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里正虽然小,却也是一里之长,负责掌管户口检查非法催纳赋役之事,平日里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从那黑夫去县城服役,立功得爵归来后,他们家就越发高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黑夫那个小竖子,平日里在路上遇见别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独见了里正,竟是头都不想点一个,此子真以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为黑夫让家人三缄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长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内,里中众人统统不知
里正与衷家兄弟本来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经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来借牛时,定要他们知道,这里中,到底谁说了算!
但机会比里正预想的要来得快,前两天,他的妻子去里北串门时,传回来一个消息:工匠橼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邻居闲聊时说漏了嘴,夸口说橼帮黑夫衷做了一个可以用脚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将舂谷子的时间节省一半,而且还不费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过妻子的唠叨,今日他便去了橼家,想问清楚此事。
谁料橼却支支吾吾,明显心里有鬼!
里正疑虑之下,便假装去如厕,摸到橼家后院,竟真的看见了一个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这下橼百口莫辩,里正勒令他为自己造一个相同的,后日送到家中去。谁料这橼也够狠,当场拒绝了里正,还将那东西给砸了!然后就带着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装公允,要让这衷一家老小难看,遭到全里人的敌视!
看你家以后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当里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衷家被围时,田典过来了,他低声奉劝里正,说今时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在全县都有名声呢,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千万别把事情做绝了!
我就做绝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个倔强的小地主,为家族曾经士的身份骄傲,心心念念要维护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一个舂米器物的问题了,而事关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百工都敢违抗他,连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还怎么当这个里正?那个爵位比他高的里监门老头,可随时都觊觎着这个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对田典道:休要再劝,我今日,定要让衷家低头,乖乖将那器物献出来!
田典摇了摇头,离开了,临行前说,这件事,他会两不相帮。
乃公也不需要你帮!我才是这夕阳里一里之主!
看着田典懦弱的模样,里正十分鄙夷,他继续说着些煽动里人的话,让他们对衷家怨气更甚,好似衷家不将那器物交出来,就是欠了他们一般。
乡里生活就是这样,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就多。邻里之间,虽然平日里和和气气,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没有的,我想要你拥有的,便会导致嫉妒羡慕。
自从黑夫回来后,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仅新修补了门墙,每隔几天还能吃上点鱼肉,更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这些时日都不邀约邻居去家里坐了
慢慢地,周围的邻里,便对衷一家子有了点意见,各种情绪开始酝酿,背地里说他们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儿子出门,留着一人在家舂米的没见识村妇,便很愿意跟着里正来看热闹
更有人恶意地朝他家崭新的门上扔泥块,宣泄着嫉妒。
见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众人,他分开人群,扬着高傲的头,站到了最前排,叉着腰,大声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虽然是个狠角,但今日却不在家。
至于衷?呵呵,里正是看着他长大的,衷从小到大,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腿后,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会争执,处处都会忍让。以往里正在借牛借农具分田上难为衷,衷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不敢有什么意见。
所以里正笃定,衷一定会向自己低头!
他话音刚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衷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左手扶着门,右手则掩在身后。
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乡亲,看着趾高气扬的里正,脸色有些发白,那条在门槛内的伤腿,好似在微微颤抖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该多嘴多舌,让邻居知道了此事。
橼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则哭哭啼啼,拉着衷,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了出来。
现如今,里正已经带着数十人,将他们家的门堵着水泄不通,还不时有人踮起脚尖,往里面眺望,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妇。
而那些或义愤填膺,或幸灾乐祸的呼喊,更是不绝于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叹了口气,回过头,他的一对儿女年纪还小,被这阵仗吓得大哭起来,母亲连忙将她们抱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说不哭不哭但这微弱的安慰,依然挡不住那些将瓦片都震得发颤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来说句话啊!
怎么如此磨叽?快些出来将事说清楚!
