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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鼎鼎当当

    那个人在……她在等,很苦、很苦地等着。

    随着接近,朱汶汶的声音清晰可闻,几个侍女附和着唱道:“或从十三北防河,便至期年西营田。去时双亲与裹头,归时不见高堂颜,夜秉烽火谈旧事,妾心安解将军颜……”陈天一的脚步越来越轻。一开始,小的时候,他曾以为这曲是难忘那个不是自己亲生父亲的丈夫陈敬业,后来去了东夏,有一天了解到东夏王的生平和曲折,竟一下明白了,这曲中的人物和他的经历有多吻合。

    十三北防河……一直以为这是诗歌中夸张的手法,没想到却是真的。

    又是那老曲,又是那老调儿,唱了十多年,可是那个人身边那么多的女人,他会把母亲放在心上吗

    或者说曾经放在心上过吗

    他甚至很少去看自己,见了自己,却没有疼爱,反倒要自己多吃苦。

    虽然他放轻脚步,上木梯,还是咯吱作响,琴声嘎然而止,他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天一吗”

    陈天一应了一声,走了上去,侍女过来接他,把他手里的灯笼提去。陈天一这就走到朱汶汶身边。朱汶汶打发走身边的人,要他讲去将军府的见闻,他就跪坐一个垫子上,忍受着四面敞开的寒风,发抖着讲给母亲听,讲着讲着,讲到可笑的冯山虢……朱汶汶却似乎没有听后头的,喃喃道:“真议和了。”

    她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陈天一有点忐忑,轻声说:“议和就议和了吧。就是那些条件,就不占一点便宜。”

    他觉得母亲应该评价一二,等于是教导自己,朱汶汶却没有去评价,也没有让陈天一去讲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释,手不自觉地抚琴,刮出杂音,就这样好久好久,突然她不提这个事情了,说:“天一。北平原的学上不了了。就别去了。每年年入十分之一的钱给你作开销,供你礼聘西席,网罗天下英杰,你舅舅不是料军的料,私兵也全部由你掌管。你已经长大了,该读的书也读了,多多历练。”

    陈天一大喜,喊了一声:“娘。”

    朱汶汶说:“你说的老官叫冯山虢我听说过此人,因为是朝廷的人,在东夏,被他闲置多年。既然此人流露出恋栈东夏的模样,还打算辞官归乡,你为何不笼络一下能出入流民之中,关心疾苦,可惜了呀。这样吧,明天为娘打听一下,若他真要解了官身,就为你礼聘为西席。”

    陈天一断然拒绝说:“我不要那样的先生。”

    朱汶汶不容置疑地说:“刚才还说让你网罗英才,你这就能漏掉,什么时候才能够识对人用对人这个冯山虢为娘知道一些,虽然这些年来默默无闻,却是大才。此人本来是皇帝准备的宰辅人才,可惜了,步入官场就遇到了他,一生毁在他那儿了,从此没有了前程。谁若因此轻视,那是不识真人。听你所言,此人已经人在朝廷,心在东夏了,自然可以为我们所用。”

    陈天一又喊了一声:“娘。你怎么胡乱就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才能呢”

    朱汶汶冷笑说:“今天冯山虢是有点儿癫狂,但也不至于连你都看不起吧……”她一挥手说:“算啦。有无才能,为娘若能聘来你就知道了。”

    陈天一没好气地说:“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癫狂,你没去,光听我说,你就不知道。”

    朱汶汶知道他不情愿,谆谆道:“不是所有声名显赫的人就都有才学,不是默默无闻的,几乎快被人忘记的,就是庸人一个,这都是人生的际遇。冯山虢若是没碰到他,也许在西陇就名扬天下了。这个人的履历为娘清楚,难道娘想把你往坏里教吗给你个二百五做先生”

    陈天一被说服了,说:“这样吧。娘。我明天礼遇他一下,顺便试探、试探,好吗”

    朱汶汶点了点头,轻声说:“这还差不多。”

    她又说:“也不知道这大雪一下,他议和议出来那样一个结果,会是什么境地,什么心情……金刚一样的人,柔软的心,也许不和,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了。北国已经冰天雪地了呀。”

