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第129章 屠龙
在眼中黑影与周遭光影交错的空隙间,在众人纷乱当中,一个绿衣女子忽然出现在季子推的眼前,她旁若无人地站在季子推面前。
不知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季子推一个人在山中独行,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他身上,又燥热,又昏沉。前面山道忽然走出一个绿衣的女子,使他猛的清醒。在还来不及想任何事情之前,两人已擦肩而过。
那女子对他嫣然一笑。他浑若不见,走过去了几步,心里忽的一动,才停下来转身去看。那女子停在原地,正望着自己,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箩筐,箩筐里盛满了草药,还有星星点点的黄色野花。
那女子脸上亦笑亦嗔,比所有鲜花加在一起更美丽。季子推没有说话,那女子望了他一会儿,像是期待他先开口说话,然而他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有些失望地轻轻摇头,惆怅地转身就走。望着她远去,季子推不自觉地迈出脚步跟随,翻了许多山,走了许远路,来到山梁一处茅屋外面。那女子正要推开柴扉,猛地回头,见季子推还跟着她,脸顿时飞上红霞,她停下来,招呼他说道,来。
来,也许是给他一瓢山泉滋润他流汗而干渴的身体,也许是给他一个柔软的身体使他心中无名的火凉爽下来,也许是设下的一个污秽的陷阱,将要拘役他的灵魂和身体。
季子推没有动,他面红耳赤,想要走过去,和那女子一起跨进茅屋去,然后一起关上那扇门,他可以想见那会是他的归宿之地。但他站在原地,不知犹豫了多久,终于一指按灭了心头的欲念,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他头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十来里山路,回到龙虎山天尊府内。
眼前这个女子形象和山中那个女子仿佛相似,脸上略多了些风霜,更富有四季轮回的静谧,她甜美地笑,身上依然那么柔软,对他说:“如果那天你没那么呆板,没走该有多好。”
季子推牙关紧咬,仍然禁不住浑身的战抖,他语不成声地喃喃说道:“如果没走会怎么样”
那女子情深款款地望着他,说道:“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季子推有些灰心,又有些不甘心,问道:“你是真的,还是我的心魔造就的幻影”
那女子凑近到季子推的近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如果你回到那一刻,会选择我,还是选择你后来经历的这一切”
毫无疑问,季子推会选择她。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女子的手,那女子容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暖而纤细的手,具体非虚。
正此时,季子推鼻中闻到一股异香,说是香味,倒不如说是腥味,若有似无,他的呼吸紧迫起来。那女子的形象闪动了几下,化成清风消散去。
季子推疾步走到高台扶栏旁边,四下张望,
水中除了飘来荡去的尸体之外,什么也没有。此时月亮从云中漏出来,朗照山野之中,没什么风,山谷中的积水却都轻轻晃动起来,开始只是一点点,然后幅度越来越大,很快所有人都觉察到了。
水中就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阴影在游动,在水中搅动起波涛,冲刷着支撑高台的八根木柱,发出呼呼的声响,好像底座被一个巨大的力士在缓慢而坚决的摇动,高台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梁木榫卯处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响。酒杯酒坛从几案上滑翻摔在地上,倾出暗红汁液来,狼藉一片,也无人去管。
塔上所有人不自觉的伏低身子,或者抱住围栏,人人均想:这高台也保不住,要沉入水中了。司马曜抓住司马道子的手,心中想的是,这下我兄弟二人俱都折损在这里了,司马德宗才刚刚出生不久,王恭和谢安是会尽心合力地辅佐德宗长大,还是另立新君
