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他们很勇敢。”一个声音在洛顺尔宁身后柔柔地说道。
他猛地回头,阿洛尔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身后,关切地望着他;他点头,立即转回头去看,看乐勒率先冲进了德拉姆步兵队中,顿时便不见了,随后两翼的疏勒骑兵们一个个地撞入到敌阵中,好像轻柔的羽毛落入了水中,再也没办法脱离。
这是乐勒早就说过的事,洛顺尔宁觉得这没什么,可是鼻梁整个的酸楚,眼中有泪却流不出,脸上痉挛,只想一头撞向沙子里藏起来。他哆嗦着,忽然瞅见马鞍前挂着一柄刀,想也不想地拔出来,学着乐勒刚刚举起弯刀的样子。这姿势仿佛有谁灵魂附了他的体,他双腿一夹,手中缰绳猛扯,将座马驱动跑起来,向着远处德拉姆的步兵队形冲去。
他一个人,挥舞着短刀,纵马朝德拉姆步兵队的后方冲去,像一滴水冲向一处水塘。他不在意从敌人的背后插上一刀,毕竟他只有一个人;他也不在意乐勒吩咐他去做的事,他并不理解那些,即便理解一些,也不觉得那是伟大而荣耀的,他宁愿在最后时刻冲锋在乐勒身边,战死在他身边,他们是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他有一点委屈,乐勒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那么多和愿意和他一起冲陷死地的伙伴,他偏偏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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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部族之民
由无遮会场好不容易回到未央宫中,苻坚惊魂未定,下令关闭宫城,宫中驻守的禁卫军皆上城墙,严防可能的变乱,同时调度长安城外的禁卫军入城,分作三部,一部驻守已经空了许久的长乐宫,一部驻守长安城墙,一部在城中设卡驻防。同时召见病休中的侍中王休,组织疏散已经入城的各地知教信众,以出现了重大伤亡的原因发敕令给道安行者,要本届无遮大会提前结束。
这些安排下去时间已经是下午,苻坚稍微停歇,正想此事的前因后果,如何找出和惩膺操纵此事的人,余当引来两人,启禀道:“陛下,这次我们能脱险,全靠这位壮士。”
苻坚抬头见余当鼻青脸肿,行走也有些瘸,他记得余当护送自己回宫时还好好的,转眼间却闹出这番动静,顾不上看余当手指的人,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余当羞涩地咧嘴笑,答道:“我和这位壮士言语不通,他护送陛下回来之后就要走,我不让他走,两下起了点冲突,一对一地打了一架,不分胜负,然后他才肯留下,容我找了位懂波斯语的通译来交谈一番,这才来见陛下。”
苻坚看向余当手指的那人,只见身材魁梧,高鼻深目,二十来岁,形神皆美,不由得呀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一边看向跟随着那人的通译。
通译对那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那人说几句,通译人再面向苻坚躬身行礼,说道:“陛下,他不懂汉话,由在下担当翻译,他说有幸能为陛下效劳。”
“不知壮士姓名,以及由哪儿来,立了这样的大功,该怎么感谢才好。”苻坚望着余当,眼神询问他引见这人是什么用意。
余当做了个手势拦住通译给那人翻译,对苻坚说道:“陛下,前次你提到金鳞甲卫的事,卑职想他就是个好的递补人选,不如借着封赏将他收到身边以作护卫,他天生神力,是个再合适也没有的人选。”
苻坚听了点头,抬手示意翻译接着翻译,翻译照做,将苻坚的几个问题一一地翻译给那人听,那人说了几句,通译又转向苻坚:“他名字叫塞纳,是罗马人,由罗马来,护送着阿卡夏教的使者若恩到长安,碰巧遇见陛下。”
“原来你是若恩的伙伴!”苻坚又惊又喜,觉得这有如天作之合一般,“我认得若恩,他也去了无遮大会么”
“他去了,此刻他正赶来这里见陛下。”通译和塞纳对话一番之后对苻坚说道。
苻坚楞了一下,心中喜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正赶来的”
