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锦

    “先生不是说今日有客吗”灰发男子转过头，问道。

    “先生说了，今日不见，明日未必不见，后日也未必不见。”

    那童子既然这样说了，两人便把拜帖递上，又听得他道:“见或不见，还在先生。三日之内，先生会差人将结果告知二位。”

    说完，便将两份拜帖一收。人影一闪，没入了院内。

    大门重新合上，灰衣男子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看着穆霈云，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穆霈云淡淡一笑，“现在，公子大概不需要朋友的帮助了”

    “未必。”灰发男子目光轻轻往旁边一落，淡淡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来，负手身后，往前走了一步，眸光冷淡恬静，缓缓落在对面的人身上，“穆小将军，我们盛京见吧。只希望那时，我们仍然有能成为朋友的机会，”他缓缓道:“而不是敌人。”

    “穆家军的敌人，”穆霈云淡淡道:“只有意图侵犯大魏领土和动摇大魏根基的人。”

    灰发男子轻颔首，笑着背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两步，忽地停了下来，扬起手摆了摆，似是向身后的人道别，“我们后会有期。”

    穆霈云目送着那灰色的背影走远，便往街上走去，渐渐没入人群中。

    两个高瘦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轻声道了一句，“主子。”

    穆微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那位……”

    “是四皇子身边的人。”穆霈云道:“你去盯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他到彭县来做什么。”

    穆微应了一声，身形一闪，不见了人影，剩下穆时亦步亦趋地跟在穆霈云身后。

    “主子，”穆时微微探过脑袋来，问道:“方才进了齐尘先生小院的，是主子要我找的那位顾姑娘吧”

    穆霈云“嗯”了一声。

    “那日在洪家，也是她”

    “嗯。”

    “这接连偶遇，三番五次……”穆时道:“太巧了一些吧。”

    “嗯。”

    “主子莫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嗯……”穆霈云偏头看了一眼穆时:“嗯”

    “属下就是随口一说。”穆时被穆霈云的眼光一扫，怂怂地退了半步，说:“虽说那姑娘长得着实可人，但主子才不是这样见色起意的人呢。”说完，他又低声咕哝了一句，“‘见色起意’这四字，只怕是更符合那姑娘吧。”

    “什么”穆霈云分明听见了，却故意问了一句。

    “啊……”穆时堆起一张笑脸，说:“属下是说，那姑娘瞧主子的时候，眼神有些不同。”

    “不过，今日在齐尘先生的门前偶遇顾姑娘，倒让属下想起一件事来。”穆时微敛了敛神色，道:“我记得有一年大旱，民间不知怎么起了流言，说是有妖魔转世，托生为人，所以上天降下警示，让大魏遭遇多年罕见的旱灾。”

    穆霈云脚步微微一顿，听穆时继续道:“当时，依稀有消息说，那降生到人间的‘灾星’就是那位顾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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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嗯，不难过
    顾灵芷纳闷，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连表情也是方才见齐尘时带着的乖巧笑容，怎么就吓着它了

    再说那大毛球身形怪异，但动作十分灵巧，小肉爪子稳稳地扒着案几边缘，一身长长的绒毛被风吹得柔顺光滑，惹得人十分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把。它滚圆的眼珠恍似在毛球上嵌了两颗大黑葡萄，外头还镶着金边，既灵气又精乖。

    只是眼珠不经意往顾灵芷那边一转时，会露出明显的怯意。

    齐尘性子清寡，身边无端多了这么一只宠物，想必有些来历。

    顾灵芷虽然好奇，但也不好去打听，只暗中多看了两眼。大毛球被她这么一看，愈发正襟危坐起来。

    一名童子上前，抱走了大毛球。大毛球异常听话，甚至还有些急着离开这里的模样。那童子还没靠近，它已经小跑了两步，蹿入童子怀中，缩成一团。

    临走时，还怯生生地往顾灵芷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她是什么妖怪，能一张嘴就把它吃了。

    齐尘一言不发，恍似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事情，视线始终淡淡落在棋盘上。

    这让顾灵芷有点慌。

    约莫是十岁的时候吧，师父元空子说她心性不定，不适宜进行下一阶段的修行，让她去学一下围棋，修心养性。恰好齐尘云游至盛京附近，她师父随手一撂，就把她扔给了这位师祖。

    顾灵芷记得，她刚见着这位与众不凡的师祖时，还小小地花痴了一下他超尘脱俗的身姿容貌。

    他总是神色淡漠，双唇轻抿，一副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模样。任何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都成了道袍，但他本身又无修道者的克制过度，故意为之的禁欲姿态。仿佛，他本身就是“禁欲”二字的**版本。

