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那是个废弃的小城，我们曾经占据过，但早就离开了，并不是我们

    自己筑的，实际上那是在我和他出生之前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都只是听族里的老人们说过，那是我们占据的最后一座城。”阿洛尔低下头，话语愈发悲凉。

    洛顺尔宁打了个寒战，先前那种想要保护阿洛尔的念头此刻好像得到了肯定，以及变得更为具体，他要保护阿洛尔，使这个名作米克尔的俺哒部族能占据一地，不再四处飘荡，能筑起自己的城池，这是阿洛尔在恳求他为她做的。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我们……”阿洛尔说到这儿便停下来，目光游移不定，看上去无限愁思；她扭头望着躺在她身边的卢加，此时夜已深，已经有些寒意，她起身离去一小会儿，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叠毯子，一条毯子搭在卢加身上，一条递给洛顺尔宁，一条她自己抱在手中。

    “我们大概的确是匈奴人，但说是冒顿的后代，那是卢加自己的说法，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冒顿，冒顿对他说，要他统一俺哒部族，恢复匈奴汗国，重新回到焉支山。”

    “冒顿是谁”

    先前卢加提到过这个名字，他说话时太快了，不容洛顺尔宁提出问题，此时阿洛尔又提及，洛顺尔宁这才问了出来，焉支山在哪里不重要，冒顿是谁也不重要，他只是要找点儿话说，免得一直是阿洛尔在说，那太怠慢了。

    “是几百年前匈奴的一位可汗，他统领下的匈奴，是匈奴最强大的时代，可以逼得汉国的皇帝俯首称臣。”

    洛顺尔宁连几十年前自己所生长的这块土地究竟属于疏勒还是龟兹都弄不清楚，粟特人本身客居于此，谁是主人也不大在意，对遥远的不论秦还是汉的大国更是完全没有感受，除了乐勒是汉国来的人之外，对了，还有班若夫妇射死波斯甲士所用的弩，可以穿透波斯人的厚甲。

    洛顺尔宁注意到阿洛尔也不自觉地漏掉了一个信息，不知道是她疏忽还是有意，刚刚卢加提到过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才是他们的王，但这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他在这里狐疑了一下便转开了去，问道:“你们真的这么打算么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恢复以往的荣耀。”

    阿洛尔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头，说道:“我们连自己的城也没有，不要说和秦人波斯人比，就算和龟兹相比，我们都只算是野蛮人，怎么能做那样的梦”

    洛顺尔宁想起自己不论是在山中遇到伏击时所见的波斯人，包括今天所遭遇的那几个波斯骑兵，和他被带到这里看到的俺哒人一比，俺哒人和奴隶也没什么区别，连覆体的盔甲也看不到几付，武器也简陋糟糕极了；如阿洛尔自己所说，这样的部族对上龟兹国的主力也未必有胜算，不止是没有胜算，大概很难取胜。

    “你们这次来，不是所有人吧，在这里总共有多少人”洛顺

    尔宁有些羞耻地问道，这似乎是在打探阿洛尔所属的部族最大的秘密，而自己会得利于此，但他又忍不住不问，不问似乎才是一种无情的漠然，如果他真的想帮她的话。

    阿洛尔沉默了一下，这当然是个很要害的问题，但也没有等多久，“米克尔部族总共有一万四千多户，大约九万人，可以作战的人最多可以到四万人，这次我哥哥统帅出征的人有一万来人，我们是被雇佣的一方，波斯人出了十万枚银币，以及疏勒城和居延城之外的一处城池的劫掠权，这在乌西斯河畔这大约等于一万个银币的价值，也许龟兹要富庶许多倍，就我来之后所看到的，的确是这样。”

    洛顺尔宁哦了一声，他的心仿佛沉下去，一时不知所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该问这个，你也不该说的。”

    “他做了他的梦，我并不认为那完全是虚妄的，”阿洛尔忧伤的脸挤出微笑来，稍微仰视着洛顺尔宁，“而我也做了我的，我梦见我们确实统一了俺哒十二部，使俺哒人成为统一的汗国，而转变的契机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

    洛顺尔宁心脏一悸，顿时想到，阿洛尔说的人就是自己，他的脸上发热，仿佛身体里的血液全涌去了脸上，身子变得冰凉，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心里惶惶地问道:“你觉得是我”

