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我在舟上往水中望,望见了水中巨大无比的龙的身影,我想这就好像蚂蚁抬头望见了人,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但这又和蚂蚁望见人不同,蚂蚁和人只是形体上的差别,龙却是天命的象征,这是上天在向我发出徵像,我就是天命之人,我正在做的事合乎天意,所以上天降龙于沧池中。”苻坚的脸上有欣慰满足的喜悦,以及恐惧震颤之色。
“可是,似乎别人并没有看见,你乘的那条舟上有不少内侍跟上,你还让好几个会水的内侍下水去搜寻,下水的人既没被龙叼走几个,也没一个说自己看见什么。”葛月枚刻意地放淡了语气说,不论如何理解,这句话是指向着她在监视着苻坚的动作,而她前面提到坠龙有所谏言,也就像在旁敲侧击什么。
苻坚沉默下来,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下,睁开眼说道:“孔子说他见了麒麟,可没一个当时的人同样说见了麒麟,这不很怪么”
“所以,如果孔子在瞎说,那你也在瞎说”葛月枚微笑着说道,手探过去捉住苻坚的手摩挲。
苻坚轻轻嗳了一声,神情为难,说道:“如果我真看到了龙,那么孔子也就真的见了麒麟,话应该这么说才对。”他停了一下,正色说道:“不是如果,我的确见到了龙,龙的身影,以及……”
“以及什么”葛月枚痴痴地问道,她已经相信了多半。
“我自己沉入了水中,能行走,能呼吸,在水中我不止见到龙,还见到别的……神,一个被火焰裹着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西方波斯的火神,他们各对我说了许多话,可惜的是,我一句也没能记住。”苻坚沉吟着说道,脸上尽是懊悔之色。
葛月枚啊了一声,“这很像是做梦,陛下是做梦了,却和白天发生的事混为一谈。”【# ¥!免费阅读】
“当然不是梦,昨天我回到岸上之后便一直在想着这事,细节历历在目,诸多不可索解的地方,绝不是昨天晚上才梦见的。”苻坚喟然而叹。
“这是一种幻术。”葛月枚不那么肯定地说道。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难道只有众人所见才是真,只有一个人见的就是幻么这推论起来很像是在说,上智为幻,下愚
为真,这很有意思,可也很悲哀啊!”苻坚前半句还在嘲讽葛月枚的说法,后半句却陷入他自己的困惑中,短短一句话,神情大变。
“李准和余当都不在,黄孟不是我们的人,陛下身边只有我,还有那位新来那位假的甲卫,我看他并不懂剑术,实在是担心极了,也许不是因为坠龙的缘故,我恳求一位伙伴在宫里增加了暗哨和巡逻的班次,这已经算是欺君之罪了,愿陛下惩处我。”葛月枚吃吃地笑说道,在苻坚身边躺下,侧身对着他,所说的惩处当然另有它意。
苻坚仍是仰躺,神情恬淡,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并不说话,直到葛月枚推他一把,才说道:“我还没对你说,明天一早会有两个诏令颁布,一个和你无关,另一个和你有关,你想先听哪个”
葛月枚心中一震,盘算一下,说道:“是祸躲不过,我想先听和我有关的。”
“和我想的不同,不过,还是如你所愿。”苻坚轻轻叹息一下,侧转身面对葛月枚,“你会被封为夫人,赐驻钩弋殿。”
葛月枚哦了一声,表情不动如湖面一般,望着苻坚,什么也不说。苻坚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这个诏令,明天早上来得及就撤回吧,我不喜欢这样。”葛月枚语气僵硬,脸色难看。
“难道你……”苻坚毛躁地说了半截就停住,不能问她难道是想要做王后,她应该懂得那不可能,而实际上她是,就此时此刻而言是如此;她不会接受表面的拔擢而实则失去独占他的特权,哪怕以宫女的身份,即便这特权毫不稳定,随时可能由另一个人撤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葛月枚开口说道:“我不是。”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神情比刚刚的强硬要黯淡下来,像是说如果苻坚非要那么做,她不得不接受,只是不情愿。
“好,那我明早撤回来。”苻坚温柔地说道,他知道不用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他以为这是好意,但显然她不这么认为,只要顺着她的意就对了,她是他实实在在的同伙,也差不多是唯一的倚靠。