    她那时还曾天真地想过，能日日和这么一位姿容出尘绝俗的人物在一起，是件顶顶不错的事情。但没想到，她是日日对着这神仙儿似的人物了，可也日日要与他下棋。

    除了吃饭睡觉外，她不是在下棋，就是在看棋谱。不是在和他下棋，就是和自己对弈。

    将近三个月，困在山下深溪中的数间茅草屋里，简直快把她闷得发霉了。

    好在，她不仅学会了下棋，而且还下得不错，算是没有枉费三个月的时光。

    只是，离开那茅屋后，除了元空子闲来无事拉着她下棋外，她几乎不曾碰过棋子。自那以后，她连形似围棋的棋子饼也不吃了。

    不知齐尘是否看穿了顾灵芷的心思，浅淡地道了一句“今日就不下棋了。”他缓缓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你这心神不宁的模样，不出十五步，必输无疑。”

    顾灵芷讪讪一笑，“先生说得是。”

    因齐尘已脱离北渊宗，她不好叫他师祖，便和其他人一般，称他“先生”。

    顾灵芷还在想着如何开口提起自己身上封印的事，已听得齐尘单刀直入，说道:“封印解开了一重。”

    那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这件事你怎么想的”齐尘问道。

    “我……”顾灵芷垂眸，“我不知道。太突然了，莫名其妙，一下子就……”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兀自摇了摇头，话也没有说完。

    “那便是命数使然。”齐尘缓声道。

    从知道身上的封印解开了一重之后，顾灵芷心中就有了这个答案。元空子对这件事的推测，



第38章 灾星与福星
    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了浮木一样，人们揪着一点流言，就仿佛找到了真相，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这个时候，群体的生命和希望才是重要的，一个人的性命，比鸿毛更轻。

    身在泥沼中的人，更想把那根羽毛扒拉下来，狠狠踩到沼泽中，仿佛能够借此获得救赎。

    不少百姓日夜围在顾府门外，防止她这个“妖女”逃离。还有一部分人自发到皇城面前请愿，要圣上下旨处死她。

    事情眼看着愈演愈烈，将要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在和群臣议事时提到了这件事，而且已经商讨出了结果。具体的圣旨虽然还没下来，但禁军已经将顾府围成了铁桶。

    天子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圣旨临门，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折。

    大魏皇帝颁下旨意之前，就此事问询了当时担任太史令的齐尘。没有人知道齐尘跟天子说了些什么，宫里的人只知道太史令被单独召入殿内，与天子详谈了半日有余。

    次日，圣旨下来了，说是让户部尚书顾子义带其女入宫面圣。

    据说，是皇帝陛下要见一见传说中的“灾星”长什么模样。

    巧合的是，她才踏出顾家大门，天上就下雨了。虽然只是盛京里头下了一阵小雨，但也足以让无数人欢欣不已。

    于是，有人传言，说是因为太史令齐尘的一番话，让陛下改变了心意，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出门时的那一场雨，让她从“灾星”一跃而成“福星”，被送到北渊宗修行。

    在她拜入北渊宗当天，盛京大雨。

    数月未见一滴雨的百姓欢天喜地地冲出家门，孩子般地手舞足蹈，仰头迎接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次日，几个州的州报送达皇城，皆是汇报天降甘霖，大旱得解的喜讯。

    由此，彻底坐实了她“福星”的名头。而她，也由祸转福，顺利度过了这一关，并且自此在北渊宗过上了另一番自在快乐的日子。

    往后，日子似乎过得特别顺，她也没遇到什么特别事情。

    顺风顺水，快乐无忧。只除了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一件事，稍微有点挠心。

    虽说生命无常，人有旦夕祸福，但一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还是一件挺让人不高兴的事。

    “既然不难过，”齐尘淡淡转头，“那么你来寻我，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顾灵芷淡淡一笑，“在来并州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如若我见到了先生，最想问先生的……”

    她顿了一顿，道:“是我今生所经历的事情，会否与前生牵连颇深，而这胎记便是佐证。”

