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第498章 替身
回去的路上,马仕云觉得慕容冲看起来奇怪极了,神情凝重,面容紧绷,眼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泪痕,一句话也不说。回到住处,慕容冲进屋坐下,马仕云刚刚要走却被叫住,慕容冲手指着他坐席面前的空地上,意谓要马仕云在那儿坐下。
马仕云觉得怪异,但也立即照办,在慕容冲面前三步跪坐相对,等着主人的吩咐。
“这五六年以来,多谢你一直照顾有加,凤皇不胜感激。”慕容冲弯下腰,对着马仕云恭敬地以头叩地。马仕云大惊,慌忙起身跳着躲开,惶恐地站在一旁,蜷缩着腰,说道:“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几乎要哭出来。
慕容冲直起身子,仍是冲着马仕云手指面前的地上,让马仕云如前般坐下。马仕云扭捏一番,还是回到慕容冲面前跪下,先开口说道:“殿下,就算那家伙反悔了也不要紧,我们回平阳去,平阳还是殿下的。”
慕容冲轻轻地,显著地摇头。
“难道连平阳太守之职也……”马仕云心中一沉,悲怆地问道。
“不,陛下是要我留在长安城中,有新的任命,命我担任护军将军,统率城外的禁军六营。”
“这,难道不该是个好消息么,为何殿下你愁眉不展以及刚刚你说那……”马仕云问不下去,慕容冲先前那句话的意义显然是要驱逐他了,他胸中愤懑又好奇,好奇慕容冲到底以怎么样的理由来驱逐自己,他做事从无过错。
慕容冲垂头思忖一下,抬起头来,说道:“陛下很器重我,我无以回报,只好把你送给了陛下。”
“我……”马仕云有些发懵,回不过神来,许久才迷茫地说道,“我又不是物件,怎么能送给别人”
“对,是我弄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不是送,是我向天王陛下推荐你,去做他的金鳞甲卫,保护他的安全。”慕容冲有些惭怍地说道,他想自己大概是得意忘形,居然把投附自己的自由人马仕云当作了自家部族的奴隶,也许在心目中本就是如此,这时不小心地流露出来。【 …&免费阅读】
马仕云摇头,一脸愤懑,强行压抑住心头怒火,辩解地说道:“天王手边那么多人,可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怎么能把我推荐给他我去了以后你怎么办,几天之前才有人闯冲进来行凶,全赖我在才没有出事,我如果走了,又出类似的事的话,谁来为殿下挡住刺客”
“你去之后,自然有别人接替你,这你倒不用担心。”慕容冲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马仕云的重要性有所贬低,“可你在我身边,始终只是个副将,而在苻坚的身边做金鳞甲卫,无比荣耀,你实在比我还有前景得多。”
“我是……”马仕云目光涣散,既惊且恨,喃喃地说道,“我可以不去么殿下,我想陪在你身边,为你领兵作
战,为你挡住敌人的暗剑,一点儿也不想去保护什么苻坚,我也不要什么前景。”
慕容冲惊讶地看着马仕云,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往错看了这个副将,他竟然对自己忠耿如此,道理是什么想到这儿他的心荡了一下,觉得是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脸色顿时一沉。
“你不是物件,你是个人,当然有你的自由。我把你推荐给陛下,你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好了,可那样的话我这儿也就没你的位置。”慕容冲冷峻地说道,不假一丝颜色,“你可别怪我无情。”
马仕云胸中有无数话,全在舌根处堵住说不出,脸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问出来,“如果我去了,殿下还当我是你的人么这不就是你派我去,可以声息相通。”