    “你为我们带来了一百万个银币。”阿洛尔骄傲地说道，仿佛知道那一定会成为现实。

    “除非我们战胜了波斯人。”洛顺尔宁语带双关地说道，这既是本能的，也通过了算计才这么说，这也不寻常，他如果从来反应这么快，父亲怎么会拒绝他成为一个商人。

    “是……他们，龟兹人战胜了波斯人，我们在一旁袖手旁观，谁也不帮。”阿洛尔纠正地说道；这话听起来怪异极了，龟兹人战胜了波斯人，所以他们才会付给米克尔的俺哒人一百万银币，如果他们战败，反而俺哒人拿不到这笔钱，同时俺哒人不会在龟




第490章 视界
    天还没亮，四名波斯骑兵驰入俺哒人的营地，直接来到卢加的篝火堆前不远处下马，护卫在一旁边俺哒士兵连忙起身，手拉手拦住波斯人不让他们直接闯进去，一边分出人手去唤醒卢加。

    卢加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洛顺尔宁也醒了过来，他赶紧爬得稍微远些，阿洛尔还睡在昨晚她睡着的地方，对外面嘈杂声混若不闻。

    “这帮混蛋。”卢加嘟囔着站起身，整理服饰，眼神一直望着洛顺尔宁，“昨晚上你睡得还好吗”他问候道。

    洛顺尔宁慌张地点头，像做错了事，当然什么也没有，俺哒人全都席地而睡，他距离阿洛尔也足够远。

    “是波斯人，他们每天都要来安排我们的行军路线，你可以仔细地听听看。”卢加目光沉着地说道，这句话显得他似乎昨天夜里并没有真的睡着，而是偷听了至少一部分洛顺尔宁和阿洛尔的对话，这让洛顺尔宁更慌张。

    卢加对外面吼了一声，很快，三名波斯人被俺哒人带着走进来，为首的波斯人走到卢加面前，面色严峻地瞪了他好一会儿，高声地斥责，旁边跟随的一人将他的话翻译给卢加，语气要缓和得多:“将军问你们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羊，为什么私藏起来不给波斯人，以及为什么饮酒不起，耽误行军，如果夜里有敌军奇袭，你们的营地已经被攻陷了。”

    卢加手掌重重地揉着额头，含糊地说道:“既然已经耽误了，那我们赶紧开始吧。”

    为首波斯人听了身边人给他翻译过来，更加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鞭子打在卢加身边一个卫兵的身上，那卫兵**着上身，顿时多了一条血痕，惨呼一声退后两步。卢加见自己卫兵被抽，冲上两步抓住那波斯人手中皮鞭奋力夺了，丢在地上，沉声说道:“你不想出这里了么”

    那波斯人没料到卢加敢于夺自己的鞭子，顿时萎靡，两人怒目而视地僵持一下，旁边各有一人拉住这边的人，宽言几句，两边和缓下来，握手致歉，然后一起在毯子上坐下。一个波斯人摊开带来的地图，为首那波斯人指着地图讲解，翻译在一旁翻译，一个俺哒人捧着树皮用木炭在旁边记录。

    洛顺尔宁站在一边，波斯人带来的地图被众人围住，他凑不进去，只能在一边听，无非是俺哒军分成几部，和波斯人的行军队形如何配搭，遇见什么样的情形如何反应等等，听起来是日常的例行重复交代，俺哒军官们一听都听明白了，并无疑问。洛顺尔宁大致听明白是以波斯人的什么主军卫队为中心，旁边配置德拉姆步兵军团，阿斯兰军团分作两部分，一部分配置在德拉姆步兵团之前，一部分在指挥所后护卫辎重车辆。不死军团行在阿斯兰军团的右侧；而俺哒人的军队分作四部伴随在波斯行军队形

    的边上，步行者为一部，配置在阿斯兰军团左侧，骑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前出不死军团两到三里，作为整个军团的突前部队，另外两部分则与不死军团平行，分别部署在不死军团的左右两边各两三里的距离。整个行军队形宽度约六里，长度约十里，预计四天后可抵达俱力城附近。

    洛顺尔宁自己只是普通的一个斥候骑兵，队友不过六七人，行军不过前后两部，对波斯人这样复杂的行军队形只记得头昏眼花，还担心自己听错了或理解错了，回去禀报错了岂不是害人，心中惴惴不安，猛转头见一边趴着的阿洛尔已经醒了，和自己并肩望着波斯人讲述行军的队形安排。

    “我还是想进到波斯人那边去看看，看看到底那是什么样的。”洛顺尔宁凑到阿洛尔耳边轻轻地说道，他听到波斯人那边单单军团的称号就有三个，如果不亲眼看看到底这些称号的军团各是什么兵种，以及有多少人，实在是不甘心，不放心。