葛月枚不说话,胸口起伏更大,这是她心中郁结难平,也只有慢慢地自己平复。许久,她开口问道:“那么,另一个,和我无关的是什么”
“是关于重新户籍那一个,举国之下所有人民,不分部族,不分华夷,不分贵贱,皆为王化之下平等的子民,这很重要,重要极了,对国家,对人民都很重要!王休为我起草了漂亮的诏书,理、法、情兼备,这是一个宏大的革新,秦虽然旧邦,其命维新。这是化解将近两百年来华夏之内矛盾、战乱根源的契机,是我往前不知道但注定由我完成的事业!这事很难为,难为极了,若能完成这个,我夕死可也!”苻坚说得动情,声音
微微战抖。
这事情酝酿了已经有一段时间,葛月枚听苻坚讲起过好几次,即便还有些疑问,但明白这是很好的事,也是很难的事,难在这不是对外发动一场战争,而是对内发动一场敌我难辨的战争,或许不那么难辨,但说是战争毫不夸张。好在是这事也具有策略性,苻坚听从了王休转告张天锡的建议,决定由易渐难,也不一定会达到到战争的烈度。
葛月枚皱着眉,轻轻摇头,说道:“陛下,这是好事,但说死字不祥,你重新说一遍吧。”
苻坚见葛月枚脸上颜色比刚刚好多了,立即顺从地说道:“好,不说那个字。这事情很为,如果能办成,我希望可以长命百岁!”这话说得毫无理数,微微而笑。
“白头偕老,长命百岁。”葛月枚舒展眉头,也微笑着说,一边手抱着苻坚,脸埋在他的肩胛中。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到半夜,猛地醒来坐起,听见外面有喧闹打斗的声音,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忙推醒苻坚,低声说道:“外面有响动,恐怕是刺客。”一边跳下床拾起一袭斜披遮住身上,在床尾取了匕首藏在手中,先跃到门边倾听外面的声音,听见打斗都还在中庭,忙过来给苻坚披上袍子,说道:“刺客由正门进来,我们可以守在暖阁中,也可以赶紧由侧殿出去,不过不知道侧殿外有没有刺客埋伏。”
苻坚睡眼惺忪,任由葛月枚摆布,问道:“刺客有多少人”
葛月枚想了想刚听到的声响,答道:“比我们的人少,但他们剑术不俗……前面我们的人大概顶不住。”
“那你看该怎么办”
葛月枚深呼吸好几次,说道:“最稳妥的是堵上门固守,但这样不好,该趁外面侍卫还在,出去战一番。”这边厢又听见几声惨叫。
“那就出去。”苻坚在剑架上取了万里长剑,背在手后先往外走,葛月枚快走几步赶在前面,两人摸黑走了一段走廊来到中庭。只见中庭灯火通明,站着七八个人,一人正挥剑同另一人鏖战,也不是鏖战,而是他身披着重甲,守在扼住西暖阁走廊的要道不让,与他交手那人不时上前或刺或斩,一击便退,每击必中,防守一方的剑明显慢了许多,像是随之起舞一般,完全格挡不能,更遑论反击。鲜血由铠甲上滴沥地落下,落在地上形成了好几处小的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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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征晋大计
清早,未央宫东阙门宫门紧闭,门外道路人马车驾阻塞,阙楼上士兵面对官员们的呼喊询问只是不理;来上朝的百官越积越多,不敢进也不敢退,足有六丈宽的宫道也给堵了一两里地,这是前一次长安夜惊也未发生的事,有几年纪大的官员刚好靠得近,结聚在一起低声嘀咕说,这莫不是又一次云龙门之变,不知这一次登上王位的人会是谁,十有**是阳平公苻融,除了他没别人,只是此时和往时不同,天王有三个儿子在外手握重兵,如果真是苻融闯宫的话,恐怕没那么容易善后。
接近中午时,东阙门打开,黄门侍郎孟衍由宫中出门,骑在马上宣布取消朝会,官员各回府邸和驿馆,接下去七日内都不召开朝会,官员各安本职,不得惊扰地方,七日后将会有重大的诏令颁布。颁布完口诏之后孟衍便返回宫中,东阙门没有再关上,但显然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也没人敢此时不识趣地试图闯入。
消息由东阙门外一直传到拥堵的末尾,朝官又惊又疑地各回宅邸,外地来的官员各回驿馆,等待接下来的重大诏令,这是往前从未有过的,云龙门之变也不是这样,显然天王还在权位上,阳平公苻融并未出手篡位,这使人安心,但重大诏令究竟是什么不到一日,长安城中百姓也全知道了接下来几日内会有重大的变化发生,一两日内人心惶惶,但城中秩序井然,并没有别的像是危机的迹象出现,人们心中的惊疑慢慢也就淡了。
