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约莫三更时刻,于宜听见一丝响动,使他从假寐中醒来,他循着声音方向潜行过去,听见屋檐下,这是一段面朝着庭院的开放走廊,一个人低声对另一个人机敏而迅捷地问道:“你是谁”
另一个声音,于宜听了一惊,那是甘璎的声音,也压低了声音答道:“我是建康的甘钊的女儿,我叫甘璎,璎珞的璎。”
屋檐下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又问道:“这不合规矩。你找我做什么”
“我爹要我送一个人去长安。”
“那又如何”
“这个人,在前面路上已经两次遇刺,有人想阻止他去到长安,我想你们可以帮忙,帮我们平安地把他送往长安。”
男人嗤笑了一下,接着问道:“这人是谁”
“他——他在晋国获得了重要的情报,要亲自送到……长安去,送到一个好像叫苻融的人的手中。”甘璎拿不准地说道。
“阳平公啊,那这个人还真的不简单。不过,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是另外派遣地,我为何要帮他”那人语气既带着嘲讽,但也认真地说道。
“我爹……说这很重要。”甘璎底气不足,犹疑地说道。
“你爹,他还在建康么,他好么”
“他……还在的,他走不开,所以委托我来
办这件事。”
“他有什么令牌或者书信交给你,证明确实有这件事”
“我们走得匆忙,他没有……来不及。”
“甘家的姑娘,你是在撒谎,除了你大概的确是甘钊的女儿之外,每句话都在撒谎,按说我不该不把这事追查清楚,只是看在你爹是自己人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了。”那人察言观色,听出甘璎说话不尽诚恳,语气凛然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甘璎出言阻拦那人,“这个人很重要,你一定要帮他,他是……”
那人停下了脚步,凝神预备听甘璎说。
于宜悄没声息地从屋顶落下,同时挥出一剑;他在屋檐上听音辨位,已经算准那人的位置,落下时在空中将那人的姿势也看得分明,在甘璎行将要说出苻坚名字之前,他的一剑刚好斩在了那人的颈项上,那人注意力全集中在甘璎话里,毫无防备,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地跌倒在地,手捂着脖子,捂不住鲜血飞溅,他趔趄向逃,脚下已经被于宜扫倒,倒地之后便站不起来了,手仍是捂着脖子,牙关紧咬地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啊!”甘璎发出一声惊呼,她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手脚酥软地望着于宜由屋顶上翻落下来,落在自己面前,一剑出去,自己所见的那人已倒在地上,这情景令她魂飞魄散,疑似在梦中一般。
“嘘……”
第339章 假面
第二天风平浪静,什么意外也没有。苻坚一行离了许昌城,经灵泉驿、梁西驿,在大冶驿宿下。于宜不熟北方的路径,而既然身穿着传令檄的服装在驿亭投宿,要问前面的路程就显得不宜了,没法规划前面的路程。但到这里苻坚已经颇有印象,记得再有大约一天路程就可以到达洛阳。
洛阳是平原公苻晖的驻地,苻坚不是没想过投奔这个庶子,假设再往长安走更加艰难而可能死在路上的话,至少在洛阳他可以求得绝对的安全。但投奔苻晖的弊端也显而易见,先不论能不能顺利见到苻晖不谈,假使能见到他,他也相信这个落拓的中年人是自己本来应该在长安未央宫中的父王,但他接下来他会怎么做他会派遣一支军队护送苻坚去长安么苻坚觉得他不会,而更可能的是把他供奉起来,然后以洛阳城池为据,聚拥关东的兵自立,用来对抗长安的太子苻宏。
如果出现这个局面,他即令活着,也和死了相去不远;但和真的死在路上相比,又不如投奔苻晖,哪怕出现大秦分为东西两个的局面。
苻坚这样两难地思忖,虽然昨天才说了他和于宜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但这样的权衡,即便是对张子平也是说不出口的。假如他把这样的为难说给张子平听,他猜张子平也一定是极力反对的,还……好张子平已经殒身在路上,他不会再表达反对的意见了。
一天来苻坚面上表情平和,内心却如煎熬一般左右为难,在晋国境内北苑山庄算是有惊无险,入了秦境从汜水驿到此,他已经遇见两次刺杀,如果不是有外人示警,如果不是张子平与端木宏出手——他们俩一折一伤,他这会儿多半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一位不知其深浅的于宜在身边,所以凭什么相信接下来还可以一路好运持续到长安呢这简直不可能。
在洛阳就投奔平原公苻晖的府邸,坦白自己的身份,先保住命再说,这个念头攫住苻坚的心,即便会天下大乱,血流成河,为一人而死万千人,也不会在一开始就被他否决掉,而是至少会权衡它,为它而犹豫。苻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派遣一支低调的军队护送自己的父亲妥善地返回长安,这是最好的可能性。
“这里距离荥阳城已经很近了,大约明天中午前就可以到,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一夜,后天再到洛阳;如果我们更快马加鞭,也许明天晚上闭城之前就能赶到洛阳。”吃饭时,苻坚对于宜说道。
“很好。”于宜简单地答道,没有任何意见。