端木宏有些茫然,手持利剑守在谢玄的身体旁边,不舍得离开,也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季子推举起木杖,高声吼道:“杜子恭,你从哪里豢养的妖孽,休得无礼,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季子推来降你!”他连吼了三遍,那水面的震动仍是不息,季子推大笑一声,飞身跃入水中。
季子推才一入水,水面的震动陡然而止。他屏住呼吸,一直沉下去,瞬时便站在水底的土中,举目四望,找寻在塔上所看到的那条阴影的所在,那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无匹的蛟龙。
他的一生好像都是错的,走在错误的,似是而非的道路上,惟在最后时刻,他接近了自己隐秘的命运终点。他没学过屠龙之术,屠龙的技法来自于他身体的深处,所有他经受的苦,看起来都是为了这一刻而经受的磨砺。
他的视力一下子变得像鬣狗般明亮,耳朵像蝙蝠般锐利,身体也像鱼儿一样灵活有力。即便如此,在水中目之所及不过一两丈的距离,除了半浮在水中的尸体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口气耗尽,他以杖点地
第130章 去东方的路
戈德消失得如同他来的时候那样既平淡又神奇,在若恩和洛里斯的注视下,他转身又在水面上走过,返回了对岸的那片森林,就好像那是他绿色的宫殿,如果他们前去叩门便又能再见到他一样。
两人疲惫极了,相对盘膝坐着,沉默了许久,洛里斯说道:“我要护送你去塞里斯,这是亚里斯委托的,你不能拒绝。”
若恩回过神来,他哑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是一名陶匠么”
他话音未落,洛里斯已经接口答道:“是的,我是,虽然同时有别的身份。鉴于我们之间这种新的关系,我要向你完全坦白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是一个身上带着可怕诅咒的陶匠,也是一个收钱替人办事的刺客。我站在这里,原本并非亚里斯的安排。”
若恩听到刺客二字,有些诧异,说道:“斯汀和格瑞姆,他们都是你杀死的”
洛里斯语气平和地补充说道:“还有卡斯托姆。”
若恩垂下眼睛,既有些愤怒,又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准确地说是后怕,他随即醒悟过来,语气有些急促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而你不仅没有杀我,还救了我,这是为什么”
洛里斯伏下身躯,谦卑而坦白地,说道:“我们真正的目标是阿里斯托主祭,但并不是要杀死他,而是将他劫持并且保护下来,使他免于被他的政敌所害,他的政敌是谁,你再清楚也没有。杀死其他人,是为了掩盖真相,使他免于无止境的追杀。事实上,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们还劫持了亚里斯他本人,或者他的依托体。这是一个荒诞的故事,我们就别在这上面纠缠了。而我没有杀你的原因是,在安克雷最后那个晚上,我听到了你将要前往塞里斯的消息。我认为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意义超过阿里斯托主祭的安危,而我想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
他停了一下,有些犹豫,但依然接着说了出来:“当你们离开安克雷,我和我另外三名伙伴就跟随着你们。中间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你看到的只有我一个人。”
若恩并没有追问其他三人的情况,他本来也想问洛里斯如果一直跟踪着自己,是否知道塞纳的消息,但他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感谢你的坦诚。”
“我说出这些,是希望得到你如我信任你同样的信任。”洛里斯稍微抬头,紧盯着若恩的眼睛。
若恩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得到了我的信任。”
两人休憩了一会儿,默契地各自收拾东西重新上路。即便若恩获得了戈德的祝福,此刻还是多少有些虚弱,洛里斯给他砍了一根树枝来做拐杖。洛里斯牵着马,走在前面,若恩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洛里斯终于忍不住放慢脚步,等若恩和他平行,问他道
