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叶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青丰岩木
其间,他只能隐约记得,似乎有人来问过自己陈斯的下落,但来者究竟是何人,他又是如何回答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夜色悄悄笼罩了大地,此时的营帐内,叶玄依然跪在卧榻前,双腿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身上也不知道何时穿上了一件白色的丧服。
自己的叔父叶常跪在身边,表情木然,叶玄看向他时,他也没有转动一下眼珠。
而另一边的叶坤同样是一身丧服,一脸倦容,时不时撑不住了会稍稍闭上一阵眼,不过,一旦身子稍斜一点又立马惊醒,重新立直,端端正正的跪好。
身后不远处的利无极腰间绑着一块丧布,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端正笔直的跪在帐内一角,脸色阴沉,双眼中满是血丝。
停丧七日,叶玄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日了,这几天来,他每天都只吃一碗稀粥,身子清减得厉害,脸色也变得异常憔悴。
利无极是叶家军中的一名偏尉,最多也只能算是府中的府卫,并非叶家宗室亲眷,是不需要跟着一起守灵的,但作为叶凌生前的近身侍卫,他终究还是在这里跪了这么多天,一直未曾离去。
“叔父,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玄的声音极度虚弱,也嘶哑的厉害,但当他能思考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问题。
“那天那天”
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的缘故,叶常如今脸色灰暗,发髻散乱,神情也是十分呆滞,他张了张嘴,却依然没办法再接着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
或许,对于他来说,再去回忆那一晚的事情,真的是一种折磨。
叶玄见状,没再多说什么,在沉默了片刻后,又挪了挪身子,问身后的利无极道:“利偏尉,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利无极的情绪比叶常要平稳许多,他稍稍一怔后,看向叶玄,回答道:“那天晚上,我们前锋营接到了林字营的报信后,老爷就带着我们三千骑兵出城北上了。”
叶玄听闻,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大队人马出了修陵城后,经福安镇西边北上,老爷因为担心公子你的安全,就没有等祖将军的后援,而是带着我们径直抄小道往林字营遇袭的地方赶去了。
不过,当我们赶到那片山谷时,邵将军领的林字营援兵已经到了,在得知林将军遇刺,公子你护送林将军和虞偏尉先行一步后,老爷又带着我们马不停蹄的往你们走的方向追。”
利无极说到这,顿了顿,接着又将自己那夜所见到的那一幕幕场景,向叶玄一一道来:“我们刚出山谷没多久,就远远看见福安镇的方向也起了大火,后来赶到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祖字营先和埋伏在那的肃甄大军打起来了。”
“我们前锋营一到那,就全部陷入了混战,老爷因为担心公子,就让卑职离了身,先去找到公子的下落!”利无极说到这,抹了抹眼角,有些哽咽的接着道:“如果不是这样,老爷也不会也不会”
叶玄听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利无极说的不错,他武艺高强,若他能一直护在父亲身边,或许真的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
叶玄握了握拳,抬起头来,又问道:“还有呢?我爹他到底是怎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老爷是为了救祖将军才受伤的!”
“救祖将军?”叶玄听到这,眉头一拧,不确信的问道。
“嗯,的确是因为救祖将军!”利无极肯定的点了点头,接着道:“祖将军当时被一个戴着铁面的鲜卑人逼到绝路,老爷是为了救祖将军才冲过去的这一道致命伤,也是替祖将军挨下的”
“戴着铁面的鲜卑人?祖将军被逼到绝路,我爹为什么要舍命相救?为什么?为什么”
叶玄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从没有听说过父亲和祖将军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他们二人,应该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可为何在那天晚上,父亲会豁出性命去救祖将军呢?
而至于那个戴着铁面的鲜卑人,叶玄很快就将他和记忆中的某一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虽然只是远远看到过,但他十分确信。
利无极摇摇头,看了看叶常,回道:“卑职不知!这件事情,好像二老爷也不清楚,卑职虽然没有直接问过祖将军,但想必这件事,他也是不知道原因的!”
叶玄听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长出了口气,没有再多问了。
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有一天他终究会明白,又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但这些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此刻,他只是慢慢探出来手去,握住了叶凌那一只冰冷的手掌,随即咬着牙,沉声发誓道:“爹,您放心,孩儿发誓,一定为您报仇!”
帐外的夜,似乎格外的阴冷,天空中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星,城内渐渐变得寂静,连最后一丝杂音也慢慢沉了下来,让城外山林间的风啸声更加清晰了。
然而,在这幽幽风声中,却似有一缕曲音传入城内,时断时续,却又隐约可辨,呜咽的曲调,沉郁的音色,是洞箫?又或是陶埙?
