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司马曜讲道:“我梦见自己站在海边,忽然海中波澜大起,波澜之后,看见黑森森的岩石,从水下生出,不是一块两块,而是连绵不绝的黑色岩石,从海底升起,瞬时间,我面前立起了万仞山,我惊得股栗欲坠,顿时醒了过来。”
季子推想象司马曜描述的那场景,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恶难想吐,他强自压抑了一番,才说道:“若照先前给陛下讲述的三官大帝的涵义来讲,这个梦预示了地官克水,是一个吉兆,但陛下在梦中觉得惊吓,那就并不是吉兆,看起来倒更像是有巨大的邪恶将要降临在华夏。”
司马曜说道:“难道是指秦国要举大军而来了么”
季子推想了一想,说道:“贫道并非故作玄虚,但感觉所指另有他事。不过,陛下这梦的意味为何,贫道还得多思索一番,不敢遽然解说。。”
说着话车行得快,不多时一行车驾到山中一处府邸之前,府邸门前灯火通明,站立着许多守卫,车鸾略做停留,进大门之后,又走了不不知多久,车銮这才停下,正是停在了那佛唱之处的旁边,侍从搀扶司马曜和季子推下车。
季子推下得车,借着着幽暗的灯光,感觉到自己身处雅致的庭院之中,他转身张望,便见在楼阁之间有一块极大的空地,地上黑压压的坐着都是人,怕不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光头缁衣,双手合十,口中发出呢喃之音,时而高,时而低,混在一起便是那听不清楚的怪异而宏大的歌声。
见这许多人,季子推不免有些心惊,龙虎山天尊府上弟子不过数十人,放在这里真如沧海一粟。
数千人围着的空地中间,有一座十丈高的塔台,由半抱之木搭建而成。塔台也有十丈宽阔,上面灯火通明,又有十数个峨冠博带者盘膝坐着,他们所围坐着的,是一个一丈多高的小小莲台,莲台中坐着一人,正在讲经。
司马曜抚掌笑道:“道子你可真会玩,难不成我们也要爬上去”
司马道子笑道:“
皇兄,你没见那高台四周有彩索系着的吊篮么,我们只消坐进去,自然有人把我们拽上去。”
说笑间司马道子拉着司马曜,司马曜拉着季子推,三人跨进吊篮,一起如腾云驾雾般升上高台。麻桓第二篮才上去,司马曜的几十个甲士随从,都立在高台之下。
那高台的台阁之上,高僧说法不止,高僧正对面,台阁下最显贵的位置,自然是留着给司马道子几人空着的。三人分别坐下,听那高僧**。季子推听那迦南行者在高台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差不多一句话也不明白。
说不明白也不尽然,当那高僧讲说“我是谁”之题,季子推楞了一下,仿佛一掌打在自己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痛。他没想到知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既简单又直切入人心,不由便听了进去。那高僧讲说形神二分,每个人有自己的形体,形体之内寓居着灵魂,形尽而神传,人死之后灵魂不死,灵魂会一直传承下去;神传又有轮回和不入轮回之分,轮回为苦,不入轮回而涅槃成道。
季子推思绪如同年轻时那么快,在高僧每讲一句,他已经提前做了四面十方的推论和质辩,俄而心中十分怅然,只恨自己为何没在年少时听到这样的道理。那行者的论述未必多么漂亮,但也有质朴的力量在,只是季子推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没法再去验证这样的论调是真还是伪了。
另一方面,他又隐然觉得这行者所举例子并不超出“薪火相传”的范围,而“薪火相传”出自《庄子养生主》,自己读了几百遍,自己和之前的合一道道士,却似乎全没想过形神二分,而过多的纠缠在此生的形状之上,是在于道家的著述过多地放在了物我之分上,而少了对“我”的解牛之观吗
季子推想到这里,扭头望了望坐在身后的麻桓,心想,他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佛法,补充到合一道的论述中去。但愿他听这行者的讲授,能够有所得,能比自己的境界更为宽阔。他见麻桓眼神中似乎有些疑惑,可更多的是麻木迟钝,心里不由得一痛。
