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吕绍为难地说:“照你这样说,要么我们根本没法拿到完整的白狐狸皮,要么就算是拿到了,真的要价值连城才行了。”
姚玉茹点了点头,说道:“猎户用平常的方法是绝对没法捉到它的,我们几时见到有人活捉到它只有极为罕见的白狐皮毛偶尔见于世间,那是极高明的猎手,守在白狐必经过的要道,埋伏于树叶堆积的掩盖之下,用尽一切时间等待它放松警惕,自己全神贯注一息,一箭射出,须得要恰恰正好射穿过它的双眼,这样才能一击毙命,取得它完整的毛皮。”
吕绍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有这样为同族博命的狐狸,狐狸一族的智慧和勇气真是令人顿首羡慕,而一箭射穿狐狸双眼的,也只要世间曾经有过这一箭就好,一为神乎其技,再多就是血腥了。”
旁边姚竞一边和李柯闲聊关于罗马语通译的事情,一边暗暗留意姚玉茹这边,见吕绍和女儿聊得还算投机,心中总算略微放宽一些,对身边李柯接着说道:“这么说来,你是一点儿罗马语也不会的了”
李柯有些气呼呼地说道:“你家小尹连羌文也不会,何况我不会罗马语。我的祖先来到这里,已经四百多年过去了。”
姚竞笑着说道:“他其实会一点,小孩子学起羌文来会很快,未到其时罢了。你家乡里的人,难道也没有还懂得罗马语的人么”
李柯鼻子里哼了一声,极为不满,但还是说道:“据我所知,没有,最后一个据说还懂得罗马文字的老人,两百多年前就去世了。何况,你始终没搞清楚的一点,你的商队要是过得了波斯,离罗马越近便越容易找到懂得罗马语的人,要的酬劳也不会很多。现在你还没启程,已想着几千里之外的事情去了,要从中国带着懂罗马语的人去罗马,就和你要去东海捕鱼,在长安就雇好了渔夫一样可笑。”
姚竞仍是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但我担心得也有道理。如果我找不到懂罗马语的人,就不得不受粟特人的摆布,心里便是毛毛的,害怕他们十句话里有一句是假的,于是迷途失路,货物丢失还算好,人去不了也回不来,那可糟糕之至。为了不至于此,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算贵。”
李
第73章 姚襄往事
姜月仪的静室内有一块黑曜石,大约有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看上去勉强像是一个头像的模样,黑曜石前有一座小香案,香案里积了厚厚的灰,插着点燃了的三支焚香,烟雾袅绕。姜月仪一个人坐在静室的地上,望着黑曜石,内心翻滚起许多陈年旧事。
这块黑曜石是姚襄在他最后一战的前个晚上交给她的。那时候东归的羌人部族被氐秦阻挡在三原,进不能进,而退亦难受。姚襄不肯退,他不听众人的建议,执意在此决战。他对她说:“如果明天决战不利,你和竞儿今后就以这块石头来拜我。”
“为什么我们不能退建康那边还是有许多人同情我们,愿意为你申辩。”姜月仪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
“我不愿意和一帮腐儒去对质什么忠义,更不能容忍赤亭羌的部众分拆开了去给他们做奴隶。”
“可是,战败了的话,情况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了。”
“你是部族的首领,你要忍得了屈辱。”
最后的战斗会议已结束,将领们率领着各自的部众赶赴集结地,这时候劝姚襄要忍受屈辱显然太晚。姚襄看起来有些生气,但他仍然和颜悦色地对妻子说道:“也许是别人,但不会是我。要么骑马率领大军回到南安,要么葬身在前面的沟壑当中,这是我的选择。”
一语成谶,他战死在第二天。
那一天也成了姜月仪一生的分割点,之前和之后截然不同。
姜月仪还记得那块石头原本不像姚襄,根本不像任何一个人,但后来拜得久了,却越来越觉得和姚襄像模像样的相似,无论是外表,还是质地,像到骨头里,像到痛心流泪。她还疑心说这难道是专门雕琢出来不成只有回忆起那夜的情景,她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块用来寄托思念的普通石头。