对此,叶玄辨不清楚,但他能听出来,这首夹杂在幽咽风声中的曲子,叫《梁甫吟》
而此时的林字营将帐之内,司马徽一把掀掉了面前的席案,竹简和绢布四处飞散,掉落了一地。
在狠狠的喘了几口粗气后,他大声怒喝道:“查!给我狠狠的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查出来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这两天,因为安置林潇云的事,还要筹备叶凌的丧事,司马徽和序右使二人直到今天晚上,才将祖顾、邵为和一同前往铸剑山的校尉乌宸召到了主将营帐内,听他们详细的讲述了一番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仅仅一夜之间,叶公战死,林潇云生死不明,林字营三千精锐死伤过半,各营总伤亡近乎五千人马。
出现这样大的损失,原因却并不是形势的误判和敌方的强大,而是在最应该隐秘行踪的地方出现了奸细!
这样的结果,没人能接受,也没人不心寒。
司马徽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在将帐内来回踱步,语气凶戾的大声叫嚷道:“行刺的首要目标就是青儿,这一定是司马旭搞的鬼!一定是江南的那帮世家搞的鬼!里通外国!他们还真敢做!他们还真做得出来!到底是谁在和肃甄部勾结,给本王查出来!本王日后一定灭他九族!”
“殿下息怒!此事臣已经在着手调查了!”序右使在一旁不停的劝慰着司马徽,一边使眼色,让武升将乌宸和邵为二人带出了将帐。
良久后,司马徽的神色稍稍平静了些,重新坐下来,看向序右使,问道:“你查出什么了没?”
序右使一拱手,回道:“禀殿下,此次去往铸剑山的林字营将士中,有两个人十分可疑,已经被臣控制了!”
“你有什么眉目了?这背后究竟是哪帮畜生?!”
序右使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这两个人,一人是百夫长,另一个是一名偏尉,在去往铸剑山之前,都有些许反常,但是不是和朝廷及江南的世家有联系,臣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查清楚。”
司马徽听闻,皱着眉点了点头,脸色依然阴沉得厉害,随即握紧拳头捶在面前的席案上,咬着牙开口道:
“不管对方的背景有多深,一定要给本王查出来!另外,通知兰左使,令他在那边照应着易丞,同时让他协助你调查,盯紧最近朝廷和各大世家的动向!”
“诺!”序右使俯身一礼,又道:“这件事,臣昨日就已经修书一封,送往建康了,想必兰左使也一定会动用兰氏的力量,在江左各地全力暗查此事的!另外,此次前往铸剑山的林字营将士中,还有一人失踪了!”
一旁的祖顾听闻,有些疑惑的问序右使道:“失踪了有什么奇怪吗?山间那么大的火,可能是被烧成灰了也不一定啊?”
序右使看着司马徽和祖顾惑然的眼神,解释道:“此人叫陈斯,是林字营将营亲卫,单就武艺而言,在林字营内,很少有对手,这次他也去了铸剑山,但却一直没有回来,就连易丞一直命他保护的叶公之子叶玄,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经序右使这样一说,祖顾似乎也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体形单薄的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后,道:“这陈斯我见过,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可就算是身手了得的高手,若是在战场上受到身边人的暗算,也有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啊!”
序右使摇了摇头,接着道:“据乌宸回忆,这个陈斯最为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叶玄的安全,而在易丞遇刺的前一段时间,陈斯就已经没有跟在叶玄身边了!这一点,虞青也是记得很清楚的!”
序右使说完,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司马徽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番,开口道:“找到这个陈斯,顺着他查下去,看看这背后到底是哪一方势力在捣鬼!本王日后一定杀他个干干净净!”
序右使俯身应了一声,随即又好像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问祖顾道:“钊然,你说你被那肃甄然逼入绝境的时候,是叶公舍命才救了你?”
祖顾沉沉的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是叶公替我挡下了那致命的一枪,不然现在躺在卧榻上的,就是我祖顾了!”
“叶公为何要那般舍命救你?你们之间好像没什么交情吧?”序右使皱着眉,拿捏着合适的语气问道。
“嗯,我与叶公的确谈不上什么交情,对于这件事,我也有些想不明白!”
司马徽听到这,对序右使道:“叶公为人一向仁义,战场上舍命救同袍也没什么不对吧?”
“臣并非是对叶公的品性有所怀疑,只是这件事,臣也专门查过,的确有一些蹊跷!”
序右使看了看祖顾,又看向司马徽,答道:“叶公前去救钊然时,曾遇到过肃甄部士兵的阻截,他的战马就是那个时候被斩杀的!