“你看我们是明天歇在荥阳,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到洛阳”苻坚继续把问题问得更明白些,他没有直接问于宜那个问题,而是企图在别的问题的答案中找出征兆来。
“当然能快一点是更好的。”于宜不是没有留意
到苻坚神情的异样,但他不那么关心。
“那我们就不入荥阳城。”苻坚点点头,他欲言又止,口中嗫嚅一番,终于还是没把打算在洛阳就找苻晖公开身份的念头说给于宜听,他想,我自己都还没做出决定,当然不必现在说给他听,他怎么能替我决定这样重要的事情进洛阳城后再对他说也来得及。
自从离了建康以来,一路上不论是宿在野外还是城中客店,或是驿亭的通铺,苻坚总是睡得很好,每每倒下,头沾了枕物就起鼾声,唯有在起了念头在洛阳投奔苻晖的今天,苻坚在通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在一旁的于宜倒是早早地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让苻坚越发烦恼。他懂得此时越是睡不着,明天早上越疲乏,要想当天赶到洛阳就越发的艰难。这个念头从另一头揪住他的心,让他愈加焦灼。
好不容易折腾到丑时左右,苻坚迷迷糊糊地睡着,但也睡得极浅,做了若干个莫名其妙的梦,然后被一点响动惊醒,听见身边的于宜悄悄地起了身,下了铺穿上鞋往门外走去。
苻坚听见于宜出了门,似乎并没走多远,就和什么人在墙外窃窃私语着什么。即便夜阑人静,他只听得见人声,但听不见说些什么,他有些想要爬起来,贴近些听,可房里还有别的投宿人在,惊醒了别人,又或是自己被突然回来的于宜发现,那场面可难看得很。
他略微想了想,认为和于宜密会私语的人只会是睡在隔壁的甘璎,这是合乎情理的,于宜在此地不会有别的认识的人,和他说话的人听起来也像是女人的声音,这是简单而合理的推断。要说甘璎好好地在隔壁睡着,和于宜说话的另有其人,这也并非不可能,但要不合理得多了。
但甘璎和于宜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要夜里起来说呢这又是不合理的地方。他们能说什么于自己不利的事情呢苻坚不由地想到这儿,觉得心中一直在左右为难的问题似乎更偏向某一方了。
与其说更加偏向某一方,不如说苻坚心中稍微笃定,他觉得身体一寸寸地放松下来,疲惫占据身心,使他真正地平静下来,然后猛地跌入黑甜乡中。
第二天早晨苻坚起得稍微晚些,但他精神抖擞,扬鞭飞马地疾驰,于宜和甘璎拼命打马才勉力跟在他左右。不到中午他们便越过了荥阳城,避开人多的地方,在一处只十余户的无名村庄里饮马休息后,便往陆浑县城方向去,预备在陆浑驿换马,再全速奔到洛阳。
他们连续跑了三四十里,苻坚汗流浃背,他乘骑的驿马也身体颤抖,眼见再不停下歇息就容易马蹄打滑了,苻坚不得已放慢下速度来,慢走徐行。这里道路平直,驿道上有许多道路接入进来,不仔细分路边的砖石标识辨的话,便容易脱出驿
道,走到旁路上去。
“再有一二十里,大概就进陆浑县了,在陆浑驿换马,一鼓作气就可以到洛阳了。”苻坚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实际上他估计即便稍微休息下马匹,再提速跑一段,并不会耽误行程。
“我感觉前面道路上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于宜脸色俨然地开口说道,“这里已经很接近了,我们要立即做好打算。”
“哦”苻坚身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战,问道:“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大对头,就在前面。”
“觉得,前面”苻坚勒住了马站定,望着于宜,于宜稍微越过他两三步,也勒马停下。
“这里道路不少,我们可以换条路行,总之往东往北行到陆浑驿就可以了。”
“你知道什么,忘记了给我说”苻坚尽量微笑着说道,又想起昨天夜里于宜起身在屋外和人交谈的事情来。
“我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行到这里,心中感觉到的。就好像一只狐狸,在猎人布下的陷阱外,它即便没看见什么,也会陡然起疑。最好的方式不是去试那地方是不是有陷阱,而是直接避开。”于宜诚恳地说道。
“这样说的话,我懂。”苻坚说道,但他想的是昨天晚上听见的事,“但别的道路,就一定安全么”
“别的路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我只是感觉到前面道路有异,可能对,也可能不对。
第340章 攻心
“伯伯,这两匹马我已经细细地洗刷好了,我给它们喂了才割的青草,添了我爹伴的豆料,吃一半,在褡裢里装了一半,再跑上半天一天都不成问题。”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自家院子里的小饭桌前,对正坐着吃饭的苻坚比划着,口齿急促地说道,请功之情溢于言表。
“辛苦了!”苻坚放下碗站起身来,将早已备好的三个五铢大钱塞到少年手中,拍拍他的手臂,以示慰勉。
少年将钱攥在手中,藏于身后,一边摸着后脑勺,腼腆地说道:“伯伯,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就是。”
“没有别的了,你出去别声张就好。”苻坚温和地吩咐,一边坐回小凳上。
“哦,好,先生,你慢吃,再有什么事,让我娘喊我就是!”少年倒退着走开,没忘记对甘璎鞠躬行礼。