第五日的晚上,平原公苻晖车马由清明门入长安回他自己的平原邸,第六天,长乐公苻丕由霸城门入长安进未央宫,他们两人的随从车驾甚多,招摇过市,虽然并非有意,但夺去了随后一天巨鹿公苻睿回到长安,以及太子苻宏悄然回到长乐宫中的关注。
第七日的白天,共三百四十七名官员由黄门郎一一送达中枢书令,令酉时入未央宫,戌时在前殿入宴,珍馐美味,超出平常。殿内九十八席,殿外设二百四十九席。天王苻坚坐在前殿正中的王位上,苟皇后在旁,苻宏坐在两人右侧稍下的席次。陛台之下,苻融、苻丕、苻睿、苻晖等一干宗室重臣位在左列,慕容暐、权翼、张天锡、慕容垂、张蚝、姚苌、石越等大臣位在右列,其余大臣层层密密地分列在两列之后。
侍中王休手捧诏令站在陛台之上,大声宣读:“……吴人敢恃江山,屡寇王境,宜时进讨,以清宇内。便可戒严,速修戎备,发州民,则十丁遣一兵,居门在灼然者,为崇文义从。朕将登会稽,复禹绩,伐国存君,义同三王。”
除了王休宣读诏令的声音之外,前殿内外静谧无声,人人都屏息静气地听,绝无交头接耳,实则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有另一种情境,那就是举
座哗然。许多人心想,这的的确确算得上是重大的事,但去年秋冬之际天王就曾经提过征晋,被几乎所有人反对而无疾而终,甚至阳平公苻融宁愿附和开征西域而把接近全军三分之一的大军投入到西域去,可谓釜底抽薪,大概正为的是征晋在兵力上也不足够;此时西域征讨已经不能撤回,天王又重提征晋,不像前次那样经过朝议,而是径行发出决议诏令,去年反对的众位宗室重臣倒不反对了,这是为何有些人想,这当然就是这七日之功,天王用这七日说服了苻融,用一两日说服了苻丕和苻晖,显然在这之前天王已经下了非征晋不可的决心,只要宗室支持,以及去年少数几位大臣支持依旧,那么的确不须重启众议。【…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这是说得通的,但未央宫宫门紧闭无论如何是非常的事,看起来也和征晋的决策很难扯得上关联,一定是有别的周折风波。
王休宣读诏令已毕,苻坚起身举杯祝福,众人行礼如仪地举杯起立,敬天地鬼神,敬先祖烈士,敬天王夫妇,然后坐下斟酒自饮。殿外的席次至亥时陆续散去,殿内席次通宵达旦。
第二天,更为具体的征讨令颁布出来,公告于长安市中及各处衙门,同时发往各地。诏令以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统率全军骑步编列计二十万人,其中以张蚝为前锋将军,以抚军将军苻方、卫将军梁成、冠军将军慕容垂各率人马构成中军,平南侯慕容暐后后军督军并一切粮秣资材督运。
当天夜里,朱序如往常那样,隐秘地来到东市陌上春酒肆中见着管闵和谢熏,说要将秦军即将南征的军情火速发往建康,以及公开的征召令上所没有的消息及他设法了解到的秦军作战意图一共发去南方。
“苻融亲自统帅的二十万大军是秦军除去吕光西域军团之外的主力,是他们可以快速调度的所有野战部队,不可谓不强。他们希望在明年春天之前全力拿下寿春,再向南凿进约百里,切断水陆,将大晋分成相互不能支援的东西两部分,再分别图之;如果晋军全力死守寿春,则希望在此聚歼晋军主力。如果他们得逞,战事便会很快结束,大晋也就亡了,这是最最重要的。”朱序手指敲着桌上管闵快速记录的纸面,带着些哀叹说道。
“听说秦军预计投入全军接近百万,这里才二十万,还有七八十万呢,由哪儿来,图谋向何处”管闵记下了朱序的话,接着问道。
“除开苻融的主攻大军之外,苻坚及侍中王休将会组建关中军,说是组建,其实是纠合雍州、凉州、河州三州的各郡守备军至豫州项城集结所形成的新军,作为苻融大军后方的预备军团。说他们有守城的能力或许可以,但毫无可与野战部队匹敌的军备和经验,如果苻融军团战
胜,他们用不着投入战斗,如果苻融战败,他们也绝无可能挡住能击败苻融部队的敌军,总之是无用的,说是乌合之众也不过分。”朱序说到这里,神情稍微松弛,带着些嘲讽,“除了纠合各地的守备军之外,还将有一支新军,是真正的新组建的,那就是将由王休组建一支羽林军,由苻坚本人亲自率领,选拔极为严格,必须是二品以上门第,二十岁以下的男子,以身体健壮,武艺娴熟,善骑射,能识字作文为选拔的标准。这是古今未有的事,目标是要募集三万人,可这标准实在高得不像话,还不知道能募集多少人呢。”他说到这支部队,神情更加轻松,嘲讽之意更显然,这是一支并不存在的部队。
“守备军能有多少人”管闵问道。
朱序闭目算了一下,说道:“大约七八万人吧。”
“那么关中军合计约十万,还有六七十万人呢”管闵逼迫一样地追问道。