    春末的微风挑帘而入，拨得案前炉上青烟袅娜地歪了一歪身子，在半空中扭出弯曲的纹路。

    “先生的封印，是否为了让我阻绝那些旧人旧事”

    齐尘缓缓侧头，看见对面的人神色恬然，眸中点点淡光凝成一片，波平如镜，丝毫没有被那香炉的烟雾吸引去注意力。

    她声音浅淡，道:“让我不念过往，只活今生。”

    在流风谷，她和那叫繁缕的女子对战时，还有后来她在她眼瞳深处看到的画面……

    隐约是能连起来的，而且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些故事如果连起来，便是所有事情的谜底。

    所有……

    有关她身上的封印，甚至可能是……

    关于她前生的故事。

    “前生”齐尘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两颊微微往上提了一提，“你可记得，你十岁那年随我学棋时，曾向我问起过这两个字。”

    顾灵芷点点头。

    “我当时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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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前生与今生
    “行了，去歇息一下吧。”齐尘又将视线转向了案几上的棋盘，还没等顾灵芷琢磨出前一句话的意思来，便淡淡道:“午后来陪我下棋。”

    “啊”顾灵芷讶然，“还要下棋啊。”

    “心事了了，心自然定了，可以下棋了。”齐尘盯着棋盘，语气理所当然，“还是你仍有问题”他微微偏头，“我们可以继续来谈。”

    这一谈，依齐尘的脾性，怕是要谈到入夜。上一次，齐尘说的这谈一谈，便与她将从古至今的诸多典籍一一论过去，直直谈了两日两夜。

    顾灵芷不敢多说，只好应承下来，乖乖地跟着院里的童子去厢房休息。左脚刚踏出房门，她又探回身来，“先生……”

    “有问题”

    “那个……”顾灵芷迟疑了一下，眼神带怯又疑惑地扒着门框朝齐尘看去，“我上辈子该不会是个什么神仙，然后意外地被贬下凡了”

    多年前，齐尘说过，她肯定不是什么“灾星”，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妖精鬼怪的转世。天地分六界，神、仙、人、鬼、妖、魔。排除了后三者，她上辈子又不是人的话，那么就只余下神和仙这两个选择了吧。而且她师父也说过，她的确颇有那么一点仙缘。

    如此看来，这个选项是最有可能的了。

    那句话刚说完，齐尘的眸色有了极其轻微的变化，虽然神色还是那样清心寡欲的淡然，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扒着门框，躲在门后小声地嘀咕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那些话本里头的故事，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急急跟上了给她引路的那个童子。

    她前脚刚走，刚才抱走了那个大毛绒团子的童子便迈腿进来了。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地上那抹瘦长的影子上。微风掠动他身上宽大的袍服，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门口那里，哪里还有小童子的踪影，分明立着一个面容清秀，眉发皆白的男子。

    大毛绒团子瞅了瞅两人，识相地团成一团，翻过门框，朝外头滚去了。

    “太白兄，”齐尘开口招呼了一句，顺手取过一个新的茶杯，添上了茶水:“过来喝口茶吧。”

    “星官大人客气了。”

    那眉毛头发全白的男子，为天界“长庚星君”。既是天帝的信使，也主管天上的西方星域。虽说现下是在凡间，他仍然照着从前在天界时那样，称呼眼前这位老同僚为“星官大人”。

    “都听到了”齐尘问道。

    长庚星君轻点头，道:“虽在凡间，虽只有一缕残魂勉强入轮回，其转世仍然聪慧无双，敏锐异常。”他喝了口茶，缓声道:“才不过点滴碎片，无法窥尽全貌，但也猜对了七八成。”

    “她可是神女映葭啊。”齐尘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神色恬然，目色中却有些迷离，似是忆起了旧事，“不仅是昔日天界的女战神，更是险些成了女帝的上神。”

    到底是神族遗脉，即便是余下残缺的魂识，仍旧不容小觑。

    “其他的倒好，”齐尘眉头微皱，常年如仙人般淡逸的神情上，难得出现了“人”的表情，埋怨了一句:“就在下棋方面笨了些。”

    但若论在天界之中，最面无表情的，还得数千万年来冷着一张脸的神女映葭。

    “和她的原身，水平差了十万八千里。”齐尘叹了口气，颇有些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