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然后呢”她脑子里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说了出来。
“然后,他会回到未央宫,去替换出来那个替身,一切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姚玉茹平静地说道,她心里却打着寒战,一切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她不确定自己知道。
“我当然……”苻锦想要一口地答应下来,但同时又优柔极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说出那两个字来,“愿意。”
姚玉茹吁了一口气,说道:“那我们即刻就开始做预备,首先,我们要找一具尸体把你父亲替换出来。”
谢熏差不多一直在摇头,有些流露在外面,有些大约只是在她心中;她对姚玉茹说的每一句都觉得有挑剔质疑之处,如果不是姚玉茹是个陌生人,以及这件事和自己看起来不大相干,她早就出声相呛了,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锦姑娘,这件事到底如何,你还是要想清楚才好。”【 ¥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熏姐姐,我正想要问你对这件
事的看法呢。”苻锦语气柔弱地说道,她和谢熏也不大熟,但信任感总归要多一些。
“这……”谢熏心里有许多话,一时纠缠在一起说不出,为难地嗫嚅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根本不是锦姑娘你愿意不愿意就可以做的事情,这是……”她自己脑子里也十分迷惑,又停顿一下,才说道:“这有些像……我们每个人刚刚出生的时候,父母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不同意就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乐意,有些人不乐意,不乐意地过了一生。”
她越说越慢,说的固然是她想说的话,可这话和苻坚要不要复活有什么关系,她心里也纠缠不清。
“我不太明白,熏姐姐。”苻锦对谢熏说的有些许同感,但更多的是迷惑。
“那时候我们没有能力决定自己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便由得别人替我们做决定了。苻……锦姑娘,你这是要替你父亲决定要不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么你……有这个权利么他又真的愿意么”谢熏越说越觉得自己反对这件事是对的,但理由讲出来却越见牵强和虚弱。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苻锦反问道。
苻锦的反诘简单而有力,谢熏顿时哑然,她可以举上许多人的例子,他们都表达过自己根本不想来这世界一遭的念头,甚至她自己也如此;这也许不是严格的衡量,严格地对比了经历的所有有好的坏的事情之后的精确的感受;同时她举不出有人死了以后拒绝复活的例子,在她所知的历史和现世,没有人死了可以复活,所以没有人拒绝过。
“端木哥哥,你觉得呢”苻锦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她内心深处觉得谢熏说的即便荒唐,但确实有凭依的,她自己不确信自己有权利决定父亲的生。
“我……”端木宏心头煎熬,他隐隐地觉得死后复生这件事是不妥的,其不妥犹如他自己的那个暗影,暗影何时因何而生,他生出的意义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同时他觉得人当然是渴望生命的,天然地,本能地,排除一切地渴望活着,如果可以复活,为何不复活“我希望他还活着。”
“他如果活着,可以救许多人,不用复活的法术而使许多人活着,千万人活着,好好地活着。”姚玉茹在一旁说道。
“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哪里如果活转来,从死亡之地回来,他经历了什么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么在他原本的身体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谢熏深深地呼吸一下,平静下来,问道。
谢熏连串的问像一盆冷水泼在苻锦的头上,令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周遭人和景物身上笼罩着的淡淡的黄色光晕消失了,变成冷峻的灰色,除了这一点之
外,什么也没变,她并不是在做梦,或者是从一个梦里醒来移到了另一个梦里。
“即便是鬼,我也希望他活着。”苻锦心里澄净下来。一切应该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对她而言,原本的模样就是她躲在亭子里望着日影移动,憧憬和父王中午相见的等待时刻,她希望用一切来交换这个,哪怕她因此不会再遇见宇文奚,当然也就不会遇见李彦,她会和她的姐姐一样嫁给一个大臣,带着父王的祝福一起;一切都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而她不小心用了刚刚端木宏说的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我们需要一具尸体。”姚玉茹轻声地说道,她意识到争论已经结束,事情进展到实务的阶段,她该担心法术能不能奏效了。