“不过,他完全没有理会那些阻拦他的肃甄兵士,而是硬闯了过去,为此身上还留有几道轻伤!如此奋不顾身的举动,就算是在战场之上,也实在不是常人所为!”
祖顾听到这,赞同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叹息道:“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也实在是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墨执剑的原因吧!”
“墨执剑?”司马徽和序右使同时愕然的看向了祖顾。
“嗯,叶之墨执,洛阳叶家正是墨执之仕的旁支”祖顾向二人慢慢道明了叶家与墨执剑的事情,而这些事,也都是叶凌曾经提到过的。
祖顾说完,序右使似有所想的点了点头,脸上疑惑的神情更淡了一些,司马徽一直没有说话,良才后,才有些许疲惫的摆了摆手,道:
“算了算了,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到底是谁在暗中勾结肃甄部!只有找出那帮畜生,叶公的仇才能报,易丞的仇才能报,我五营军的大仇才能报!”
祖顾听闻,点了点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色,向司马徽抱了抱拳,道:“时间不早了,祖顾先告辞了!”
司马徽挥了挥衣袖,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后又对序右使道:“序右使先留下,和本王说说叶公丧礼的事吧!”
祖顾见此,没再多留,掀开帘幕出去了,看着阴阴沉沉的夜空,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有些事,还是去问一问吧!”
随即,迈开脚步,向着城内安置瑰氏族民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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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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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清明雨季,本该有着万物复苏、绿染千里的希望与美妙,但济阳城内,那些被雨水浸湿的白翎葬帘,却紧紧贴在竹竿之上,显得异常凄凉。
今天是停丧的最后一日,明天,叶凌的棺椁将会被运抵江南,在荆州安葬。
叶家的宗祠本在洛阳,但历经两场大战,城内损毁太过严重,再加上叶家如今暂居于荆州,所以叶常决定,在这最后一程,还是将大哥的遗骸和叶家的宗祠一起,移送江南,送到那个人身边。
毕竟,在荆州的那个人,一直都在盼着他们父子二人凯旋
阴云沉沉,细雨沥沥。
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叶玄穿着一身从未脱下的丧服,跪在卧榻旁,已经守候了七天。
此刻他的嘴唇苍白,神情憔悴,连脸上的颧骨看上去似乎都变得更加突出了,在他面前,有一方席案,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被他紧握在手里,可席面上的宣纸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墨迹。
在席案的另一角,摆着两个简易的信封,一个已经封了口,上书“伊娄染亲启”五个字,另一个没有封口,有些随意的堆放在两卷竹简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地上四处滚落的纸团,那些宣纸上,有的只有一个字,有的甚至只有一笔,就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昨天,虞青来告诉他,伊娄染送来了消息,说过不了多久,肃甄部将会从周边各部落抽调年轻壮士,用以填充军力。
虽然不知道对方下一步是不是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但这的确是一个打入肃甄部内部的好机会。
叶玄之前安排在伊娄部的几名密探,如今都已经掌握了伊娄部的语言和习俗,是完全可以应招前去的,所以他才命人将这个消息送了过来。
自林字营进驻济阳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过云山了,本想着铸剑山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可以回一趟云山,看看那个他一直牵挂在心底的人。
可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将他这些日子以来,刚刚重建起来的生活,完全击碎了。
伊娄染所说的公事,叶玄还可以冷静的分析,缜密的安排,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那一个带给他笑、带给他甜蜜,宛如桃花般温暖的女子呢?他又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答复?
大晋以孝立国,父母殡丧,守孝三年,如今的叶家,本就飘摇欲坠,又怎还担得起一个忤逆礼制的恶名!
而更让他心中不忍的是,她已经等了自己一年了,难道还要让她再等三年吗?
叶玄咬着牙,紧握在手里的笔不住的颤抖着,可墨尖却始终无法落到那宣纸之上,直到最后,白净一片的宣纸又被揉成一团,扔到了远处。
他搁下笔,两手按压住太阳穴,想让脑海中那嗡鸣的声音小一些,良久后,抬起眼来,看向依然安详躺在卧榻上的叶凌,渐渐的,眼中再度噙满了泪水。
这一次,他动作迅速的抽过一张宣纸,蘸墨提笔,以自己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来,随即用颤抖的双手折好宣纸,将它塞到了信封之中,合上口,又写下五个潦草不堪的字来——“伊娄林亲启”。
等做完这一切,叶玄抬头望向帐外,已是泪流满面
他将那两封信压在竹简的下面,随即又立直腰身,重新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卧榻旁。
午时过后,叶玄招来利无极,令他将这两封信送到云山,同时叫他直接与那几名密探建立起联系。
日后,他要直接掌握来自肃甄部内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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