听了通译将苻坚的疑问说给他听,塞纳笑了笑,并不作答。
不多时,一个黄门侍郎快步地跑来,在苻坚身边停下,禀报道:“陛下,陛下的侄子苻镇求见,已经在殿外等候。”
“快请
进!”苻坚看向塞纳,塞纳在一旁和余当通过通译密切地聊起来,不知在聊些什么。
“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说是凉州榆中赤亭戎的大神官,名叫姚玉茹。”黄门侍郎补充说道。
苻坚打了个寒战,有如见了鬼,他记得这个名字,“这女子是跟着苻镇来的”声音颤抖。
“是,他们一道来的,大概苻镇领着她来。”黄门侍郎恭敬地答道。
苻坚稍微定下神,心想陌上青那晚上诸多幻相,大概自己刺死姚玉茹也并非真实,不然她怎么能活着,又怎么能来见自己,以及她跟随着苻镇,苻镇和自己有了默契,以及正是他的伙伴在关键的时间和地点出力救了自己一回,不论如何见她一面,未必说得上多凶险。想到这里,他平静下来,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黄门侍郎出去不久,若恩和姚玉茹进来,走到苻坚的坐席面前停住。苻坚怕看姚玉茹,目光都紧盯在若恩身上,那边塞纳见若恩来了,径直过去和他招呼,两人交谈几句,这才一起转向苻坚。
“听说上午时你也在那儿,怎么样,没有受伤吧”苻坚没别的可说,只好假作关切地问,目光仍是避开姚玉茹,权当她站着的那儿是空地。
“陛下,今天的混乱事出有因,因就是隐匿在暗中的胡图澄尊者。我在法会上的高台上杀死了他,把他的头由一只狐狸衔着送去迦毗罗,他的尸体留在此处。我想请陛下出一块墓地,一口石棺好好地安葬他的尸体,这是防止他复生的唯一法子。”若恩毫不隐瞒,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苻坚发了一下怔,浑身不自在,他还在设想那真是一场骚乱而已,并非有人有意为之,但若恩的话指向了胡图澄。上次陌上青之会后,苻坚和胡图澄见过一两次,议论谋夺吕光大军之事,但自那以后,他自觉与胡图澄已经渐行渐远,有了深沉的鸿沟,可还不至于要了彼此的性命,而若恩直言上午的骚乱正是他以为已经前往姑臧的胡图澄谋划的,这不能不令他震骇,而若恩紧接着说已经把胡图澄给杀了,他顿时有种不知若恩所说的是真是假,以及若恩到底是敌是友的斑驳错漏之感。
“胡图澄……”他沉吟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墓地和石棺都不难,但……”他也但是不出什么来,语气优柔而恍惚。
“陛下,我由罗马而来,虽说是带着阿卡夏教的福音,但我也带着迷惑来的,这迷惑就是,出于爱,我们到底能容许自己做多少坏事”若恩说道。
这话拗口极了,苻坚听得发愣,“我不大明白你说的。”
“我自小入了阿卡夏教,对我而言,阿卡夏教是整个世界,天国是那样美丽、亚里斯作为唯一的神,代表威严、理性与希望,经文和谐而自洽,有足够多的教条指导我们
日常所有的行为,如果人人遵守规矩,奉行善道,那么所有人都将升入天国,这是神亚里斯对我们的许诺。”若恩缓缓地说,一边观察苻坚的表情。
“但实际上,凡间的阿卡夏教不那么美好,有激烈的派别之争,我属于较小的派别。在我们看来,当权的教派迫害我们无所不用其极,排挤、驱逐、暗杀,行的都是邪恶之事,但他们把持了阿卡夏教,我们能不能因此说阿卡夏教也是邪恶的呢即便我们被逼得远遁,仍然要么当根本不存在派别之争,要么为他们辩护,那么做是为了更好地向世人传播福音,或者说他们得势对福音的传播是有好处的。
“我对知教了解得不多,和胡图澄只接触过几次,但我和他的死敌,一个名叫檀摩加若的行者相处过一段时间,我自己的经历和他们之间的冲突相映证,使我想到但凡教团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观点不同导致分歧,因分歧而分裂,因分裂而相互攻伐,我想这是所有人的共性,即便是自命普爱世人的教团,”若恩说到这里停下,微微摇头,思忖一下才又接着说,“大概正因为自以为普爱世人,才有更不加节制的**和蠢动,以为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有益于世间,或哪怕一时有害,局部有害,但总归是有益于长久,有益于全局的,因而以行善的名义造下了许多恶。”
苻坚听懂了一些,没听懂的部分隐隐觉得那是对的,但还不太明白,“那么,结论是”
“我有我的结论,但我的结论不该是陛下的,陛下该自己做出来。”若恩似笑非笑,他身体稍微侧着让开,把苻坚的视线让到姚玉茹的身上。