“我去找,总会找得到。”苻锦说道,她给自己立下了具体的要求,至迟在明日凌晨前找到,刚刚姚玉茹已经说过了需要一具什样的尸体。她转身即走,没有多余的话。
“我可以做点什么”端木宏问道。
“保护这里。”姚玉茹望了一眼四周,好像这里隔墙有耳。
“哦,”端木宏先答应了下来,接着才涌起疑问和担忧来,问道:“有谁会不利于我们”
他既担心这是个虚职,姚玉茹随意指派让他觉得可以帮上忙,又担心真的有威胁,从之前的经验来看,暗影的活动和周围的威胁是极相关的。
“苻融,以及这里的村民,也许
第395章 乖离之相
道安在柏良阁内给耿鹄讲《金刚经》,讲到第七品时便停下来,耿鹄想起先前道安对他说《金刚经》合计二十八品,便问为何停住不讲,道安说此时《金刚经》此时只有前七品译为了汉文,之后二十一品还是梵文,所以只能停在这里。耿鹄说听来前七品文字也不甚难,为何在这里便停住了道安想了想,说,通晓梵文又懂得汉文的人寥寥无几,又兼知法学养深厚的人,百万人里也找不出一个,这是件看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的事;他本人都无力译述,目前只有龟兹国的行者鸠摩罗什在做这件事。
耿鹄有个念头长盘旋在心间,此时问道:“难道苻坚出兵西域,真的是为了求得鸠摩罗什”
道安微微笑,提醒耿鹄道:“陛下,你出我相了。”
最近的内侍也在十步之外,耿鹄也微笑,说道:“那我出兵西域,是为了得鸠摩罗什来译《金刚经》后二十一品的么”
道安唔了一声,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说道:“未尝不可以是如此。”
耿鹄和知教徒接触日久,已习惯了他们是耶非耶的说话方式,他本来也不是要问鸠摩罗什和出兵西域的关系,而是别的,他语气恳切地问道:“道安,你是中原人,不懂梵文,你自己也说不懂知教的法术,那么,法术是在梵文中么翻译成汉文就失却了法术的神力,可以这么说么”
道安轻轻地讶了一声,说道:“据我所知,梵文没有法术力,梵文的经书里也不记载着法术,那只是他老人家自己具有的能力。”
“你怎么看待他这些能力,是知法的范畴,是慈悲和解脱的一部分吗”这才是耿鹄真正想问的问题。
道安极为为难,低头沉思,说道:“这……贫道不能妄议。”
“不用妄议,你就认真地议。”
“贫道想,凡有所议论,就是虚妄。”道安为难之余,坚持地说道。
“议论是虚妄的话,那你们赞美知子具有无限的智慧,无上的尊贵难道就不算是虚妄了么”耿鹄摇头问道,他知道这是他可以走到的极限,仅仅到这里的话,道安不会禀报给胡图澄,而他自己也就是安全的。
“陛下说得不错,可惜陛下不能师从他老人家学习知法,不然一定成为一代尊者。”道安恭维地化解说道。
耿鹄意味深长地望着道安,道安被他看得有些迷惑,问道:“陛下,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我在担心。”耿鹄说道。
“哦,不知陛下在担心的是什么”
“我担心的是误解,《金刚经》是梵文所写,翻译而为汉文,差异究竟有多大要是根本意思就翻译错了呢一人错便几十数百万人错,这是多么大的罪愆”
“从翻译的角度,陛下,会有翻译者,也会有校对者,在经书正式制版印刷或抄写前还有许
多的行者都会参与品评,要说经文出错,可能性是很小的。”
“你刚刚才说过,既懂梵文,又懂汉文,还知法学养身后的人,在百万人里也难找到一人,何来许多可以鉴别对错的行者如果胡图师尊翻译错了一个字,一句话,你会发现乃至敢于站出来纠正么”
“陛下今天的言辞真是极为犀利。”道安想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不过,知子的经书,即便翻译里有少许的差错出入,远离了知子的本意,也是不会有即刻的危险的,可以慢慢地被人发现、纠正而回归到正轨当中。”
“你听过檀摩加若这个名字么”
道安一下愣住,心中飞快地盘算了,答道:“听过。”
“你知道他和胡图师尊之间的纠葛么”
“多多少少的,知道一点。”道安口齿含混地说道。
“哦,你怎么看他们之间的纠葛”耿鹄故作轻松地问道。
道安沉默良久,低声地说道:“陛下有什么样的念头,不妨对贫道直说。”
耿鹄注视着道安的眼睛,极为郑重地,缓缓地说道:“我想让知教保持和平,不可干涉朝政。”
道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仍是低声地说道:“这也正是贫道的所愿。”
“那么,”耿鹄沉吟地说道,“你觉得该怎样做,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道安欲言又止一番,低头说道:“这,贫道,我……不能说。”
耿鹄觉得这结果已经足够好,已经在龟壳上敲破了个口子,可徐徐图之,不可再急切地勉强,便瞄着案几上的经书,找了几个不甚明白的句子逐个请教。
一名内侍捧着一道尚书台来的文书递进来,耿鹄飞快地看过做了朱批送走,神情似乎为之一振。道安看了觉得奇怪,出言问道:“陛下是一直在等这份文书”
“啊”耿鹄略吃了一惊,微笑说道:“不错,那是一份任命的诏书,擢河东太守慕容冲为后将军。”
道安不怎么关心政务,也知道此前的后将军是张蚝,非同小可,他由此想到刚刚这位天王陛下所问的问题并不是问问而已,而是已经在有所动作;实际上,他问文书只是随口,绝没想到天王直接对他说出文书的内容来,这当然是有意的。
一个时辰的经书讲授时间过不多久便到,道安起身告辞,他犹豫再三,对天王说道:“陛下,昨天西市上出了一件怪事。”
“哦,是什么样的怪事”耿鹄满怀着期待地问道。
“有位从西方罗马而来的异人,大约二十来岁,携着一位七十老妪招摇过市,在闹市中他拥抱亲吻那个老妪,引来数百千人的围观。”