    陈天一大吃一惊,他这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高兴,连忙朝母亲看去。

    朱汶汶的眼神盯着北风掀起白纱,昏沉的夜色,漫天穿梭的雪花,那是北方。

    北方,北方。

    北方的确已经冰天雪地了。

    塞外的雪更大。

    嗒嗒儿虎就站在寒风和冰雪之中,光着脊背,身上披的竟是杨二广牛录千疮百孔浴血的战旗。

    他面前的是刚刚挑选出来的千余丁壮,便是在夜晚,他们一起沿着渔水奔行数里,在这里整队,但是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不极力挺胸,没有人不一脸庄重。逢毕站在首位,他其实已经和新来的犍牛一样,成为协助训练的人,但他定要一起训练,不但是他,与他挨着的都是杨二广牛录留下来的种子。

    嗒嗒儿虎大声地咆哮:“我们牛录几乎战死完了,但没有一个孬种,我们是东夏敢战之卒,精锐之兵,我们曾有位将军叫杨二广……”

    他解下旗帜展开给人,身上有些地方的伤口还没好,被白布包裹,一块、一块本来不该在他这个年龄出现的肌肉分裂出更多的块块,皮肤外层还布满一层细小的疙瘩,一个监督他穿暖的犍牛抱着他跑步时扔了的衣甲,想劝他穿上,逢到他讲话,不是时候,就在一旁站着。他却自顾大喊:“不肯努力训练,不够勇敢,就不配在巴特尔的杨二广牛录……就让着漫天的风雪,记住我们和杨二广将军一致的誓言,夺回北平原,把靖康带给我们的死亡、耻辱和创伤,全部还给他们,解散。”

    狄黑虎骑着马,由远及近,到了一看,跳下马到跟前,给了那个为嗒嗒儿虎捧衣甲的犍牛一个耳光。

    嗒嗒儿虎掉转头,大声吼道:“打他干什么是老子自己脱掉的,老子心里热,老子不服,老子就是接受不了议和。老子要夺回北平原。狄黑虎,不要说你没有一起看着北平原是怎么丢的。”

    他抽出刀,往北平原方向一指,咬着牙,脸抽搐着说:“是不是我阿爸又让你来喊我。我不去。我哪也不去。老子要看着北平原。”狄黑虎热泪盈眶,大喊一声“阿虎”,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吗北平原是大王一手建起来的,你以为他是说丢就丢的人吗他把湟西也割让出去,对,是置换,为的是什么那是战略,别人可以不懂,你是他儿子,也不支持他吗”他又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作战,不议和,寒冬降临,会多少东夏人”

    嗒嗒儿虎不停地喘息,喷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他突然又是一句:“狄黑虎。你怕吗你觉得我们东夏人应该怕死吗因为怕死,所以屈辱地活着”

    他掉头就走。

    狄黑虎问了两句他去哪儿,一回头,从犍牛身上把衣甲为他抱上,大步跟过去,发现逢毕也跟了过来,黑着脸说:“你别跟着。”

    逢毕一个嘴脸说:“不跟就不跟,反正老子也不走,撤兵,迁都,你们去吧,我们杨二广牛录要守着北平原,打不过我们钻山里,反正就不离开。”

    狄黑虎大怒道:“你还是东夏的军卒吗抗命对吗”

    逢毕说:“抗命那是朝廷有奸臣。让我们撤走,除非大王自己来。”

    狄黑虎几乎凑到他脸上,问他:“大王要不要一个人一个人去劝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别的军队都不像你们阿虎闹,你也跟着闹”

    他赶走逢毕,发现嗒嗒儿虎已经走不见了,只好沿着河水到处寻找,找个半个时辰,走回来找,才发现嗒嗒儿虎盘腿坐在河泊的雪地上,将刀插在身前……若不是不穿衣裳,一身肉光,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还真找不到。

    狄黑虎把衣甲往他跟前一抛,请求说:“快穿上,你一身都是伤。你穿上,我就给你讲一讲大王给我说的话,如果还是说服不了你,我就与你一起去找他,我也留下,我也留下看着北平原。”

    嗒嗒儿虎动了一下,反问道:“这可是你说的”

    狄黑虎重复说:“我说的。”

    嗒嗒儿虎站起来,弯腰拣起衣甲,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好吧。你讲吧。”