苻坚目光硬生生地坠在姚玉茹面前的地上,说道:“姚姑娘,别来无恙。”
“我很好,你不用放在心上。”姚玉茹说得淡然,难掩凄惶,她是强忍悲痛,强打着精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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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因果之判
宣室殿内,苻坚坐在王位之上,下面两边重臣分坐,两人跪在当中启禀。
“……事后共敛得尸体七十三具,收治重伤八十四人,重伤及死共一百六十七人,收治轻伤两百一十三人,受伤自行离去的人无算。死者中,宫中侍卫七人,禁军士兵及军官十一人,其余五十六人,重伤者里,侍卫有八人,军士二十四人,其余六十人。所有名单已经提给户部,斟酌抚恤、赔偿及救助的具体数字不日就可算出,由户部和本地分摊支出,预估在十三万到三十万钱之间。
“此次事件城兵及廷尉役从维持秩序存在诸多瑕疵,助长了骚乱之势,已经检讨共列出七大疏失,循这些疏失追究十三名各级官员、领军队长问责,将被惩处,臣亦在其列,由廷尉府究责纠举,臣自己不复多言,等待裁决。”
京兆尹慕容垂跪在地上,低着头念完笏上记着的数字和要点,以头点地三次,起身后挪挪跪坐的姿势,面向与自己同列的廷尉丞苟罗。
端坐王位上的苻坚点头,苟罗整理一下自己仪容,恭敬而沉稳地开口启禀:“本府经过两日的调查,共投入差役一百三十三人调查,收押、询问各类相关人等共四百一十七人,共取得证物一千二百余件,录得相关证人二十三人有用的证词共七十一条,以及现场勘验,还原事情过程,认为此次骚乱绝非人群偶然自发的拥挤踩踏,而是有人精心布置,意图劫持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局限在抚恤赔偿这一阶段,而应该调查背后的阴谋主使为谁,由此,臣及本府建议免除慕容尹的职司,到我府接受详尽的调查,或还他清白,或追究他的罪责。”
苻坚微微点头,看向跪坐在一旁的尚书左右仆射,权翼和慕容暐。
“臣以为廷尉府的奏请值得采纳。”权翼简单地奏道,眼睛全看着苻坚,一点儿也没瞧慕容垂。
“臣以为……”慕容暐先说了三个字,停顿下来陷入犹豫,收回了本来要说的话,改为说道:“……臣应该避讳。”
其余大臣和此事都关系不大,苻坚不点名询问,他们便都不出列具言。
苻坚听了左右仆射的意见,支颐沉思,问道:“慕容尹大概有责任,但真的到了要停职接受调查的程度么”
廷尉丞苟罗说的是免职,苻坚却说停职,前者需要立即更换任命一个新的京兆尹,苻坚说的职位暂时空缺,等待慕容垂接受调查之后官复原职,一字之差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而苻坚语气更显然是不情愿廷尉府严查慕容垂的。
“慕容尹如果留在任上,所有的证人要么是他的下属,要么畏惧他权势,都不敢据实作证了。”苟罗语气稍微忍让,但还是坚持地奏道。
慕容垂跪在一旁,神情凝重,仪表肃穆,既不打算出言抗辩,也不畏惧低
头。
苻坚摇头,问苟罗道:“除了慕容京兆尹之外,还有谁被列为了调查的重点”
“廷尉府共收押有嫌疑者三百一十人,大部分都是寻常的滋扰行径,各样人都有,不一而足,找不出明显在煽动的为首者,以及少数该在警戒的位置上而不在的领军队长,他们也不是骚动的起因,只是收拾得不够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高阶官员。”苟罗意识到苻坚的态度和自己预期的不同,原本只说没有就接上的话,兜兜转转说了许多。
“难道无遮大会的主持者,法华寺的住持道安反而没有丝毫的责任和嫌疑么”苻坚沉声问道。【 ! #…免费阅读】
苟罗不是没想过要调查道安行者,以及知教;他没有当场陈述的事实是,被廷尉府抓获的三百二十四人都因显然地引导人潮,以及主动冲击陛下的护卫而被抓捕,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身穿天尊道信徒惯穿的方角袍服,或佩戴天尊道图案的饰物。他倒不认为这是企图嫁祸天尊道,天尊道在北方本来就薄弱得很,不值得这么做,看上去更像是为了掩饰这件事发生在无遮大会上,冲淡无遮大会本身应背负的责任。