“还有姚苌由成都出涪城,与苻丕的襄阳守军一起夹击上明,那只是偏师,合计不到十万人,是为了牵制的桓冲荆州军不能回防寿春。以及苻晖赶赴邺城集结幽州冀州各地的守备军向彭城集结,为万一苻融在中路突击陷于胶着之后,可以在东路向广陵发起攻击,渡江攻击建康。这两支部队合计约二十万人,都是偏师,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苻融的那将近二十万人。”
“还有四五十万人呢”管闵丝毫不放地问。
朱序叹息一下,说道:“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个,诏书称发兵九十七万,夸张了快一倍,真正发兵的数量就是我说的数字,只有四五十万人,而那也不是真实的,这四五十万里约有一半左右是随军作战的工程营建、运输粮秣的民夫,真正披坚执锐的战士实际上不过二十来万人。但话说回来,这是一场灭国的大战,战事起码持续一年以上,实际上除了固定的民夫编制之外,还会有大量临时的在地征调,最后总的人数或许又会远超九十七万人。这样,你还会纠结这个数字么”
“有意思,涨见识了。”管闵嘟囔着说道,手中笔不停缀。
谢熏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并不开口发问,此时才说道:“朱将军,以你的所见,这次晋国能抵挡住秦军的攻击么”
“会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机会,这就是我反复强调苻融那支部队的原因所在,吕光带走了秦国近半的精锐,另一半部队由苻融这样的人领军并不那么可怕,只消硬碰硬地击败苻融,
第522章 死神
谢熏既伤怀,思绪一刻也没停,思索着说道:“就算陛下那不算是发誓,但征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年前秦国在三阿之败折损惨重,前事不忘乃后事之师,即便陛下此番发全国之兵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压倒北府军,或许结局会如陛下所想,北府军这一次被打垮了,晋国也就被灭了。但万一不是呢要是再来一次惨败,那就不一定只是战场上的失利,而是整个大秦都会震动,因为陛下要发的是全国之兵,全国各地的守军为之一空,给某些有野心的人留下许多空子可钻,这事难道不可怕么”
这差不多正是一年前苻融劝谏苻坚不可伐晋的话,谢熏并不知道这个,而是她入秦地以来的感受,尤其经历了金镛山城之变,以及在长安和管闵以及朱序相处之后建立起来的思路,在苻坚听来,只算是依样画瓢的呱噪。
“苻洛在幽州冀州拥十万大军,起兵反叛之后三个月就被平定,这固然是战场上的胜负所致,但归根到底是人民民心所向。即便有些野心家还有能力作乱,但大秦是个昭昭天命之国,圣贤之道深入人心,有作乱者不过是机体去陈自新的必要过程,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蹿出来越多,除垢之后一个全新的国家也就更为纯粹。反正这是不论前线的战局如何都会发生的。如果你认为战场上的挫败可能会使野心家蹦跶得更凶,那正是我想要的。”苻坚稍作思索,慨然地说道,稍微压低了声音,“不然,你觉得我组建关中军是为何,难道真是要预备秦国的主力都打光了再送他们上战场”
组建关中军的说法并不出现在任何一纸的公文上,而是朱序汇集了许多信息之后得出的结论,苻坚隐隐地想到谢熏之所以离开端木宏,正是在长安进入了某个昔日晋臣的府邸,她会有她的使命;即便不是谢玄正式委派的,至少也是这个小姑娘自作聪明的举动,以为自己能为她的国家做点儿什么。
谢熏果然如苻坚所料的那样神色一变,但飞快地开口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用战争的方式来敉平,不论是国内还是晋国,为什么不能用更好的方式,用时间,用德政来感化那些怀有异心的人,甚至对晋国也是这样,秦国安定富裕,晋国的人民自然也会倾心仰慕,万民来归的!以战争的方式只有一个快的好处,但贻害却无穷,昔日曹操如果不强行狩猎江东,未必会有三国之分,晋元康以来无数战争,有坏人为掠夺和仇恨发动的战争,也有好人为了解放和恢复发动的战争,但究竟解决了什么什么也没解决,只有无尽的苦难,万千黎民生灵涂炭。战争本身是不祥的,愿陛下不论利害,消弭战争本身,在可以不战的情况就不战,这是莫大的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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