姚襄从姚弋仲身上继承了刚毅与善战,多了仁德和乐观,少了阴狠和残暴,在姜月仪看来,这和他们生长在滠头有关。滠头,是姚弋仲带着六万户三十万羌人从天水迁往关东后的落脚所在,在那里他们垦殖、打仗,生儿育女,接受汉人的文化,为时近二十年,他们几乎抛弃了所有羌人在故土的传统。
当他们中少部分人终于辗转回到凉州故地的时候,除了还保持着姓户的建制,还能说一点混杂了口音的羌语之外,留在本地的羌人部族已经视他们为汉人。他们又流了许多血,才重新在故土围起生存的篱笆。
姚氏是赤亭羌的领主,姚弋仲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中性的角色,他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坏,好坏相抵消,功过相折冲,总体而言他是个合格的酋长,领着部族出走,沿途吸纳慕名而来的各族人等,使赤亭羌壮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长期征战,也使得新的赤亭羌损失惨重,在他临死之前
,姚弋仲嘱咐姚襄带着部族回归天水。
而姚襄完全不同,他对部族只有深切的爱,从无索取,他的勇敢和睿智来自于对部族的爱,他辗转苦战,不计自己荣辱得失,来自于对部族的爱,他最后的冲动与殒身正根源于此。
姚襄身上的一切好,来自于滠头,湮灭于三原。接下来,就是他的弟弟姚苌对赤亭羌永无止境的榨取和掠夺,从人口到财产,小小的赤亭羌供应了姚苌三十年来绝大部分的兵源和支应,使得姚苌看起来始终有一支还算有力的羌人部队,让外人觉得姚苌是整个羌部而不仅仅是赤亭羌的领袖。
今天,他最小的弟弟姚晃也向族人们展示了他可以多么可怕。苻坚允许赤亭羌重新在榆中安顿下来的时候,还有一万多户接近八万人,二十多年后,现在反倒只有只有不到四千户三万人了。王化吉所说的赤亭羌就要灭亡了,当然不是危言耸听。
姜月仪常想,姚襄挑选一块黑曜石留给她,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因为即便生长在关东之地,姚襄也知道羌人是尚白色,崇拜白石的,他留给她一块黑色的石头,是对传统隐秘不言的对抗。作为赤亭羌的大释比,她不敢将黑石暴露在众人眼中,只能藏匿在静室里,悄悄地祭拜。
姚竞没有留在族里继承他父亲的位置和封号,是因为那时候他还幼小,姚苌先继承了它们,姚竞长大后不喜欢羌族习俗,不顾一切地脱离而去,居住在汉地,穿汉服,说汉话,娶了汉人女子为妻,她不加阻拦,也与此有关。
等三支香燃尽,姜月仪出了静室,走到在白石堂前跪着的巩美人身前,对她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巩美人磕头站起来,说道:“师父,难道你就容忍他这么胡来”
姜月仪想也不想,说道:“你已经输了这一阵,还想怎么样”
“我输赢不可怕,但是让姓姚的这样下去,部族一定会垮掉。”
“他改掉了条件,还算好,不算很苛刻。”
“这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先拿回酋长的位置,接下来几个月找各种理由变更条件,坚持要抽更多的丁走,我现在就能看到。”
姜月仪默然,她想,这几乎是一定的。但姚晃决心这么做,敢于这么做,自然一定是姚苌坚持这么要求的。以姚氏此时在榆中的存在,
第74章 释比之争
姜月仪披上衣服,随着前来报信的人赶到雷家大院。
雷家灯火通明,许多人守在院外,院内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他们愤恨地围着一个被捆绑成粽子一般的年轻人,一片大石磨将他压在地上。姜月仪认出了那个年轻人是谁。她来的路上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见到的是最为俗气的一种。
雷家人已经将雷良芹的尸体收在床上,覆盖上被子,她的父亲雷震守在旁边。巩美人先已经到了,守在屋外,见姜月仪到来,她没说话,跟着她进了屋。
姜月仪走到床前,揭开被子,见雷良芹面上血色全无,皮肤苍白而暗沉,一看便是身上的血都流光了,姜月仪不忍心看她身上的创口,盖上被子,问雷震道:“是怎么回事”
