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锦

    说着，他从桌上一跃而下，转身一抬手，不知从哪变出了两个大碗，又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一坛酒。他分倒了两碗酒，把酒坛往桌上一放，说:“来，干了这酒，咱就算实打实的兄妹了。”

    顾灵芷衣袖从桌上拂过，双手捧起酒碗，“小妹顾灵芷，见过大哥。”

    醉汉大笑着端起了另一碗酒，和她一碰，朗声报上自家名号:“洪季。”

    之后，顾灵芷又敬了洪季一碗酒。接连两碗酒下肚，仍旧没有醉意的样子。这一点，更让洪季欢喜。他这个老酒鬼的妹妹，不说是个小酒鬼，至少也得能喝。

    趁他欢喜，顾灵芷妙语连出，把他哄得更开心了，才半撒娇似地提起方才那名年轻男子，言语间对他多有倾慕，但又一副认了大哥全凭大哥做主的的模样。

    洪季那犀利的眼神转了一转，柔和了下来。

    从第一次打交道时，顾灵芷便察觉到洪季虽然为人爽朗，但并非口无遮拦之辈。即便他不满意那年轻男子，也不会随意泄露他的姓名和身份。

    所以，她才一步一步，先认了洪季这个大哥，然后以妹妹的姿态和身份，去打听那公子的事。

    洪季年长顾灵芷许多岁，又在江湖混了这么些年，即便一开始怀疑她有别的心思，看她后来那女儿家的娇羞姿态，也不会再有过多的别的怀疑。

    “他的名字啊……”洪季微皱眉，似在努力回忆，挠了挠头。

    “叫什么云来着。”想了一阵，洪季似是终于想起来了，“霈云。”

    “姓什么我忘了，但名字嘛，”他右手沾了点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起来，道:“就这俩字。”

    两人这边结拜时，相隔不远的另一座小宅院里，琴声泠泠，盘桓于月下。

    庭院中置一屏风，屏风前抚琴姑娘纤细白皙的十指掠过琴弦，如深涧幽泉的低鸣，渐转激越，丝弦铮鸣，又似有雄鹰长空展翅，盘旋低啸，声越云层。

    六七步开外，分置两张案几。

    左边的男子姿容儒雅，双眸半阖，身体微微随着音律的起伏而晃动。他一身菱纹织锦褐袍，和对面身穿鸭青罗衫，腰束茶白织锦带的男子相比，更多一分书生气。

    一曲奏罢，他右眼微睁，偏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穆兄，”他淡笑道:“一炷香之前，你可是说准备要去洪家了，怎么这会儿还在”

    穆霈云轻转头，淡瞥他一眼，不言语，只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那一口茶还没入口，便听得对面的人又道:“莫不是你打算放弃洪家这条线了”

    “邬兄好不容易替我拿到可以敲开洪家门的名帖，即便我一时还说不动洪季，”穆霈云放下茶盏，淡




第29章 顾家姑娘
    “她姓顾，名灵芷，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小女儿，也是这次恩科得圣上钦点第三名的顾嘉乔的胞妹。七岁时，她奉圣命拜入北渊宗，在天阙山修行已近十一年。”

    穆时背书一般将顾灵芷的资料一股脑地倒出来时，远在盛京的顾家老爹，也就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站在窗前打了大大的喷嚏。

    然后，颇有心灵感应地想起了在北渊宗修行的女儿。

    顾子义膝下一双儿女，皆为亡妻所留。府上虽然还有两个妾，但均无所出。他最疼爱的是这一对龙凤胎，但最操心最放心不下的，确是女儿。

    儿子顾嘉乔虽说只早顾灵芷一点出生，但自幼颇有长子的自觉，从小话不多，但颇有老大的派头，举止言行都分外成熟，恍如一个小大人。这次圣上新设恩科，他便取了个第三名，着实是不需要父母多操心的一个好儿子。

    可是女儿嘛……

    顾子义的眉头拧了一拧。虽然是皱着眉头，他脸色却颇轻松，还带着些无奈。他想起了顾灵芷小时候的一件事。

    “这小顾姑娘可不一般。”穆时这样说着时，他们主仆三人正在往洪家去的路上。

    “听说，她抓周的时候是在顾家老爷的书房。这小顾姑娘直愣愣地越过了所有摆在面前的东西，往顾老爷的书桌爬去。”出了邬九章住的小院，穆时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丝毫没有了方才的谦谨克制，“包括顾尚书在内，顾家上下几乎都以为这姑娘定有一番雄心壮志，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