:“你还记得死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么”
若恩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我不记得了。”
洛里斯说道:“我有过许多濒临死亡的经验,但真正死去,到了阴间或另一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我还没有经历过。我有些好奇,那是何等样的黑暗。”
若恩若有所思,反问道:“我大约死去了有多久”
这个问题洛里斯自己早就有了猜想,他说道:“从尸体僵硬的程度来看,最少也有半天时间。”
若恩哦了一声,沉默许久,才又说道:“我是怎么死的”
洛里斯看了看若恩的脖颈,那里的割痕还在,割痕两边皮肤裂翻出来,淤血沉积如肮脏的沟壑一般,既丑陋又恐怖。洛里斯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势,若恩按照他所指的位置摸去,触到创口的时候,浑身一震,停住了脚步。
洛里斯抽出短剑在衣服上割了一条布幅下来,系在若恩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垂下来,正好遮住脖颈上的割痕。
若恩任由他摆布,等他系好,才问道:“你说你当时赶去近旁的城市,不在我身边,那么是谁杀的我”
对于这个问题,洛里斯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人的嫌疑最大,但他不忍心说出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是谁。但我想昨天夜里他确认你已经死了,然后才离开的。他不会再追来了,我想不出他还有理由追来,即便他再追来,我会保护你周全。”
若恩点点头,说道:“照你的说法,我当时昏迷着,他为何不叫醒了我再杀我呢他觉得不必再听我死前的废话,祷告什么的,他真是一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
他说完这些,轻轻地笑了一声,丢下拐杖,朝前走去。洛里斯还在回味他的话,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见他已经走出二十来步去,这才赶紧牵着马跟上去。
经历过这一番之后,从这一刻起,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诺提斯的成员,互助会的刺客和执行者,或是红龙,而是一位阿卡夏教使徒的杂役弟子,内心纯粹而坚信,但只是坚信此刻此事,而不是信仰了阿卡夏。
夜里之前他们正好到达德亚,他们没有入城投宿,而是在城下村庄旁找了一块林下空地就地歇下,第二天一早便出发朝安条克而去。
行去安条克的第一天路上尚称平静,第二天便忽然情形大变,先是几骑朝着德亚的方向飞奔而去,这是官道上常见的情形,甚至没有引起洛里斯的留意,而随后更多人骑着马仓惶地而来,人数之多不可能再不注意到,一些是盔甲不整的军人,另一些则像是穿着华贵的贵族和官员。
第三天,洛里斯看见更
第131章 鼓动人心
洛里斯站在若恩的身边,望着牛车远去,说道:“他的意思是,安条克的波西斯大主祭早就走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有人说波斯军队专门冲着他来我也不会觉得太荒谬,他当然应该要逃走,我猜你并不认识他,也许我们见过他狼狈而逃的样子而没有认出来。”
“你刚刚说我们放缓脚步,七八天后可以到安条克,那如果我们反过来快马加鞭呢,几天可以赶到安条克”
洛里斯有些吃惊,楞了一下才说道:“你不是不能骑马”
“我可以骑,如果必要的话。”
洛里斯飞快地说道:“从这里到安条克一路都是大道,道边补给也方便,行马的话最快大约两天就能到,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恩脸上流露出不可捉摸的神情来,说道:“我刚刚有所触动,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对我说,让我尽快地赶到安条克,为阿卡夏世界守住这座城池,不要让它沦陷在敌人的手中,不要使人民受苦。”