雷震脸上疲惫,声音沙哑,说道:“是王若嘛,他晚上来找她,说了几句不对就拿刀子杀她,我们都睡了,听见喊才起来,来不及拉开,就成这样了。”
姜月仪看了一眼巩美人,巩美人也正看她。
姜月仪又问道:“彭启静还没有来”
雷震说道:“早就派人去请了,还没有来。”
姜月仪对雷震说道:“辛苦你了,你去睡吧,我和小巩在这里守着。”
雷良芹舍身为释比,和家里人关系不如释比祠关系密切,雷震听了,忍住伤悲,谦恭地行礼告退,使唤两个仆人搬进一把躺椅给姜月仪用。
姜月仪并不坐下,待只剩她们两人,问巩美人道:“不是你给王若说小雷和姚晃有私情的吧”她问得和颜悦色,并不把巩美人视作杀害雷良芹的帮凶,但也要问过。
“不是我。”巩美人说道,语气坚决。
“那就是小彭”
“可以是小彭,也可以是姚晃本人,究竟是谁,王若就被绑在那里,一审就知道。”
姜月仪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道:“是小雷自己犯了错,已经连累到王若,我们追究谁给他报信,又能如何呢我们给小雷发殡,让雷家人杀了王若,这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如果是姚晃在背后捣鬼,那的确无法可想,但如果是小彭捣的鬼,她为何这么做,那就值得好好想想了。”
“没什么值得的,你别再多嘴了。”
巩美人并不停下,接着说道:“我不是要编排彭启静的坏话,她做了我十几年师妹,感情一向很好,我还以为她什么都为我着想呢,就在最近,她还怂恿我逼着师父你尽快让我就任大释比,说侯任已经三年,谁知道还等多久,或许是师父另有所图呢。”
她的语气尖挑,是想要模仿出彭启静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姜月仪却立即听出“或许是师父另有所图”根本不一定是彭启静说的话,更像是巩美人本人的心思。她心中五味杂陈,放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想”
“师父,她说的有些偏
颇,但也有几分道理,师父这几年场面主持的事情很少,多数都由王化吉和节领们自行商议就定了,我本来应该站在释比祠的立场上参与更多,但我只是侯任的大释比,大体上只能附和,而没有权威否定,长此以往,释比祠在部族中就越来越不重要了。”
“你为何不能否定”
“因为我只是在候任,正式的大释比是师父你啊!”
姜月仪有些踌躇,巩美人所说的话可谓牵强,但也并非完全站不住脚。一个女人在都是男人的议事桌上,没有坚固的名分作为支撑,的确可能会变得软弱。
巩美人接着说道:“我这是为部族着想。师父当初选择我,自然是因为我有足以胜任大释比的资质和品德。现在姚晃占据了酋长位置已成定局,如果再没有一个为部族着想的大释比和他制衡,如果是彭启静谋害了小雷,师父你放任不管的话,赤亭羌就真的完了。”
姜月仪心中沉痛,说道:“我该怎么管”
她有些不明白巩美人的意思,很明显,巩美人因为和王化吉的关联,已经被褫夺了侯任大释比的名衔,接任的是彭启静。这一点在雷良芹死了之后,甚至姜月仪自己也无能为力什么了。
巩美人说道:“小雷虽然和姚晃私通,但她是不会出卖族人利益的,这一点你我,乃至彭启静都知道,而没人知道彭启静是不是也和姚晃有所交换。我现在已经被废,等彭启静就任大释比之后,小雷死了,没人可以掣肘她了。”
姜月仪也在想这个问题,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管”
巩美人沉默了一下,说道:“师父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支持了彭启静,没有重大的理由确实不应该换她,但是如果查出她谋害了小雷,师父就应该找更合适的人来传授释比之道,由更合适的人来继承大释比之位。”