    “可是，顾姑娘却没有像大家期待和预料的那样，抓起桌上的书和毛笔，又或者是印章之类的物件。”穆时心情一放松，语速也变快了，“她爬到了放卷轴的字画缸那里，小手扒住了一幅画。”

    说话时，穆时还配上了动作，被站在穆霈云另一侧的穆微瞪了一眼，“和主子说话也这么没正形。”

    穆霈云笑笑，抬抬手，示意穆时继续说下去。

    “顾家人想，抓了一幅画也好。以顾家老爷的品味，定然是什么山水画之类的。”穆时道:“要是那样，也算不错。指不定，以后小顾姑娘擅长丹青什么的。”

    “但是……”穆时顿了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这小顾姑娘呀，偏偏抓了一副人像画。”

    “那又怎么”穆微的性子素来比穆时要沉稳一些，但架不住他这说书人似的节奏，忽高忽低，还设悬念，便随口接了一句。

    “那人像图啊，是幅美人图。”穆时笑道:“上面依花时画了十二位美人。每一位都栩栩如生，美人衣袂飘然，姿容活色生香。”他顿了顿，继续道:“告诉我这事的是顾家的仆人。他说，顾家老爷当时就愣了，脸色青了一阵。顾家老爷的书画藏品里，多是山水花鸟一类的，偏只有友人逗趣他，近日送来这么一幅美人图。不曾想，恰恰好被小顾姑娘一把抓了出来。”

    “怪不得你方才说，这顾姑娘有两个癖好，一是好美色，二是好吃。”穆微轻侧眸，“如此说来，顾姑娘被送到北渊宗清修是件好事了，那位顾尚书也可以放心些了。”

    对顾子义来说，这看似是好事，但只怕是坏事。

    北渊宗所在的天阙山虽说是清修之地，但人杰地灵，最易出灵秀的人。当然，也包括美人，不仅是男的，还有女的。而北渊宗虽属道教宗派，从来是不限清修者性别的。

    说是清修，说是清心



第30章 云聚则雨，雨大成霈
    天啊，事情该不会这么巧吧

    穆时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呆立在原地，连穆微叫了他几声，都恍然不知。

    直到穆微推了他一把，穆时才回神，听见他说:“发什么愣，替主子把腰带整理一下。”

    “哎哎，不对，你越弄越歪了……”穆微瞧着穆时不对劲，在他毛手毛脚地把主子的腰带给扯下来之前，自己上去动手，调整了一遍，又细细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子，才道:“好了。”

    穆霈云点点头，又问:“脸上呢”

    “完了。”穆时看见这一幕，心里更是像一百面大鼓咚咚咚地敲着。

    他们主子长得好看，平日里不用怎么装扮，随便一身衣服披上去都能惊为天人。对外貌一事，他们主子绝对有压倒性的自信，可现下，他却忽然如此在乎起外貌和衣裳来。

    离开邬九章的院子前，穆霈云就询问了一下穆微的意见，看是否需要更换衣裳。是穆微说了，主子穿这身衣裳更显身姿飘逸，挺拔俊秀，而他又附和了一堆溢美之词，主子才不再更换衣裳，带了他们出门去。

    “完了完了，”穆时在心里暗暗念叨:“主子这回要栽了。”

    可是，那姑娘真的这么凑巧，现下就在洪府里头

    如若不是，主子只单纯去见洪季，却在进门前这样刻意地把仪容整理一番。

    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穆时的脑海。

    他感觉今晚要被第二个雷劈中了。

    就在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脑补不停时，穆微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傻了吗”

    穆霈云倒是没有说什么，依然是那淡淡的神色，有些成竹在胸的稳重和镇定，目光从穆时脸上掠过，嘴角忽然闪现一个笑容。

    穆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想退一步，后背直愣愣地撞在了路边的柱子上，脑壳里嗡嗡地响着，那一百面大鼓似乎敲得更激烈了。

    一定是错觉。

    穆时虽然这样想着，但他们主子方才的那个笑容，实在诡异。

    说是怀春少男吧，又不像。说是心思深沉吧，也不太像。

    那个笑容，和他眼神一样复杂。可等穆时再扭头去看时，穆霈云脸上神色一切正常，唇边还有淡淡的笑意，但和平常没什么差别，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主子，可以了。”穆微退开一步，垂首立在一旁。

    穆霈云轻颔首，“待会还是和刚才一样，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你们在洪府外等着。”

    穆时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又听主子道:“这一次可能会谈得比较久，也许要到天亮，没有收到我的指令，绝对不许贸然闯入洪府。”

    “是。”穆微垂首，低沉有力地应了一声，恍似平日接受军令一般严肃。他偷瞄了一眼穆时，发现他还在走神，便狠踢了他脚踝一下。

    穆时吃痛回神，也猛地挺直了腰杆，应道:“是，谨遵主子吩咐。”