他没有陈说这一点的原因是道安行者名闻遐迩,声誉远播,知教在朝中和民间都势力极大,牵涉既广,如果廷尉苻融此时在长安城中,毫无疑问道安行者会被扣押接受调查,而他苟罗只是廷尉的副职,敢于指控京兆尹已是他的极限;他一边觉得天王显然在借此偏袒慕容垂,一边觉得如果调查能及于道安当然最能接近真相。
“陛下,臣位卑言轻,不敢说知家的事,但如果不严查慕容尹,等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地放过去,这事如果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承担责任,又保不了密,传出去之后许多人就该蠢蠢欲动了。”苟罗抗声说道,他不敢说等苻融回来之后就会追究道安行者的话,但咬住严查慕容垂不放。
苻坚再沉思片刻,说道:“我看慕容尹在这件事里没什么大错,有失职的地方略加薄惩即可,不该列入追究的名录;道安的事等阳平公由姑臧回来,朕和他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他这话便算是驳回了廷尉府对慕容垂的指控,苟罗听了万般无奈,只能伏拜称是。
朝会过后,苻坚留下慕容垂,单独询问。
“我已经知道,无遮大会这件事是胡图澄暗中安排,他本人作法自毙,身首两处。”苻坚和慕容垂相距只一尺左右对坐着,声音细微地说道。“这件事是针对我的,毋庸置疑,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找过你,道明,你在其中担当了什么”
“陛下,我说的令你不满意,我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余当一定在那屏风后等着我;除非我说得满意,才能活着出这里,对吗”慕容垂反问道,同样也是有默契的低声。
“不,余当不在那儿,今天你不论说什么都能好好地走出去,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或者说有人想追究,我已经帮你撇清了,我只想……消除芥蒂,我仍然不得不仰仗于你。”苻坚先被慕容垂的陡峭想法逗得笑了一下,又收起笑容,恳切地说道。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来找过我,要我在乱子起后消极处置,为他的作为争取时间,我没有,没照他说的做。”
“你也没有通报给我,我还活着,真是幸运!”苻坚眼中有微微的火,是压抑着的怒气。
“对,我没有。”慕容垂说得消沉,但也坦荡,不过坦荡也是假的。
苻坚长久地望着慕容垂,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缓缓说道:“我们该知道,往前并不是胡图澄在辅佐我们,实则是他在驱动我们,所以才会有姑臧之谋。此时胡图澄已死,我们该适应新的状况。我昨日派出余当去追赶姚景茂,不出意外大概追得上,让他回师。所以,苻融也会平安地回来,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不会拥有一支在外的大军。但至少,我们可以期待一个……”他停下斟酌了一下用词,“和平相处的阶段,不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那样是最有利的。”
慕容垂这一生,自成年之后可谓无一刻不在争个你死我活当中,差不多总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卷入争斗中。不论在昔时燕国还是此时秦国,从未得到过安宁;就在不久前他刚被苻融设下计谋害得几乎家破人亡;以后会有和平相处的阶段么苻坚肯信,他才不会信。
但他表情平静,轻轻点头,恭敬地说道:“是。”
慕容垂口称是而不信的神态苻坚看得出来,他觉得话远没有说完,可不知道怎么才说得下去,只好挥手令慕容垂退下。
晚上,苻坚宿在清凉殿西暖阁,他躺在床上,葛月枚也躺着,手上为他打扇子。
“明晚上,我就要去椒房殿。”苻坚神情嗒然地说道,不用说得更明白,葛月枚也能懂得;本来两天前他就该去,无遮大会的骚乱使他回宫后加强宫中的戒备,因此有理由改变原定的日程,形势既然已经安定下来,他无论如何也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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