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城外哪里啊”祁宪继续小心翼翼地接续问道。
“柳亭。”
“是要见谁啊,这么……”祁宪问了半句就不敢问下去了,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多嘴。
“我自己去见,你不用见。”苻融疏离地说道。
祁宪点头,他快速地脱下侍卫服,穿上和苻融身上穿着相似的装束,揣了一把匕首在腰间,他准备好,便引着苻融出了他的房间,登上备好的杂役马车,车上装着些坛子,有少许的空处,苻融就蹲坐在那空处。祁宪亲自执鞭,赶着车马从侧道出了后门,假作去西市转了一圈,再由厨城门出城,往北行了几里,见后面并没有人跟着,这才折向西边,在乡野间行了许久,眼见便快到柳亭驿。
一骑从山梁上飞驰而下,朝马车奔来。祁宪望见,心中发毛,低声向背后示警道:“有人来了。”
“知道了,就停在这里吧。”苻融说道。
马车与来马在相距六七步处各自完全停下,祁宪见那骑者身材娇小,再仔细看,正是几天前才见过的锦公主苻锦,不由得心中一紧。
苻融撩开帘布站了出来,望着苻锦,问道:“在哪里”
苻锦看着祁宪,反问苻融道:“他也要去么”
苻融早就想好了,对祁宪说道:“解一匹马给我,你就留在原地,不用跟着我,我等下原路回来。”
祁宪还来不及想,便跳下马车去解马的缰绳,才解开一个结,心中无名火忽然腾起,他任由这火烧着,继续解了三个结,将马牵着递给苻融,说道:“
殿下,我应该跟随着你,如果你不许,请准我立即死在这里。”他拔出了匕首,倒持在手中,怔怔地望着苻融。
苻融楞了一下,此时不比平时,他没有跟祁宪讲理的精神,肃穆地接过缰绳,那马没有马镫,他略微试了一下,感觉凭自己跳不上去,对祁宪说道:“还不过来帮我一把。”【 # !最快更新】
祁宪半跪下去,苻融踩着他膝盖,翻身上马。上马之后他脚尖一弹,重重地踢在祁宪下巴上。祁宪身子一歪,一支手已经撑在了地上,并没有倒。苻融在马上立起身来,说道:“别气了,跟上吧。”
苻锦看着这动静,轻轻摇头,策动缰绳让马匹小跑起来,苻融纵马跟在她身边。祁宪飞快地起身解马,慌忙间却一个节也打不开,眼见前面两人已经奔远,他心中发狠,便用匕首将缰绳割断,将马拖出车轭,跳着翻身上马,向前面两人追去。
三人全力奔了片刻,由田地稀疏的所在奔到村落间,奔到一处农家的院外停下,苻锦先下马栓好,祁宪赶紧也勒马跳下,帮着苻融下得马来,将马拴好,跟着苻融随在苻锦的后面推门进了院子。
院子中搭了一付凉棚,凉棚下是一付草草钉成的薄皮棺木,棺木的一头摆着些香烛供果。听见有人进来,厢房里走出两人,迎向苻锦。苻锦冲着他们点点头,面朝着棺木,对着苻融说道:“我父王的尸身,就在那儿。”
苻融一进院子便瞥见棺木,面颊上便已经沉甸甸的,听见苻锦说那是她父王的尸身,眼睛顿时红了,坠泪下来,浑身发软地走向棺木,手扶在棺木盖上,膝盖支撑不住地跪下来。祁宪见状大惊,忙抢上两三步,也跪在地上,手撑在苻融腋下,想把他扶起来。他试着用力了一下,苻融却跪得死死的,不肯起来。
祁宪这时才晕乎乎地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锦公主竟然说这是她父王的尸身,这是怎么回事啊
苻融身体颤抖,伏在棺木盖上,似乎在集聚着意志力,少顷,这才撑着站起,泪目地转向祁宪,说道:“把棺盖打开。”
祁宪心猛地跳了几下,他转身看看苻锦,苻锦冲他点点头,他莫名地又望向和苻锦站在一起的那两人,这时候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都和苻锦差不多的年纪,也都神情肃穆着。
“那我开了啊。”他说着,找准位置,用力地将棺盖推开,露出棺中躺着的人来。
苻融先是将头偏在一边,眼睛闭着,听祁宪提醒才转过身来,望向棺中。他见棺中那人身上衣服穿得平常,脸上却红黑斑驳,胡须和皮肤都被烧毁了许多,虽然像是,但也可说完全看不出这会是名动天下的天王陛下,他身体猛的一震,措乱地转身望向苻锦,语气急促地说道:“这是……你的父王”
苻锦早料到苻融看到尸体后
是这样的反应,她轻轻摇头,说道:“是。”