洛里斯感觉到自己的脸好像变得扭曲,好像一边在嘲讽,另一边则在赞许,他忍住了问若恩他可以在一场敌我悬殊的守城战中可以做什么那样刻薄的问题,只简单扼要地说道:“屠杀通常发生在激烈抵抗的城池。”
“安条克不会陷落,至少这一次不会。”若恩眼神中有着洛里斯看来是狂热的光。
“我见过宗教的狂热,但通常在战斗中并不起作用,在和波斯人的战斗中尤其如此,对安条克这个城市而言,不必要的抵抗或许会带来更大的戕害,这是为什么执政官在城外交战失利后就干脆弃城的原因所在。”
“在明知道会有上万人的死亡和十几万人被贩卖为奴隶的情况下”
“是的。”
“承受了这些损失之后,安条克还剩下什么”
“还剩十几万人,大致保留完好的城防和生活设施,以及几乎没有损坏的商路,商路是凌驾于两国争端的,贵族和国王都需要钱,需要奢侈品,需要瓷器和丝绸。”
“这次不行,我在这里,我不允许这么做。”若恩沉吟着说道,仿佛已经深思熟虑,不容讨论了。
洛里斯有些惊讶,但戈德带给他的震撼依然还在,他飞快地转了许多念头,决心尝试换一个思路来看待这件事,以及他好奇这个复活过来的使徒,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做点什么,或证明并不比普通人更强。
没费多少时间他便物色到一个肯把马卖掉的人,干脆利落地交易,然后他和若恩都骑上了马。若恩开始有一些不习惯,但他曾经受过良好的骑术训练,慢慢地跑了几里地之后,缰绳便操纵得熟练,他的身躯也如同与马合为一体般的协调了。
接下来他们遇见更多向北而行的人们,人数是如此的多,几乎遮蔽了整条道路,绝大多数人步行,手中挽
着年幼的儿女,背着巨大的包裹,脸上茫然而惊恐;少量马车在人潮中走走停停。少量青壮年被组织起来,维持着道路的秩序,为了让前往安条克方向的道路也可以做不绝如缕的通行。若恩和洛里斯要靠不时地越出大道去,才能让马匹保持奔跑的状态。
他们在路上也遇见几股前往安条克增援的士兵,每一股都很少,几十个人而已,加起来大约能有两三百人,都是附近各个小城市的后备兵,没有一个指挥官随行。这些人倒是保持得很乐观,但在若恩看来,他们摆明了是预备如洛里斯所说的那样,缓缓而行,避开可能的战斗,最好是目睹安条克城落之后,便打道回府。他禁不住想,在这整条道路上,或许只有自己和洛里斯是一支逆流,全力以赴地奔向安条克的。
当天他们便飞奔了一百多里,晚上宿在一个村庄,村庄里大半人家已经往北逃走,若恩和洛里斯敲了几家的门,都空无一人,他们便随便选择了一家歇息进去,难得地睡上了正经的床铺。
第二天更接近安条克,大道上逃亡的人更多,漫出了道路。若恩禁不住生出当他们到达安条克,安条克还剩多少人的担忧来。他对洛里斯说道:“整个安条克的人都逃出来了。”
他有些气沮,这和他预想的情况不太相同,如果安条克真的成为一座空城,没有人可以鼓动,怎么防御再怎么想创造奇迹也是不可能的了。
洛里斯语气肯定地说道:“没有那么糟糕,安条克的人口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何况,这路上的并不都是安条克城的居民,而是整个南叙利亚行省的居民,比如昨天晚上我们住的那个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逃走了;安条克的居民只有少数有决心抛弃财富向北方逃亡,而少数逃亡的人所留下的空缺,又会被安条克以东以南地区逃亡的人们来填满,甚至更多。”
若恩心情稍安,他对洛里斯说道:“或许我们应该说服这些人,不要再往北走了,应该回到安条克去。有了更多人,我们才能守住安条克。”
洛里斯忍住自己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若恩的强烈情感,他低下头,低声地说道:“为谁守住安条克呢,守城战会死很多人的。守不住会死更多人,而安条克几乎不会被守得住。”
若恩抬高了声音,说道:“为了安条克的居民,也为了亚里斯。”
洛里斯忍住厌恶,仍然谦和地说道:“怎么说服,是你,还是我去”
若恩沉默下来。他在安克雷的十余年从未表现出领导者的潜质来,阿里斯托主祭当他是一个有天赋的教士,可以在阿卡夏教教义的深入上取得成就,但并不认为他适合站在众人面前,对他们加以鼓动,顺势而为的鼓动他都未必胜任,别说逆势而为的事。
另外,在安纳托他
尝试过在阵前鼓动士兵们,他所鼓舞的一方也确实最后获得了战斗的胜利,但这些人中的几个人后来追上来几乎杀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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