“你最好别这么想,别再想着我,你是你自己,该有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路。要是你实在不愿意,那就要就此流亡,谁也找不着你,要么就到苻坚的身边,全力护卫他周全,最好就像这些年你陪护在我身边那样,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这样,咱们俩就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慕容冲目光深沉地望着马仕云,语气艰困地说道,他意识到马仕云就是自己有意无意向苻坚交出的纳贡,并非是别的。他多希望许多年前苻坚说过的话成为现实,他成为他的卫青,忧谗畏讥使他不能离得太近;但稍微远离,他又觉得一切都是虚无,会被遗忘,就像他离开长安七年未蒙召见,以及他上次离开未央宫十余天没有等到任命的书令下达。
“明天一大早,未央宫里就会来人领你入宫。那其实是我,你这是代替我去,使我人在外面,也在里面。”慕容冲声音萧瑟,这话和前面语意全不同,显然颠三倒四,但这句才是他真实想说的。
马仕云怔了一会儿,眼角微微带泪,轻轻点头,仍是茫然失措,一天也不得痛快。晚上他自己出钱叫了一桌酒席,在院子里和众位平阳同僚喝酒吃肉,再三道别,慕容冲也出来吃了两杯酒。席后他又将服侍太守的职责与一位平时最信得过的平阳同僚嘱托清楚,以及平阳骑兵诸事交待清楚,这才消灭了残酒,酩酊大醉地睡去。早上众人皆未早起,慕容冲当然更不会起来。他一人早起提井水洗去酒气,自己剃了胡须,换上干净衣服,携长刀等在院内,听见敲门便开门,见正是未央宫的侍卫来点名领人,通报名姓之后,便要跟着出门,那侍卫却拦住,“这是入宫,又不是上阵,这样的刀就别带了。”
马仕云不申辩,手一抖,将长刀丢在地上,与宫中侍卫一起出门上马,往未央宫去。
他以前进过未央宫两次,这次是第三次,却在宫中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厢房,正在清凉殿与宣室殿之间住着宫中侍卫的一排厢房中,在这里
日常起居,他实则就是侍卫,只是被领进一间宫殿的格子间内换了一付金鳞甲穿着,以及他将会常伴在天王苻坚身边,众侍卫皆知他并非敕封的金鳞甲卫,但又的确是,在是与不是之间。
正式到苻坚身边报到前侍中王休询问他许多问题,也给他讲解金鳞甲卫的例制,申明他只是因为所有金鳞甲卫都不在未央宫而以他做临时的递补,待金鳞甲卫们陆续回来——他届时的职等再议;这是慕容冲之前未给他说清楚的,听起来好像他只是暂时借出到宫中,借完了就会还,但慕容冲也确实说出了此后他那儿没马仕云位置的话,是这样暧昧不清。一名三十几岁的中年侍卫方厝被指定伴在他身边,为他指点宫中规矩,地形地理,大概需要几个月他才能完全地适应这个职位。
甲是金鳞甲,兵是一柄三尺长剑,马仕云擎在手上舞了几下,仍是不自觉双手合握的长刀刀法,下半身纹丝不动,这是骑兵的习惯。他能感受到背后方厝投来的异样目光,但方厝并没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第三天起马仕云被带到天王苻坚面前,简单介绍,行礼参拜之后便站在了他的身后。此后,只要苻坚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除了清凉殿上的乌云阁,不论苻坚接见谁人也不用避开。开始几天他新鲜极了,听到往前所不知道的事情,见到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臣们,以及天王本人听政,批阅奏章,以及宫中建筑、饮食、宴乐,对比起从前在慕容冲的身边,直如白粥小菜和极乐盛宴之别,各有各的滋味和境界。
未央宫宫中的侍卫与宦官如水一般在园圃道路间流动,如蛛网般细密,以及宫墙上、大树上有许多观察的哨位,绝不会有多个人可以同时潜入到宫中来行刺而
第499章 其命维新
预备朝会时,苻坚推开了堆积的奏折,他面前的案几上现出一块不大的空处来,抬头望着一旁正捉笔在笏上撰写意见的王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王休转过头来望向苻坚,才从手头的事情中跳出来,有些惊讶,“陛下”
“这些都是不那么打紧的事,距离根本很远,你难道没想过,怎么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有许多事根本不必出的。”苻坚废然而叹地说道。