“你不是说他被城上的箭射中的么”苻融不自觉地抓住这一点,而有意忽略去金镛城发生了战乱这众所周知的事。
“他是被城上的箭射中,城上的人把他的尸身抢进城内陈放,却被城下放的火箭射中覆盖在他身上的树叶,烧损了些肌肤,这就是他,没有错。”苻锦背负着注定会有的怀疑,她只能说这么多,不能更少,也不能更多。
苻融呼吸急促,他觉得自己好像踩进了某个陷阱当中,但这个陷阱的诱饵到底是苻锦,还是苻锦声称是苻坚的尸体,他拿不准这一点,更不知道站在陷阱之上手持利刃等着刺入自己身体的谋划者是谁。他刚刚绝望悲恸的心里升起十分微茫的一点希冀,苻坚还活着,正在赶往长安,面前这具尸体根本是个无名之辈,有意被烧毁了部分面容来欺骗自己。
他朝着苻锦逼近两步,恨恨地望着她,苻锦毫不畏惧地也望向她。两道目光对峙了一会儿,苻融软化下来,他始终心中有愧,没法对上苻锦锐利的目光,问道:“被烧毁之前,你见到了他,还是你见到他时已经是这样了”
“叔叔,你忘记我对你说的了,我是在汜水驿遇见的父王,不是在他死后才见到。”苻锦锐利地回答道。
苻融心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就那么怔在那儿,怔了好一会儿,没人打扰他。
“从洛阳到长安,你们这一路上走了几天”苻融问道,他好容易注意到这一点。
“整整十天。”站在苻锦身后几步外的那少年开口说道。
“十天,这样炎热的天气,”苻融摇了摇头,他转身伸手探在棺中那人的鼻子下,当然没有气息,这也倒不令他失望,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肌肤,干燥而具有弹性,死去十天的人不该是这样,接着说道:“这儿并没有冰,尸体却没发出味道。”
“我在苻大哥舌下放了缪律,这是一种宝物,可以保存尸体不腐,再放很久,也是没有味道的”仍是那少年说道。
“你是谁”苻融先前进院子时就想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
少年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苻融,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是端木宏,我和苻大哥以兄弟相称。”
祁宪听见端木宏三字,脑子里嗡的一下,几乎跳起来,他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脚下生根不动,目光如刺地望着端木宏。
“是你护送着尸身,从洛阳到长安的”苻融问道,他瞥了一眼那少年身旁的少女,面容柔美,身材婀娜,同时又有刚毅的气质,两者兼具,令他对少年泛起不明所以的嫉妒来。
“我
第391章 滥赌
猫,直起身子来,仰头、缩脖、弓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接着又趴伏下来,继续听六七步外那几个人的对话。
苻融微微点头,他稍微思索一下,说道:“苻宏在一岁时便被立为太子,还在襁褓中便已经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这荒唐至极,他将来的品格能力如何你父王怎么会知道你父王不过是遵循习俗这么做的而已,这等于把天下摆上赌桌,结果可能会不错,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会很坏。不错的可能性大约十之一不足,坏的可能性则有十之九有余。晋国和赵国的皇帝差不多全都是最糟糕之选,再往前推,汉、秦虽然偶有圣皇,但全总而言可称之为好皇帝的三五个里也没一个。你父王之前的天下糜烂至深,几十年下来才算稍治疮痍,等他身去之后呢将天下又投入到连十之一的胜算也没有的赌博里去么我能做的就是,改变这一切。”
苻融手扶在苻坚的棺柩上,语气坚定而炽热地说道。
“但你挑选那个人作为我父王的继任者,他只是和父王长得像而已。”苻锦无力地抢白道,她心中有茫然的怒火,想要讽刺,但想不出犀利的言语来。