甘璎脸稍微红了一下,她隐隐地懂得少年行礼代表的意义。
他们吃完饭,又喝了一杯女主人煎的桑叶汤,这才和主人家告辞上路。主人家的老翁和儿子儿媳一道,送两人出门,少年牵来两人的马,老翁杵着拐杖,对苻坚不舍地说道:“小老儿昨夜梦见有贵人到访,今日贤伉俪上门,实在是别有机缘,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不如再多住一天。”
苻坚微笑拜辞,说道:“在下实在是有急事要赶往洛阳,不然一定在老大人这里多盘桓几天。”
见苻坚坚持,主人家不好挽留,才又给他们指点了陆浑城的方向,才放两人上马离去。
乡间的田埂路不适合纵马飞奔,两人只策马缓行,盼望前面道路变得开阔,可以快马加鞭。两人各怀着心事,虽然马行得慢,两人靠得又近,可谁也没开口说话。
他们行了许久,眼见天色已经愈加黯淡,天空已经现出长庚星的轮廓来,估摸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天就要全黑下来,而道路依然狭窄,远处依然只是乡野丘陵,还望不见城郭的影子。
“我们是走迷了路吗”甘璎忍不住问道,她同时还有别的话想说,都拥堵在胸口。
“但愿没有,”苻坚忍住焦躁,和颜悦色地说道,“如果赶不及进城,这里村庄众多,不难找到求宿的的地方。”
“也许我们有好一会儿根本没走对方向,不是离陆浑更近,而是更远了;还是该留在那户人家。”甘璎说道,她同时打了个寒战,她想到了那老者称呼他们为贤伉俪,以及少年和他的父母对待苻坚和自己的神情。
“他们……”苻坚沉吟了一下,说道,“都是很好的人,淳朴亲切,但他们误会了我们。”
“中午我们停歇的那家,把我当作你的女儿,我们是一对父女。”甘璎嘴角微微翘起地说,念头一时转移开了。【 … #最快更新】
“可不是,我们俩怎么会像伉俪。”苻坚语气有些怅然地说道。
“我们要再找一户人家投
宿的话,人家也会想,我们到底是父女,还是……什么。”甘璎心头狂跳,她觉得自己很喜欢这样的对话,既羞涩,又刺激。
“也可以……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苻坚语气谨慎地说道,他也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微妙感觉萦绕在心头。
甘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静默无声地行了一会儿,苻坚望望前后道路,开口笑道:“我们不想被人说,只好又住在野外,这里人烟稠密,可不太容易找到野外了。”
“我没在野外宿过,不过我知道波斯人一路从西方到这里,路上得多城镇和驿亭少之又少,大多都只好在野地里过夜。”甘璎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个来,心中有些惨恻之感,“我到时候离了长安,往西去,大概也只能这样。”
苻坚唔了一声,说道:“我不是说了嘛,回头我派使团送你去……”他卡了一下,忘记了波斯的地名。
“泰西封。”
“对,我会派一个使团送你去泰西封,你会风风光光地回到你祖先离开的地方,衣锦还乡。”
“就算是这样,你能凭空在路上变出许多客舍来么即便是有使团保护着我,要经过沙漠、高山,所有人夜里也只有宿在野地里。”甘璎觉得这像是一个温暖的梦境,她怀着些感激哂笑苻坚的话,眼角没来由地有些泪花。
“波斯人,来得是辛苦极了。”苻坚说道,“你回去那边还有亲人么,哪怕只是很远很远亲人。”他忽然想起一点,赶紧问道:“你还懂得祖先的语言么”
“塔赫特贾姆希德。”甘璎念出了一串音符。
“什么”苻坚望着甘璎,觉得的她在这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不认识的一人,他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不寒而栗。
“我已经不会祖先的语言了,我爹也不会,塔赫特贾姆希德,这句话是我爷爷偷偷教我的,他说,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到塔赫特贾姆希德去。但我一直觉得他说的‘我们’都已经死了,念叨塔赫特贾姆希德的祖先都已经死了,我和他们不再有关系,我爹就从来不提这个。”
这并不是实话,她懂得波斯的语言,即便不怎么熟练,但爷爷在世时,他们可以完全用波斯语偷偷地对话。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去波斯”
“因为……”甘璎说到这,停了下来,闷闷地行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也不知道。”
“你去,一个使团护送着你去,以大秦天王的女儿的名义,还是以我妹妹的名义”苻坚说道,“这样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但然后呢,你会留在那里吗”他有意漏掉了一种关系,是那种关系的话她就不该离开长安。
甘璎根本没想过然后的事情,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到达的远在天边的波斯,到了波斯以后又如何,以后又如何,这些像是一团乌云一样,停留在远方,她
无力去想。
“我不知道。”甘璎如陷于泥淖中般沉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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