王休大致记得转呈在苻坚案上的都是些什么事,的确都是寻常事,没有特别重要的,但要说什么根本,这就很茫然,这些事无非关于钱粮、征兵、诉讼、调防、修建、贸易,彼此并没什么太大的联系,“陛下,何谓根本”
“我有一个想法,你看看如何”
“陛下,有想法是容易的,做才难。”他停了一下,收敛一下不恭敬的嘴脸,改以恭敬的语气,“陛下,这个想法你有了多久”
“是近几天才有的,可我觉得它很重要。”苻坚没有顺着王休给的台阶下,而是实话实说,以沉着的语气。
“是,陛下请讲。”王休挪了挪坐着的姿势,正面对向苻坚。
苻坚也正容一番,开口说道:“我想要,完全地重编一次全国的户籍人口。”他说到这里停下,等着王休的反应,他大致想到王休会怎么说,那正是引导入彀的阶径。
“户籍五年一大订,现在是第三年,后年本来就要做这件事的,陛下想要提前”王休说道,不自觉地又稍微流露出讥诮来。
“大秦编有户籍的人口有多少户,多少人”苻坚明知故问。
“户三百七十一万,口一千八百九十三万,这是三年前的数字,现在应有增无减。”王休说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想到苻坚的用意,顿时出了一身汗。
“这只是汉人和氐人的户籍人口数,其他各族的呢”苻坚淡然问道。
“这也包含了一部分州郡的鲜卑人,”王休辩解道,但软弱无力,他稍微晚一点猜到苻坚的用意,已然被动,“其他各族大部分未编户籍,往先几年度支司做过粗略的估算,大约在两百万人左右,其中鲜卑一百二十万人,这是指未在户籍编列的人口,以及戎人大约六十万,其他不自认为两族的其他小部族合计约二十万人。”
苻坚嗯了一声,长久地望着王休,“我想把他们都编入户籍之内。”
王休身子僵住了一般,没想到自己复职以来第三天,看上去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忽然撞见了这样一个宛如大山的题目。这是显然的攻击行为,若说先前耿鹄在宫中调戏入觐的段元妃的危害程度为一,那这件事的危害大概近百;那时耿鹄算是困兽犹斗,做出那样的事容易理解,但现在阳平公苻融已经确认与他和平相处了,此时他居然抛出这样足令地动山摇的改【 !…最快更新】
变来,只觉得自己不论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嘴唇紧闭,鄙夷怎么也掩饰不住地浮现于脸上。
他又立即想到,这其实是个绝佳的作为,正该是英明圣主苻坚的作为,甚至和父亲以及苻融一贯以来的思路也相仿,父亲和苻融都和一个虚假的敌人慕容垂缠斗了十数年,正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慕容垂的问题,不知道即便毁掉了慕容垂,还会有其他慕容氏站出来,顽固地成为国家的痼疾,而父亲和苻融甚至没有想到类似慕容垂乃至姚苌这样的麻烦的实质就是胡汉分治。现在,是小丑一般的替身僭王提出了这个或可解决根本的策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王休感觉到羞辱,脸上发烧。
“你看这样如何”苻坚等了许久没等到王休的意见,忍不住出言询问。
王休从梦中惊醒般身体趔趄一下,实际上他是跪坐着的,“当前,大秦胡汉分治行之有年,虽然存在着许多问题,但总体运行无碍,汉人主耕种,胡人主作战,是我军无敌于天下的一部分原因,这制度存在自有其道理的;制度不是不可以变革,但陛下,臣想知道,出于何等样的考虑要做这样大的变革”
“鲜卑与戎人大臣、豪强通过这分治的制度藏匿人口,掌握全国十之二三的徭役赋税,形成国中之国,是动乱的肇源,以及汉人氐人认可国家之外,鲜卑人和戎人都只只知本族的头领,不认国家,不认其他人和他们是同胞,一旦国家有事,很容易就又陷入如先前晋氏那样的内战。”
“但他们以全国十之二三的人口,提供十之四五的兵力,对国家而言是划得来的。”王休辩解地说道,但语气虚弱,显然,从兵力提供的效率而言这是划算的,但这也导致将近半数的军势实际不由国家所控制,这些林林总总数百名各族豪强们当然是国家可能倾覆的最大乱源。这是大秦立国时就遗留下来的问题;三十余年过去,在苻坚任上从未被重视,更谈不上逐步校正,前几年氐人宗室分封各地更削弱了长安对关中的控制,而关中和关东的联系也几成不绝于缕之势,一般人总觉得大秦形势很好,只有他这个级别的少数人才知道其实已经危如累卵。
“这真的划得来么”苻坚问道,他不用多说,王休懂得这个显然的局面。