“那个人,他是个有品格,也有智慧的人,比一般人要强得多;重要的是,他并不是继任者,而只是个过渡,既像,但又不是的过渡。”苻融意味深长地说,他转身面向棺柩,他身体挺直地站着,稍微沉默后说道:“哥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附和苻宏做出这样的事的理由,你当然不会乐意被驱逐,以及横遭这样的身死,我也不愿意这样;但你泉下有知的话,或许会赞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且对我接下来要做的,愿意给予祝福。”
他的臂膀挡着祁宪,背后完全亮给苻锦,祁宪觉得不妥,想要挪一步去遮挡,可不知为何,踌躇了一下竟然没有动。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叔叔。”苻锦退后了一步,她先是侧身对着苻融的,此刻转为了正面,小心地问道。
苻融继续背对着苻锦了一小会儿,才转身回来对着苻锦,说道:“我会把天下交给真正合适治理它的人,而且确保代代如此。天下不是苻氏的天下,也不是任何一姓一家的天下,是贤德者的天下。”
“那我的哥哥呢”苻锦声音有些浑浊,低声地问道。
“他们,”苻融也同样声音低沉地说道,“他们,你父王的儿子们,他们会是这件事接下来的牺牲品。如果他们不存权力的**最好,会幸免于难;如果没有而硬要对抗,视天下为自家禁脔,而想有所作为的话,我会为天下,也为你的父王把他们一一翦除。他们灭了,天下才会安生。”
苻锦问的只是苻宏而已,苻融答的却是苻锦的哥哥们,甚至还包括她的亲弟苻诜。
“这件事,有谁,是和
叔叔站在一起的”苻锦迷茫地问。
“你姐姐苻宝嫁给的侍中王休,他在局内,但不完全明白我的用心,他对我和苻宏各有一半忠诚;如果他父亲在世的话,我便只是这件事的副手而已,他才是正主;但现在,大概只是我一个人。”苻融踌躇又傲岸地答道。
“父王遇害的那天晚上,我对父王说,我想要离开这个家做一个自由的人,不要像我姐姐那样,不要受各种的约束,父王……我想他是答应了,所以,我现在应该是自由的。叔叔的作为,听起来是很好的,但终归令我的父王殒身,我也不能和你站在一起。”苻锦有些凌乱地说道。
苻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肯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那么,我就找个地方把父王安葬,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
“我来办这件事,把你父王安葬在我的正墓中。这样虽然不如天子的规格,至少是苻氏的宗庙供奉当中,享王侯的香火祭拜。也和他的兄弟们葬在了一处,这是我能为他做的。”
“可是,叔叔,你还活着,还要活许多年,墓室不能封。”苻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下意识地问道。
“这倒不难。”苻融含混地说道,他的墓室可以以苟芸敏下葬为由而封闭起来,这不用说给苻锦听。
苻锦点头,她又稍许思索,说道:“那我没什么了,就这样吧。”
苻融转向端木宏,微微躬身行礼,说道:“小兄弟,你一路护送我哥哥的灵柩,十分辛苦,保管我哥哥的尸体不朽,我难言感激之情。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无有不允。不过,这件事万不可泄露出去,还请小兄弟加以体谅,守好口风。”他也对谢熏行礼,心想,这小姑娘看起来伶俐极了,但愿她别生出什么事来。
端木宏还礼,说道:“我们没什么想要的,既然苻大哥的灵柩已经有所安排,我们就想尽快离开这里。”
“我可以问问小兄弟要去哪里么”苻融淡然地问道。
端木宏为难了一下,他看看谢熏,说道:“我们要去传说中的幽都,在极北之地,离这里很远;我们也不需要什么帮助,我们自己就能行。”