    阿洛尔不转头看他，只是轻轻点头，她的模样不知何时起又起了变化，头发盘在头上挽出一个美妙的山丘，眉目脸面赫然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既英武，又矜持。洛顺尔宁看得有些发呆，又想起昨天夜里阿洛尔说他偷偷地看她是俺哒习俗不许的，顿时移开视线。

    波斯人交代完之后便离去，卢加又给俺哒人军官们交代许久，这些军官各自散去；卫兵们为卢加和阿洛尔牵来马匹，连同洛顺尔宁和班若的马，众人陆续上马，跟随卢加先行出军营，在空地上等待士兵们集结。先是骑兵们陆续地离营而去，数队步兵在营外空地上列队等待，等了许久，两名军官骑马擎旗地走在前面，将队列带动起来，以八纵队队形朝北方徐徐行去。洛顺尔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卢加为首的俺哒人军官是配置在自家的步兵队伍中。

    洛顺尔宁真希望可以变作一只鸟儿飞到空中，那样才可以俯瞰整个波斯与俺哒人的联军究竟有多少人，都由那些部队构成，以及行军的队形究竟为何，是否给奇袭留下缝隙；他往前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乐勒也没委托他做这些，但他此刻就是想把一切都做到做好。无论如何，俺哒人已经被他的计谋诱使不主动参战了，剩下的波斯人不会太多，俱力城的龟兹军队是可以冀望将他们击败的，此时这世上没人比洛顺尔宁更渴望这一点。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真的需要去看看。”骑上了马没走几步，洛顺尔宁心神不宁地低声对阿洛尔说道。

    阿洛尔没说话，手上一抖，驱策着座马离开了队伍，向左侧转奔驰而去，洛顺尔宁赶紧跟上，没人来干涉他们。

    行了一两里路，洛顺尔宁便望见前面一队正行进的波斯人队伍，正要问这是波斯人的

    哪支部队，有多少人，却听阿洛尔忽然“啊”的一声低呼，陡然地调转马头向右，速度也顿时加快。洛顺尔宁不解其意，赶紧打马跟上，两匹马越跑越快，洛顺尔宁开始还不觉得，跑了几里之后才觉得阿洛尔不是没有缘由，她身体蜷曲着绷紧，像是憋着满怀的恐惧，唯有驰骋才可以稍解似的。洛顺尔宁想问，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们由后向前追近了在前面奔行的波斯人骑队，看得见那些骑兵穿着的盔甲样式，正是昨天洛顺尔宁他们遇见的那五个骑兵身上穿的，也仿佛相似一月前在黑水山中偷袭他们的那队波斯斥候，乐勒杀死了三人，自己也被刺得重伤，班若和他的妻子在背后射杀了另两人。

    “那是波斯的不死军团，全都是骑兵，大约六百多人，十分强悍，我们大约要三到四个人才有把握对阵他们一人。”阿洛尔指着前面的波斯人骑队对洛顺尔宁解说道，“他们担任整个前军的中枢，他们之前以及两边各有我们的骑兵队巡行，保卫着他们。”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记清楚了么”

    “记清楚了。”洛顺尔宁还在想着刚刚阿洛尔忽然躲避似的避开了那一队波斯人，她可没为自己解说那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那些人或许不重要，又或许很重要，必须留到最后来说。

    阿洛尔策马掉头又往后奔，不过他们此刻已经越过大军队形的中轴，到了另一边，这下他们是面朝着大队人马前进的方向，由这里起往后都是步队，半数骑着骆驼节省体力，半数步行，定时交换，洛顺尔宁所在的部队也有类似的做法，一望便知。

    “这是波斯的阿斯兰军团，都是步兵，他们分作两队，前面这一队大约两千来人，坠在最后面护送辎重的是另一队，有一千来人，是波斯这边人数最多的一部分，不过他们的一人打不过我们的一人。”阿洛尔稍有些轻蔑地说道。

    洛顺尔宁出来之前被挟持着疏勒贵人眉出奔的监军古怀说波斯人不过两千余人，实则到这里单单不死军团和阿斯兰军团两部已经超过三千六百人，而刚刚他们还经过了一支阿洛尔看上去畏惧极了的一支波斯人部队，不知有多少人，以及波斯人中军还有数百人，恐怕古怀至少低估了波斯人一半的数量。如果俺哒人不加入到俱力城一边，恐怕以俱力城龟兹人所能聚集起来的兵力想独自击败波斯人怕是渺茫得很。可阿洛尔已经说过俺哒人绝不参战，自己此时到底是偏向于她，还是偏向于乐勒呢洛顺尔宁想到这儿不由得踌躇。