那高僧连续说了好几个季子推没听过的名词,打乱了季子推的理解,他又变得听不懂了,听不懂更好,他心绪略微平和了一些。
此时夜已其半,他精神还好,不过想起先前王恭的叮嘱,便从怀中摸出王恭递给他的小瓶,从中倒出几粒药丸来,药丸略有不同,一种是红色的,一种是蓝色的,他有些迟疑,但也没迟疑多久,他拣了红色的药丸吞下,把剩下的药丸倒回瓶中,把瓶子放回怀中收好。
好容易等台上高僧说完:“一切众生,无论其贤愚利钝善恶,只要他坚信先知的愿,念先知的名阿弥陀佛,便定能证西方净土世界。”台下众僧梵唱高涨
,直如潮涨潮落,慑人魂魄,待宁静下来,台上有人高声说道:“会稽王已经回来了。”
第127章 两士
慧远禅师想了一想,说道:“先知的行为举止,不可以以此娑婆世界的常理来推断,困在此时此地的常理之中,难以理解先知的真情,未达其境,不解其理。只有放开心胸,脱离此时知识的桎梏,才能得证大道。”
那人冷冷一笑,又接着问道:“胡图澄当年辅佐石虎,施展过许多神通,如喷酒灭火,掌中见视,听铃断事等。石虎以胡图澄为国师,有事必先问胡图澄而后行,却嗜好杀戮,不知道这是佛学的常理,还是异象”
慧远禅师答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既是常理,也是异象。”
那人笑道:“若是常理,那么还请大师如胡图澄那样降下神通,让我等亲眼见识一番,我等自然心悦诚服。若是异象么,那可是真的没法佐证了。”
慧远禅师大道:“贫道不如胡图澄。”
那人鼻子里重重一哼,说道:“要我看,先知并非真神,佛经也非普适真理,只是那天竺小国寡民的迷信罢了。”
司马曜听了沉默不语,心中觉得这人问得高明,慧远禅师从来妙语如飞,今日所答开始还算刚强,后面却未免虚弱;今天头一次才见的季子推则开始便示弱,到后来干脆一言不发,虽然符合老庄之学知雄守雌,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争的道理,但如此活生生地呈现在众人之前,落於下风的尴尬感,使他心里陡然犹疑起来。
王恭建议要尊崇道教,建议他弃佛从道,道理说得都很好,可是经不起这浅显的一比,一比就戳破了岸然,司马曜禁不住有些恼怒,已经在想着回头见了王恭,该如何责问于他了。
司马道子开口问道:“国宝,此人是谁,说话倒挺有意思,可没见你介绍。”
王国宝欠身答道:“这是为臣门下的一名清客,名作何海。”
司马曜开口言道:“辩得十分犀利,朕印象深刻,可赏绸缎百匹。”
何海并不拜谢,对司马曜拱了拱手,说道:“我天尊道博大精深,可那位季道长看上去修为浅薄,不值一提。皇上要以他为师,十分荒唐,不如拜在我的名下做我的弟子可好”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王国宝吓得一下子爬起身来,按住佩剑,压低了声音对何海说道:“何先生,平日放荡不羁我不怪你,今日此处你可别犯浑。”【#… !…最快更新】
何海哈哈大笑,说道:“我许你做会稽王之时,你也称那叫放荡不羁的么”
王国宝心头一震,倒退一步,颤声说道:“你是谁”
何海不理他,对着司马曜,厉声说道:“你司马氏一朝得国不正,国祚不久,君命如悬,你若是肯拜我为师,奉天尊道为国教,或许可以逃过六十年换九个皇帝的厄运。”
司马曜沉声说道:“你既不是王国宝的门下舍人,你到底是谁”
何海解下头巾,让头发散披于肩,
说道:“我便是天尊道的杜子恭。”
他这话一出,台上各人大多均觉一阵目眩心跳,连嘈杂声也没发出来。
谢玄以手支地,便要站起身来,脚下竟然有些麻木,一下子站没起来,随即肩膀上有人搭上,意思是请他别动。按住他肩膀的那人先站了起来,哈哈笑道:“原来你便是杜子恭,我就不用到甬东岛上去找你了。”
季子推正埋头饮酒,听那声音心中一颤,抬头看去,那人正是前日在石头津外落水的端木宏,手中的酒登时便洒了。
端木宏跳过来给季子推做了一个揖,说道:“弟子早就看见师伯,师伯却没看见弟子。”他乜斜了一样自称杜子恭的那人,问季子推道:“这人真是杜子恭么,怎的年纪轻轻我听说他和师祖年纪差不多才对。”