“哦,真是神奇,小兄弟,你们去幽都有什么事么”苻融略微起了些好奇,但他终不过是再多敷衍一下,免得失礼而已。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端木宏玲珑地说道,这样终结可能会有的冗长,谢熏在旁边听了,不由得暗暗称奇。
“嗯,凡事总有由头,是我无礼了。再说一次,小兄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只要无碍大局,我这里统统无有不允的。”苻融感觉到事情已经接近抵定,抑压的心情也稍微放开,预备接着便告辞离去的。
“有件事,不知道算是大局还是小事,”谢熏开口
说道,她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跳,心口扑扑地乱跳,她忙把手压在心口上,气息才匀顺些,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苻大哥在江之南时,化名作耿鹄,在我爹的麾下担任主薄,说起来,他是我爹的下属。”
“哦”苻融觉得事情仿佛一棵已经枯死的树在某个枝杈上又忽然冒出一点骨朵的绿来,心中也是忐忑,不知是福是祸。
“我爹是大晋的建武将军谢玄,我是他的女儿,名熏。我和端木哥哥是一起的,我想要求阳平公殿下的是,请殿下设法终殿下一生,别让大秦进犯大晋,让两国黎明百姓安享几年十几年,又或是,托殿下长寿的福气,可享几十年的安宁。”
苻融心一惊,涌起第一个念头是这小姑娘是个骗子,谢玄的女儿怎么回到长安来随即才想到,既然我哥哥可以到南方,谢玄的女儿为何不会到北方来他念及于此,口中唔了一声,一时沉吟不语。
“所以我才问,不知道这算是大局,还是小事。”谢熏有些紧张地说道,她告诫自己别存着冀望。
“这个,我不能答应你,”苻融左右不决,但决定先这么说,“我不喜欢战争,深知战事的背后是生命涂炭,流离失所,要是世事都如我所愿的话,我倒宁愿答应你。但有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时机稍纵即逝,我不能……这算是大局,不是小事。”
谢熏失望地吁了一口气,轻轻摇头,不再说什么。
苻融又转身对苻锦交代几句,约好接下来移送苻坚灵柩入墓地的计议,便和祁宪一起告辞而去,苻锦也出门相送,院内便又只剩下端木宏和谢熏两人。
“端木哥哥,对这个苻融,你怎么看”谢熏问道。先前在苻坚口中叙述长安事时,对苻融只针对驱逐他这件事本身有片言只语的埋怨,更多的却是对他一贯为人处事的赞许,今日一见,她觉得苻融比她想象的还要光鲜磊落,他的主张与她一直以来的感受更是契合;即便苻融拒绝了她的请求,也一点儿也无损她对他的印象。
“我不太懂得他说的,但我感觉他想做的事是很难的。”端木宏木讷地说道。
“可不是。”谢熏落落寡欢地说,她觉得端木宏正说到点子上,苻融想做的事,差不多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事,显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勇
第392章 间客
午后阳光猛烈,蝉鸣阵阵,东市的酒肆陌上青没有一个客人。
掌柜管闵趴在柜台上正半梦半醒,忽觉柜台猛地震动得有如雷鸣,顿时吓得醒了来,抬头去看,又吃了一惊。以拳敲击柜台的人不是通常来走动互通的朱平,而是身为本朝度支尚书的朱序本人,时间也不告而提前了大半天。
朱序面色凝重,让管闵的心激烈地跳,觉得外面的局势地已动山将摇,就要有大灾祸降临。他飞快地走出柜台,引着朱序走到后堂,拉开地窖的入口,自己先走下去点亮油灯,便又搭把手接着朱序下来。
地窖内有桌椅板凳,他们也不坐着,就相对站着,好一会儿不说话。管闵这时稍微缓和下来,挤出笑容,说道:“朱先生,你来的时候没有人跟着么”
他这话的语意双关,同时又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他也没指望朱序回答,只是用来打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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