    看着穆霈云走远，穆时和穆微神色各异。

    穆时还在为刚刚冒出来的两个念头发愁，不知道自家主子今夜的怪异言行是因为哪个原因。同时，他也愈发好奇那顾家姑娘的真容到底如何。

    至于穆微，则在想着自家主子近日常问起盛京，尤其是那位姑娘的长兄顾嘉乔的消息。不知是否也想和京城中其他豪族世家一样，去拉拢一下他，还是另有打算。

    而独自一人往洪府走去的穆霈云，此时想的是一件穆微和穆时全然没有料到的事。

    月下的主仆三人，心思各异。

    同一轮月，照进了顾家后院的窗台。

    顾家老爹此时仿佛受到什么



第31章 月下璧人
    “公子姿容，灿若星辰，足以让天地黯淡，日光失色，”顾灵芷扬眸轻笑，“我怎敢忘”

    那日在天阙山上，在清溪边上，在翻飞的水花声里，她笑声如银铃，飞扬的声音让颤动的水珠都失色。她毫无顾忌，眼眸赤诚灵动，朗声吟诵了那样一首诗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在她双足搅弄下，飞溅的水珠撕开了蒙蒙的水雾，对岸的人影愈发清晰。

    那样的绝色容颜，清晰地嵌入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水珠里。

    在她方才误入这里，被他冷眼横剑指着的时候，她就认出他来了。

    不过天阙山初遇的那一日，他装扮更为闲散，那双仿佛浸润在水雾里的眸子，有着浅浅的慵懒。

    而现下，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这人有个毛病，”顾灵芷歪头笑着，长长的睫羽随着笑眼微微颤动，“只记得好看的人，和好吃的食物。”

    “不知公子觉得，”她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促狭，活似一个精乖灵巧的小妖精，偏又带着孩童的纯粹真挚，“自己是哪一类”

    “能得姑娘青睐，”穆霈云回以淡笑，“深感荣幸。”

    夜风吹皱池塘的水，卷落一树花香。婆娑树影下，一对璧人。

    这样如诗如画的情景，映入趴在墙头的两人眼里。

    穆时扒墙头上，瞪大了眼睛往里头看，努力想看清在树下和他们主子相谈甚欢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主子曾让他去寻找的那位顾姑娘。

    穆微站在同一侧墙角下，背对着墙壁，扯了一把穆时的衣摆，“赶紧下来！主子吩咐过，让我们在洪府在等着。”

    “我们现在也没进去啊。”穆时回了一句。

    “是，”穆微没好气道:“你只是把自己挂在人家墙头。”

    穆时不搭理他，手肘往里挪了挪，又把身子探进去一些。

    “下来！”穆微皱眉，抬头瞥了一眼，“并州虽近边关，但也不是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方。现在还在宵禁，要是让官府巡夜的人发现了，别指望我告诉主子，去救你出来。”

    穆时偏头看了一眼，穆微嘴上那么说，眼睛四处瞟着，在帮他放哨。见此，穆时更加放心，大胆地往洪府里头张望。恰好顾灵芷转头，朝向他们这边。

    这一次，穆时终于看清楚了。

    事情确实就是巧合到了这个地步。

    那位顾姑娘，正正和他们主子在一起。

    两人缓步越过池塘，来到了后院东南面的一口大池子。

    池子里的水已经换过了，但这里常年用作清洗酒缸的地方，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人还没有走近时，已觉得酒气扑面而来，中间又混杂着大米发酵后残留的微酸的气味。

    顾灵芷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泡进了一片酒香里，昏昏欲醉。

    她霎时有种豪气万千，想要大醉一场的感觉。

    可是当她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了靠墙的那一排酒缸上面时，她右边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莽撞，应下三十口酒缸的约定。

    那三十口酒缸，每一口都将近半人高，缸口已经快到她腰线。如果没有穆霈云帮忙，只怕她单是挪那些大缸都得弄一个晚上。

    &nb



第32章 姑娘不是爱美……之人吗
    “怎么”他淡笑着，问道:“男子难道就不可以爱美了吗”

    “可以可以。”她拧着眉毛，缩回了脑袋。才缩到一半，又听得他说:“姑娘不是爱美之人吗”

    顾灵芷唇边泛起一抹笑，下意识想应一声“是”，却发现他这句话意有所指，而且那句话里的“之”字说得十分地轻。

    爱美……

    和寻常姑娘一样，她也爱打扮自己，但不同的是，她更爱看美人。

    而那句话如果少掉“之”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