季子推有些茫然,说道:“我也不知道。”
杜子恭笑道:“我若是再年轻一些,你就更加不信了。”
端木宏凑近季子推耳边,轻声说道:“师伯,我的经历回头给你细说。”
接着他立起身来,对杜子恭也笑着说道:“我年纪小,说话可不是没人信随便一个人自称是杜子恭,他就是杜子恭了么”
杜子恭仍是微笑,说道:“我有一百种方法证明我便是杜子恭。”
端木宏说道:“听说杜子恭的剑法冠绝江东,不知是真是假。你若能在我剑下走过三招,我就相信你是杜子恭。而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必得要诚实作答,答得对了我随你强迫皇帝拜不拜师都好,要想杀了谁也好。若答得不对,我就取你的狗命。不过若你在我剑下连三招都捱不住,你自然就是假的。”
杜子恭收起笑容,说道:“你也是天尊道门徒,什么是剑法,什么是术法,你可别傻傻的分不清。”
端木宏说道:“剑法也好,术法也好,有什么区别,都是致人于死地,交手之后还站着的那人就是胜者。”
杜子恭眼神严厉地看着端木宏好一会儿,轻轻摇头,叹息说道:“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也很有趣。你这样的人,居然称季子推为师伯,想必你是张昭成的弟子,我是看错了你,还是看错了张昭成莫非他居然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莫非他以你们为障目之叶”
端木宏忽的想起什么,转身在季子推耳边问道:“我麻泽师兄没在附近么”
季子推轻声说道:“他在。”
端木宏放下心来,朝谢玄环手作揖,说道:“烦请将军借剑一用。”
谢玄看了看司马曜,起身将佩剑解下递给端木宏,然后背朝司马曜身前坐下。他这么一挪位置,另外几人也当即起身,换到司马曜身旁坐下,将司马曜围了个严严实实。
端木宏抽出谢玄的佩剑,观看剑身的纹理。谢玄的佩剑是皇帝御赐的宝剑,剑身纤细,花纹华美,和他惯用的桃
木剑相比,还是太重,但此刻也挑剔不了许多。他仔细地展剑看了一番,蹲下
第128章 相争
高塔下的佛唱之声忽然在长久的平息后又漾起,听在众人耳中,说不出的别扭。
杜子恭开口说道:“在皇帝与众大臣面前,如此血腥的搏杀,未免不雅。”
端木宏说道:“你那弹指的神通,我瞧着不错,若是我不幸落败,不得不拜你为师的话,那一招我倒想学学。”
杜子恭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笑容,说道:“那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伎俩罢了,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倒是接下来的,你要仔细地看。”说着,他双手上下虚合,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口中默念咒语。
端木宏正琢磨杜子恭要使什么样的咒法来对付自己,忽然听得一阵蚊子般的细声嘈杂,先是几不可闻,逐步由远而近,辨认出是轰隆作响的水声,他还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高台之下的人群忽的爆出地动山摇般的惊呼叫声:“水,大水,这是哪里来的洪水,水淹上来了。”
饶是台上众人先前已经被各种变化刺激到头皮发紧,纷纷在高塔上探头往下看去时,仍不免大惊失色。
浩浩汤汤的大水在黑暗中,以不可言喻之势,从山谷之间冲来,漫过宫墙,从地面下涌过来,从四方八处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浪头将高塔下面乌压压的僧众冲得东倒西歪,不能站立,无法逃离。不多时,水流汇集成巨大的湖泊,把地面之上所有人都飘浮起来,水上人们救命之声,震于天际。多数人很快就沉了下去,浮着的人们顺着水流激起的漩涡流转,相互挤压、碰撞,浮在水面的人越来越少,呼救的声息忽然沉寂下来。