    两人远远地掠



第491章 光荣之道
    两人骑着马摇摇晃晃地走进俱力城南门时，俱力城比起洛顺尔宁离开时已经恍惚换了模样，他也说不清是自己感受变了，还是俱力城真的变了，唯一说得出的变化是多了许多服饰各异的守军，这些守兵手持的兵器简陋纷乱，所遵从的旗帜各自不同，斑驳得如杂耍班子的彩旗一般，显然是从各地号召集结起来的疏勒民兵，虽然组织疏松，但兵士们神情坚毅，倒也并太紧张。

    洛顺尔宁记得政所位置，一路寻去，将到政所前，想到几天来担忧的事终于要揭晓，心中作难得恶心欲呕，强自撑住下马进了政所，见到之前见过一面的郡官，刚要开口发问，对方已经迎上来行礼，喜悦地说道:“你可回来了，这两天乐勒一直在说起你。”

    有他这句话，洛顺尔宁的心稍稍安定，跟着那人往政厅后走。在一间精致的小屋里，乐勒终于见到几天内无一刻不在挂念的乐勒正躺在床上，腿上受创的地方包扎得干干爽爽，不由得长吁一口气，眼前发黑，几乎要一屁股坐下地去，这也只是一瞬间，他飞快地蹿到乐勒躺着的床边上蹲下，见乐勒闭目睡着了，想要推醒他又不敢。

    那郡官也到乐勒床头，对洛顺尔宁说道:“他睡着了，他说过你回来就立即叫醒他。”边说便轻轻地推乐勒的肩膀，唤他的名字，名字后面已经加了将军的尊称。

    乐勒被摇两下，顿时眼睛就睁开了，眸子稍微转动一下，认出面前的洛顺尔宁，浮现出笑意来，声气虚弱地问道，“怎么样了”

    他声音沙哑，浑然不似洛顺尔宁记忆中的乐勒，苍老了许多似的。洛顺尔宁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乐勒才受了重伤之故，怪也不怪，声音哽咽地说道:“我一路都在害怕，有好消息没法向你禀报。”

    乐勒目光越过洛顺尔宁望见他身后的班若，说道:“嫂子在隔壁，她也没事，实在多谢她一路照料。”

    班若忙上前来，对乐勒以对官员的礼节行礼，口中说道:“没事，没事，见到你没事就好，实在太感谢天神保佑。”

    郡官这才知道原来另一人是护送乐勒回来的那女子的丈夫，忙上来招呼，引导班若往另一处去，屋中剩下乐勒和洛顺尔宁。乐勒又躺了一会儿，伸出手来让洛顺尔宁拽着他坐起来。

    洛顺尔宁盯着乐勒腿上包扎处，实在难以相信那是被一柄投枪对穿而过之后的大腿，他不信地将手轻轻放在包住的伤处，轻轻使了一点力，问道:“已经没事了么”

    乐勒轻轻拍了一下伤处侧面，叹一口气，说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我想你回来，波斯人也就离得不远了。”

    洛顺尔宁点头，沉思一下，说道:“我想他们还有两天才到这里。”

    乐勒讥讽地一笑，“我们这边也一样，刚刚才来人说，预计

    后天才到。”

    洛顺尔宁楞了一下，一时不知才来人是谁，随即才想起乐勒说的是帛纯所率的大军，说是大军，也不过两千人，显然他们行军的速度比先前又放慢了许多，对乐勒而言这当然是怯战的行为，洛顺尔宁倒觉得可以理解。

    “我运气好，赶着羊群见到了俺哒人的主将，名叫卢加，他有个妹妹……”洛顺尔宁心猛地跳了好几下，泵出更多血到头上，使他连日奔波不得歇息而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怪异的血色，眼前一阵发黑，赶紧改口，接着说道:“俺哒人大约有一万人，波斯人超过四千，比先前那个疏勒监军禀报的人数分别要多出不少。”

    “俺哒人怎么说”乐勒觉得洛顺尔宁说话分不清轻重缓急，直入挈里地问道。

    “他们同意袖手旁观，不参战，不过我们要付他们一百万枚波斯银币才行。”

    “啊，从人头来说这可真贵，但从一场战争的胜负而言，这也又真合算，再合算也没有了。要是所有战事都可以这样贿赂该有多好！”乐勒低低地叹了一声，稍微停下思索，又问道，“怎么个支付法，是先给还是后给”

    卢加没有和洛顺尔宁讨论过支付的问题，看上去多半就是等事成之后再付了，洛顺尔宁本来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听乐勒这么问，只觉得忽如一脚踏空，顿时想到其中可能的隐患，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迟疑着说道:“我们没讨论先给还是后给，那大概就是不用先给了，事成之后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