成为释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羌族部落原先的组织规则与中原的世家体制暗合,以姓氏为部族的基干,人多的姓氏主导族里的事务,酋长由军功最著的大姓的家长担当,一旦担当便成为世袭,非经重大的变动而不能改易。而释比则由其他大姓家所出的年轻男子或女子担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担当,得由上一代大释比挑选,最具有通灵体质的男女才可以成为学徒,大释比传授他们术法,传唱历史,历经十年以上的学习,才可以被授予释比的称谓,而要成为大释比,则要由前代大释比以性命传授的方式,前后相继。大释比生前可以指定继任者,但只有当大释比死去,通过灌注仪式将未尽传授的术法和记忆传授给继任者,新的大释比才正式产生。
所以,巩美人所说表面上看似乎合情合理,但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可行性,听起来更像是要求姜月仪运用她的权威,又再罢
免彭启静,而恢复巩美人的候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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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投身为豹
回到释比祠中,姜月仪在密室中坐了许久,左思右想,思量再三,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脱下靛蓝罩袍,穿上便装,带上姚襄的黑石,带上一把砍柴刀,一个人悄悄地离开释比祠。出了城砦南,继续往西南方向走,走了不远便进入兴隆山的山野之中。她虽然年逾六十,腿脚倒还灵便。她避开猎人的常行走之道,专捡险要的山梁翻,走了半日来到一处山崖下面,可以遮风避雨。
她在四周砍了竹子和藤蔓,搭成一处神龛,在这里捻土为香,用藤蔓套住一只山鸡在神龛下草草杀了,将山鸡颈中鲜血滴成一圈,她坐在其中,禁水禁食地念咒祷念。
夜里,她从祷念中醒过来,月光朗照,她念咒召来丛林中游荡着的一只狐狸,对着那狐狸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狐狸听懂了,驯顺地朝东边跑去。
召唤完狐狸,姜月仪感觉又饿又渴,疲惫已极,同时她的听觉、视觉十分敏锐,脑子转得飞快,宛如她少女时代一般。她知道这样兴奋是不好的,这些都在白白地消耗她本来已经不多的生命。她侧躺在地上,想要尽快地平静下来,最好是能睡过去。
但她始终没法真的入睡,山中各种昆虫发出的声响不断,还有野兽踩踏在枯枝上发出的断裂声,发情动物发出的嘶鸣,此起彼伏,似乎永不止息。过了不知多久,她听见细细的蚊子声音,由远而近,由细而变为轰鸣,几乎要将她的脑子炸裂开来。在所有的声音当中,她识别出其中独特的一种来,心中略有警觉,但她也没做什么。
她猛地坐起身来,抬头看见了彭启静,她的一只手藏在背后,表情复杂。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姜月仪开口说道:“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找到这里来,明天在祠里来说不好么”
彭启静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师父,我并不是贪恋大释比的位,我未必能做好,可是我心里乱得很。”
姜月仪轻轻哂笑,说道:“你背后的手上藏着什么”
彭启静楞了一下,但她也没怎么犹豫,将手伸到姜月仪前面摊开手掌,姜月仪看见她掌中是一条蜿蜒盘绕的红色小蛇,嘶嘶地吐着舌头。
姜月仪仍然笑着,说道:“你的心乱得有如这条蛇一样么”
彭启静又是一愣,她朝自己手中看去,既惊讶又慌乱,好像手中的毒蛇并非她所意料到的那样,她退了一步,将手缩回藏在背后,喃喃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你是个老实人,你说你对大释比之位并不贪恋,这些我都相信,现在你处在这个境地或许超出了你的能力,你为这个心乱,但如果你担负不起,就由我另外想法子来解决,岂不更好”姜月仪慢慢地说道。
彭启静低着头,问道:“师父打算用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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