护卫司马曜的那几十名甲士,开始还能相互支撑,屹立不倒,水渐渐地漫过他们头顶,有几个人想攀爬高台,被指挥使强行扯拽下来,落入水中,他们的盔甲重,不多时全队人连同指挥使一起,在水下都没了声息。
那水面一直升高,直淹没司马道子府邸中所有亭阁檐顶,淹到高台支柱顶部的高度才止住,此时高台倒像是山谷中平湖里的一座水上阁楼,孤零地立在水中央。只是这阁楼之下的湖水中,浮沉着数千具亡魂的躯体和命若游丝的生灵。
司马曜扶在塔楼边缘,往远处看去,视力所及,已尽是一片泽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鼻子酸楚,眼泪涌出来。他手指着杜子恭,对着端木宏大声吼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端木宏看了一眼季子推,季子推却呆呆的不发一语,好似陷入迷思之中。端木宏也不犹豫,滑步向前,逼到杜子恭近前,举剑疾速刺向他的胸前,杜子恭毫不躲闪,只听呲的一声,剑尖已从他的胸前穿背而出。
杜子恭睁开眼睛,咳出鲜血来,抓住端木宏的手,虚弱地说道:“不用担心。你要问的问题自然会有答案。”说完,他全身一松,倒在地上。
端木
宏从杜子恭身上拔出剑,正要用杜子恭的衣衫擦拭剑身上的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这人你倒是杀不杀呢”
端木宏心中发毛,转身一看,见是说话的人是谢玄,已从地上站起来,阴气森森地对着自己说。
端木宏脑中念头急转,已然明白过来,说道:“你是杜子恭那妖道”
那个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躯和穿戴,说道:“这人你到底杀不杀呢若是不杀,这洪水再有一刻时间便冲到建康城下了。此时城中居民都在酣睡之中,要是水淹了城池,死亡的人数,只怕百倍于此。”
端木宏说道:“我只杀杜子恭那妖道。你是谢将军,并不是杜子恭。”【¥! &…最快更新】
那个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杜子恭,只可惜闹到这一步,不论是我收你为徒,还是我拜你为师,都不太妥当了。”
端木宏恨声说道:“我杀你毫不费劲,只是我杀了你,你便立时附身到另一人身上。你敢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杀了你么”
杜子恭哈哈轻笑,说道:“慧远禅师敢于承认他不如胡图澄,我也敢承认,你的剑法了得,我此时此刻不敢告诉你怎么才能杀了我。”
端木宏说道:“那此时此地,你要怎地”
杜子恭仰头往了一眼天空中的明月,他既是对着端木宏,也是对着司马曜,慢慢说道:“我听说这个糊涂的皇帝要拜那个无用的季子推为师,便着急得很,忍不住来毛遂自荐一番。若是糊涂皇帝忽然头脑澄明起来,换了主意拜我为师,还是一样的天尊道为国教,就不会再死更多的人了。连同那甬东、夷洲,海上群岛三十万军民,一千多艘战船一并归顺。我作他的师父,保他少说三十年皇位不坠,不必再担心权臣加害,疾病伤身,你说,这样的好买卖,到哪里去找”
司马曜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已经开口说道:“听起来确是个好买卖,可要在一刻之间便做出决断,未免急人所难。”
司马曜朝说话那人看去,见那人四十来岁,留着南人少见的络腮胡须,倒和自己有三分相似,仪表威严,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心想此人是谁,从坐席的位置来看,像是谢玄所带之人,定是北府军的将领。他想,我平时呆在宫里的时间太多,和大臣们交际不出司马道子、王恭的圈子,对谢安那边就不怎么亲近。今夜我如果能平安脱厄,定要在谢安谢玄这边好好结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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