    狄黑虎一直等到他穿戴好,这才说:“阿虎。两面作战,打下去我们东夏也完了呀,你想没想过百姓们他们之中,是有人一时气不过,跟着我们给靖康作战,战争打久了,北平原却没有那么容易拿回来,咱们东夏的百姓还要不要生活,要不要吃饭穿衣我们只是喘口气,先平北方,再回来拿属于我们的东西。”

    嗒嗒儿虎反问:“这不还是刚才那番话吗”

    他又说:“我也不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你们走你们的,我要和我的牛录一起留在北平原,我要看着它。”

    狄黑虎“啧”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你看着有什么用你以为杨二广死了,大王不难过,你以为张铁头不在了,大王没有半夜爬起来问人,铁头是不是来了那是跟他十几年的老兄弟……”正说着,他猛地收脚,直直站着,告诉嗒嗒儿虎说:“大王。”

    嗒嗒儿虎冷笑说:“你少骗我。国书马上递上去,他要迁都,还要安排北平原那边的事,这会儿正忙。”

    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没错。不是孤可恨的儿子闹腾,孤会是在忙这些事。”

    嗒嗒儿虎一转身,狄阿鸟就在不远处,可以看到岸上立着几个骑士,却都下马了,手里牵着马。

    狄黑虎正要行礼,狄阿鸟轻声说:“到岸上等孤一下,孤想和自己的儿子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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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节 朱门酒肉臭
    魏博已经在为接受东夏国书做准备,此事也不适合放在北平原,双方国书交换之后,议和就尘埃落定,议和尘埃落定,就不会再有战争。

    之前担心东夏奔袭魏博,祸害备州的担心一全瓦解,气氛一下放松,原先直奔乡下,打算向南躲避的富户一个上午,尽在入城。大雪虽然时下时停,铺沟平壑,城内的土豪士绅的交际会却形如暖潮,自北平原开战一来,他们就在魏博过得提心吊胆,害怕战争围绕着魏博,自家遭殃,忽闻喜讯,商家们拿来作噱头的铺天盖地,富户人家推辞的大宴,也会从今天起开始排。

    这个季节是新产皮毛上市的时期,几大商行联合举办的名媛会一拖再拖,定在这天,自然照常举行,为了凑点新意,悬挂的全都是“恭祝王师凯旋”的字眼。字是字,可皮毛从哪来多数都是北方来的,为首几家经营皮毛的大商行,哪一家和东夏往来不深其中的一家,还是东夏人开的。商行真为王师庆祝还是只为生意,抑或是和东夏人划清界限若不是朱汶汶一大早就纠集了一大帮掌柜,让自家控制的商行也准备上庆祝条幅,陈天一可能真要认为他们是真心的,不过现在,他心里最清楚不过,魏博离北平原近,商家都与那边有牵扯,包括自己母亲在内都在表态。

    往年这个名媛会,是包括在皮货贸易活跃的市场季里。朱氏也是活跃的一份子。前往北平原直接贸易,官府是设了卡的,需要路引,小的商人或者来不及办路引的商人,就会落脚魏博采购,朱氏是做大宗贸易的,同样会接到大量南方商家下的单,不过今年新货紧缺,就没有涉足。

    今年的名媛会,日期已经一改再改,最终举办,也只是针对城内和备州的富户们的……接下来一周,皮货贸易可能都不一定结束,虽然新货过不来,北平原那边打仗,但仍有人在通过海路走私。商家手里依然有货,会拿羊皮、牛皮等普通皮料做成的衣帽针对普通人促销,接下来,他们又会划定一个圈子举办宴会,去吆喝上流社会使用的奢侈品。

    朱长说的原本请他去的宴席,就是名媛会。

    朱长让陈天一去,也有朱长的道理,这名媛会顾名思义针对女人,招揽大量的官家、富家小姐、城中的交际花、青楼的头牌前往。

    美人活跃之地,必有豪客一掷千金,朱长让陈天一去,那便让他选媳妇。

    朱汶汶知道后也没有制止。她的儿子从北平原回来,她需要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宣告她儿子可以代表家族说话,再说了,她的儿子从哪个方面上讲都不差,一旦去了名媛会,再一掷千金,立刻会成为万千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这样的少年人,求取什么样人家的姑娘不是水到渠成

