉，另一罐是枣和生姜。果肉圆润饱满，枣子红润，生姜鲜辣带甜，便是那罐子里头带出的蜂蜜，也金黄粘腻。一看，便知不仅果子经过精挑细选，用来浸泡腌制的蜂蜜也是上品。

    入口既有果肉经蜂蜜泡制后的散发出的甜味，还有蜂蜜本身的清润。

    一时间，林下花香与蜜饯逸散出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甜润的香气。

    今日宴席上本就有不少甜味的糕点，此时所有甜味像是被这蜜饯勾出来一般，肆意地弥漫在空气中。

    顾灵芷回到座位上，喝了两口茶，顺带用茶水洗了洗摸过蜜饯碟子的手，转身回到场地中央。

    赵公子早就等在那里了，见她转身回来，便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顾灵芷侧耳细听了一下周围的声音，朝他一点头。

    “那……”赵公子退开一步，朝场地中央站着的顾、侯二人一扬手，道:“二位请开始吧。”

    顾灵芷找好位置站定，迈开腿，扎稳了马步，对侯君亮轻点头。

    侯君亮并未多想，只将衣摆一撩，准备重新“入戏”，众人却听得四周嗡嗡声响起。

    初时，恍似零散而遥远。而后，那嗡嗡声愈来愈近，浩浩荡荡，俨然有飞瀑奔流之势，轰轰地在人耳边鸣叫。

    “这……”

    有人已察觉出不妥。

    “是蜜蜂吗”

    “这里花树这么多，有一两只蜜蜂也不奇怪。”

    “不是吧，”有人又道:“蜜蜂的叫声这么响吗”

    “我看这声音好像是……”

    赵公子注意力都在侯君亮和顾灵芷身上，哪里听得见其他声音，见两人没有动作，便催促道:“二位还准备磨蹭多久”

    侯君亮不吭声，双膝朝下弯去，忽地被顾灵芷伸手稳稳扶住。

    “是马蜂！”有人叫了出来。

    仿佛响应他这一声叫唤一般，花树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黑云。不用细看，已经有人明确认出来，那是马蜂。

    肥硕的蜂身扑扇着两侧的翅膀，发出轰鸣一般的嗡嗡声。

    它们或三两一群，或聚拢成团，摇旗呐喊地朝着他们奔来。有人慌张地想要躲避，反倒撞倒了桌上的糕点和蜜饯，愈发惹来马蜂的狂欢。

    首先遭殃的是靠近放置蜜饯罐子的几人，然后所有人便在马蜂排山倒海的袭击中奔跑不止，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