“这件事体量巨大,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动摇国本,陛下还是等阳平公由姑臧回来,再三商议之后再说吧,臣不敢置喙什么。”王休清楚得很,这事可能容易,一个新的机构,一纸诏书就足矣,什么阻力也没有,一蹴而就,这是有可能的;但也有不低于好的可能的坏可能是天下大乱,酿成比此前五公之乱严重得多的内乱,朝中不少大臣会找借口潜回领地,再公开露面时已成为叛逆的头子。
一个两个不足虑,如果是十个二十个呢那将会是真正的遍地烽火。
苻坚点头,“朕只是和你商议这件事的利弊,待苻融回来,我们已经把该想到的都想了个遍,可以节约许多讨论的时间。”
王休不觉得仅仅是这样,苻坚提前对自己说他这个念头,显然不止征求自己的意见;如果是别的事,王休多半就一笑置之,找法子拖延搁置了,但这个议题如此具有吸引力,宛如江淮地的人拼死食河豚一般,令王休神往不已,甚至渴望自己成为这件事的推手。
他陪伴苻坚完成当日朝议、阁议,飞快地处置完自己署中要事,天色还早,便邀请尚书左仆射权翼、右仆射慕容暐、左民尚书令刘焕、度支尚书令朱序,客曹尚书令张天锡在未央宫中前殿侧厢暖阁中议事。他本人兼尚书吏部令,尚书省的六曹,除了五兵尚书令李祺陪阳平公苻融去凉州之外都聚齐了。
“陛下有个念头,想要重编户籍,不止是重编户籍,而是以此酝酿一番大的变革,这大变革简而言之,就是取缔所有部族酋长的专权,将其下原先的所有部民全都编入各州各郡,不再向酋长缴纳赋税劳役,而改向郡府缴纳;除此之外,户籍上每个人标注的族别全都抹去不留,不再有氐、汉、鲜卑、戎人之分。我已经把我意见对陛下说了,这事很难,虽然也有好处,不做有不做的好处,但陛下坚持。我说不过他,想听听各位的意见,汇总了好一并劝谏陛下。”
众人听了皆沉默不已,王休挨个看各人的表情,权翼、刘焕、朱序和张天锡固然神情凝重地思索,都不似慕容暐的面色阴沉不悦。
“如果部民都隶属了各州各郡,那这些酋长手下所豢养的部曲,许多大臣的自家军,又由谁来供给难道也要解散不成”朱序管钱粮,思绪敏捷地问道。
王休觉得难,就在此处,他先前还是笼统地想这改革动了许多大臣的收入,还没联系到最为紧迫直接的私家部曲军队,一旦收入断绝,这些军队没了供养,自然就要找出路,这比仅仅收入的变化要来得要险峻多了,不由倒
第500章 沧池坠龙
天刚濛濛亮,稍有些凉风,带来甜丝丝的芬芳味道,六七名内侍躲在天禄阁狭门内,望着露台上的两人。
苻坚站在天禄阁的露台正中,双臂上举张开又放下,周而复始,深深呼吸,仿佛在吞吐空气中的精粹,至少使他神清气爽。葛月枚站在几步之外怜惜地望着他。苻坚夜来噩梦,惊醒之后呕吐不已,直说呼吸艰困,心脏发疼;她搀扶着他由清凉殿到此,为的是吐纳清晨这一口琼露,看上去效果不错,来时身上颓败的病态已去了多半。
一个侍卫由盘旋的楼梯上三级并作两级地飞奔上天禄阁,拨开人群,疾步走近苻坚,气喘吁吁地低声禀报,“陛下,昨天夜里阳平公已经回到长安了。”
苻坚正举起的手僵住,停了一下,低声说道:“知道了。”接着双手才又向上升去,张开完全地垂落下来。
待侍卫退下,葛月枚凑近两步,说道:“既然他回来,可见没出什么事。”她的语气幽幽,不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
苻坚收起动作,稍微思忖,还是不得要领,说道:“可他回来得实在太快了,快了差不多有六七天——不知道是到了姑臧再火速赶回,还是根本没到姑臧就赶回来,这么快总要有理由。”
“我想他不会半途而反,一定是到了以后火速赶回。”葛月枚语气迟迟,她本是苻融麾下异人所抚养训练的,对主子的主子有自然而然的了解,以及料敌从严。
“他知道了什么。”苻坚喃喃地说,已经舒缓了些的心疼又加剧起来,手用力按在心口下一分的位置。
以苻融素来秉性,即便他凌晨才回到府中,稍微收拾便不会误了上午的朝会,但等了一上午,并没有等来苻融上朝,这加剧了苻坚的担忧,心神不宁。下午,苻融还是没出现在未央宫内,苻坚忍不住偷空问王休,王休点头,“殿下他的确是已经回来了。”
“不知他此去如何,有没有什么事。”苻坚小声地嘀咕,像是心思不小心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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