    此宴,世俗男女趋之若鹜。

    但若说规格,放在今年,应该一定不算什么了,接下来几天定然会有一场庆功宴,而后,亲王秦应会来他一到,必定有欢迎宴,欢迎宴会有官府上举办的,会有民间的,而亲王秦应掌管不少经济命脉,富得流油,本身是背黑锅而来,眼下松了口气,说不定也会反过来再宴请答谢。

    宴席自下午开始,而真正的贵客则晚上才到。

    晚上才是一掷千金的好时候。悦白楼周遭水泄不通,周边皮市热闹不尽,酒楼中流水宴席不尽,每当剩的酒肉撤下来,都要掩人耳目往外运送,还要放在臭气熏天的木桶中,因为一旦给那些穷哈哈知道这里有残羹冷炙,那还了得,不知多少人寻过来,到时怎么办靠家丁,靠佣丁驱赶

    上头食物喷香,下头外运奇臭。

    各种娱乐午饭开饭的时候就不中断,里头欢声笑语,歌舞阵阵,一浪接一浪的。

    里头不断展出奇珍精品,而且不光是皮货,还会展出宝石和金银制品,各种古玩字画,为了隔绝那些穷人,除了能收到邀请函的大地主、大贵族、有一定声名的士子和名媛之外,门票都要钱。

    外头,大雪又是一阵纷飞,不知那些个路倒,那些个贫穷人家,几人哽咽,几人咽气。

    陈天一这一路上是家将开道,家中侍女、师爷、管家乘车跟随,浩浩汤汤。

    他派人去叫的一些纨绔伙伴,想必这些伙伴也会先后到场,家里自然有人知道门道,根本就没在悦白楼停留,而是绕了一个圈,去了小枚园林……

    这片园林从悦白楼后院起,一直到城墙根上,大贵族、大地主也只有从这里,才泊得了车马,带上足够的人。

    陈天一抵达,杨雄也正好抵达。

    杨雪笙是请不出来,再说了,这节骨眼上他要是出来游玩,像话吗

    所以,别人就瞄准了杨雄,不但请帖递到,官场上情愿为他买单的人也多,轮番去请,有几个必须得给薄面,而他们这队使团,又有一些京城门阀的少年子弟,起哄凑个热闹,原想着酒楼上吃顿酒席,见几场娱乐节目,买卖些稀珍,就完了,完了就能回去,却没想到这个悦白楼背后还连着个大园子,里头雪菊腊梅,假山高轩,别院……现在人已经到了,一时不好再推拒东道主,跟着从这边要入。

    陈天一一下马,就见到一些大地主、大贵族簇拥着杨雄,正踌躇,管家提醒他去打招呼,他便凑了过去,到了行礼见过几个官场中人,再被引荐给杨雄,一报家门,京城来的一些少年们丝毫不陌生,想着杨雄也不是可以一起玩的,全给蜂拥到陈天一这边,各自自我介绍……陈天一根本记不住,倒是其中一个还是陈敬业那边的远亲,他“啊啊”几下,又不紧不慢套了些近乎。众人倒不觉得陈天一傲慢。他们多数在家族的地位不是太高,相比之下,陈天一的母亲又是郡主,自是存着交好之心的,但去评价当地人当地物当地事,却不屑一顾了,一路趟过去,见女调戏,见文士存心凌辱。

    里头自有人接待,把杨雄接到春雪坊,把陈天一一些人接到观澜潮,按说春雪纺的规格其实没有观澜潮高,但是春雪坊那边儿艺妓多,观澜潮这边儿,却是名媛众多……一个原因是杨雄等人一看就都是成过亲的人,放入名媛出没之处不如给他们些风花雪月,而这些少年人,自然是要和名媛结识,而另外一个原因,这名媛宴背后的几家商人也确实巴结朱氏。

    到了观澜潮,却还是有一些中年人在。

    他们当然不是来结识名媛的,而是带着自家女儿或家族女子而来,监视少年少女在一起的举动是否越线。

    陈天一一到,就有人把他认出来了,几个当地纨绔带些人到跟前,便与他介绍,介绍各个家族的少年,各个家族的女子,不乏指指点点,而满庭都知道这是朱氏家的公子陈天一,看着他被安排到正面舞台前,视线全集中过去。陈天一自幼才貌出众,家族在备州数一数二,又因为和军方合作过,在全国都是手眼通天,加上他习武练剑,身躯欣长,带些英气,明目善睐,正是万千少女心目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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