“拥抱亲吻一个老妪,那可是孟浪极了,不,这不是孟浪,是有悖人伦的。”耿鹄听见罗马二字,以及异人,顿时便想起苻镇来。
“并不是,陛下,你
错了,不是这样的。你想,如果一个老翁亲吻一个少女,那就不悖离人伦么这是长安城中极为常见的事啊,换作年富力强者亲吻老妪就说他们悖离人伦,对比起来实在是显然的谬误。”
耿鹄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说法是直觉的说法,而道安则说出实质来,“但我们通常不在公开的场合这么做。”
“是的,这一点略有些唐突,不过,重点在于,那人对周围义愤的人们解释,说那老妪正是他的妻子,本来是绝世的美人,被法术夺去青春,变作了老妪模样,而他矢志不改对她的爱;他当众这么做固然唐突,但这是为了公开宣示,接受公评以断绝自己变心的可能。”
“这倒不错,情有可悯处。”
“这还不到关键处,我听说,那人开始只是对三五个在周围的人这么说,而实际上小半个西市的人都听见了,大多都觉得心悦诚服,感泣于心。现场还有异相,对于那附近的人而言,天气也变得凉爽宜人了。有个贫道的弟子正好经过那里,他对贫道说,他半截身子如浸在冰水中,而另半截身子还在炎热的空气里。”
“噢,”耿鹄发出惊叹来,他心里有些明白,更多的是糊涂,问道,“寡人愚钝,不知师尊讲这个故事,要义在哪里”
“这并非故事,而是真实发生的,就在昨日下午的西市上,看上去也是有意为之的。陛下刚刚提到法术,而我们平常见不到什么可信的法术,这是一个。不论清凉的风,还是所谓绝世的美人被变作老妪之说,陛下都可以亲自去问问看,看远方来的人能给陛下提供什么样的启示。”道安略停了一下,接着说道,“而那是我所不能的。”
耿鹄唔了一声,起身再拜道安以为感激。
道安走之后
第396章 诸法之空
邓仲又梦见那个画面。他仰面躺着,厚重的棺盖缓缓地合上,天空一寸寸地缩减,直到完全被遮住,变作完全的黑暗;接着他的视角跳出了棺柩,升到了空中,向下望见十数名王侯将相样貌的人缟素列队,行在一付巨大的棺木后,棺柩盛放在十六匹马拉着的车辇上,车辇前后的队伍旗幡漫天飞扬,怕不有数千人之多,向着骊山迤逦前行。
毫无疑问,他就是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在半醒之际,泪水滑过他的脸庞,落在茅草堆中。
他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也许有好几年时间,他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这个梦所象征的意义对他而言像皂角泡沫一般反射着阳光的五彩斑斓,令人欣喜而容易破灭,反反复复地破灭,直到他意识到这一生只是如此,不会再有可能性,不会被拔擢为官为吏,不会功成名就,不会恢复而为自己本来应该是的那个人。
他做这个梦最早大约是在他还只有七八岁时。最初,他被这个梦吓醒,他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死亡,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惊惶了许久,直到淡忘。第一次是惊吓,第二次便只是慌张,再多次就便平和得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剔除死亡,而意识到梦境里别的那些形象所代表的意义,转忧为喜。虽然是死亡,但这是极尊贵的死亡,是重于泰山的死。这是一种预示,不会没有意义的预示。
他像每个人那样,都有幼年时,他的幼年时在离乱中度过,见过无数人死亡,分别,他自己也经历了分别。对于幼时,他失去了许多记忆,只记得跟随着父亲逃难,开始父亲还可以抱着他走,没多久就只能牵着他走,白天走路,夜里也走路,才闭上眼又立即被揪着耳朵唤醒继续行路,累得双腿抬不起来仍然要走路。然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地变作了一个女人牵着他走,就好像从来如此,从没有父亲牵着他的手逃难过。
他记得父亲朝南走,朝南的方向河流众多,不断地乘船;养母刘氏带着他向北走,北方的山多,经常翻山越岭,这是他幼年时全部的记忆,他不记得父亲是如何变成养母的,也许他根本没有过父亲,那只是他后来幻想出来的,出于对养母和自己平庸的人生的憎恶。
养母姓刘,一点也没对不起他,她自己有个儿子比邓仲还小上两岁,从他的父姓名叫射既;邓仲实际上名叫刘畑,跟着养母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刘畑,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邓仲这个名字,是他自以为是的那个人,他也许是,但更可能不是。
平常他天未亮就起来,收拾稻草杆铺就的床褥,要一尘不染,一杆不乱,接着是打扫庭院,诵读诗书,他有一把剑,有时会练一会儿剑。接着他要出门去帮工,乡村里的雇工的活计不
算多,加上自家一小块地的出产,刚刚不至于让他饿死而已。今天他没有活计,便继续躺着,心中想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明天没有活计,后天也没有。瓦罐里还有十几斤糙米,节省一点不难捱到秋天,但他又梦见了葬礼。
他已经四十六岁,还孤身一人,弟弟射既已经抱上了孙子,这根本不是养母对亲子给予了更多的偏爱,而完全责任在他自己;在他适合娶妻生子的年纪,他怀抱着别样的心肠,决议不娶;年纪大了以后,也没有人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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