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出头的人,这个月来,更是放心地将家中大梁交给了仲弟黑夫。看着黑夫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变好,看着原本不懂事的三弟惊也步入正途,衷就觉得,自己这个做长兄的,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现在,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去了匾里,这会或许正在专心诵读律令。另一个拎着铜斧去山上砍柴,出门前吹牛说要背一个月的柴火回来。
就他那小身板,行么?
衷摇了摇头,现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还有比他更老实巴交的橼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便答应里正罢,只是一个踏碓,就让里正,还有全里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从嫁给衷之后,里正一家就愤恨在心,近几年,这种报复越发明显。葵实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会惭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来的。
没错。
浣也擦了擦眼泪,抓着衷的胳膊道:伯兄,虽然答应了仲弟,不要将此物给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实在没法子了,还是先交出去吧。橼已经将家中那个砸了,也算对得起仲弟,可现在,是实在拗不过了。外面那么多人,都是乡里乡亲,若是执意不给,往后他们会怎么看吾等,恐怕在这里中,再无法立足了
听着妻子和妹妹的劝告,衷点了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葵和浣顿时脸色惨白,衷则是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惶恐的母亲,哭泣的儿女,又对妻子妹妹挤出了一丝笑。
我这就出去,葵浣,汝等带着母亲,还有阳月辰进屋里去,关好门,别怕,不会出事。
等到妻妹带着老母幼儿躲到屋内,死死关上门,衷这才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叫橼从门上让开,他亲手打开了这薄薄的木门
吱呀呀,门开了,衷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左手把着门,右手则掩在背后。
他抬起头,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众人站满了,黑压压怕有几十人,大多是认识的面孔,可此刻,他们的脸嘴却显得那么的丑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间,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扬,他看到衷开了缓缓打开了门,顿时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衷是个不愿意出头的人,平日里,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会让他感到尴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一片惨白。
衷没敢再看众人,而是偏头看了看门。
自家的门扉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破旧了,仲弟回来后,便和橼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又寻来漆,兄弟三人花了半个时辰,将上面涂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体面。
这门好像他们家一样,被装点一番后,焕发了新生。
可今天,却被外面那些无德的人扔来土块,又将木门染成了大花脸。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掸去门上残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颤抖的伤腿一下!让它别害怕!
汝等平日里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门,惊我家人,休想!
而后,他便用力将木门全部推开!
当门扉大开后,里正,还有门口所有人都看见,衷的另一只手里,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衷,你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里的武器,变了脸色:吾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愿意将那器具拿出来,与全里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对于衷而言,并不困难,但仲弟曾悄悄与他说过,说家里的踏碓,或许可以再得一次功勋赏赐,从而让全家的生活更上一个台阶。
衷不懂这些,但却相信了黑夫的话,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做过年糕这种食物,但在黑夫指导下,齐心协力做成后,味道还真不赖。
这件事也是一样,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着秘密就好。
可现如今,消息泄露,里正煽动邻居,仗着人多势众,用与里人分享来要挟他,逼他将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让这群人越过门槛,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没戏了。
若是等仲弟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夺走,老母幼儿都被吓坏,衷当如何向他解释?
他这个做伯兄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说安心在外?
想着这些,面对里正的质问,衷张了张嘴,终于有了回应。
里正!
衷很久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变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让所有人都听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欢共享,莫不如将你家那些耕牛农具田奴,也拿出来,让全里的人分享?为何偏要来夺我家的器具?
一句话,里正愕然,里民们也面面相觑。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老实懦弱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衷么?
里正当众被衷抢白,面子挂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顽固,看来你是想让吾等自己进去拿了!
言罢,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几个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着他们,大声警告道:我看谁敢!
他是个废人,能做什么?冲进去!里正在后不断催促。
数人齐齐走来,衷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在迟疑之后,却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着,那天帮仲弟背诵律令时,看到的那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就在那几人就要摸到门边时,衷单手高举柴刀,朝着面前的空气猛地劈了下去,同时大声喝止道:
律令有言,无事入人室宅庐室者,主人其时格杀之,无罪!我看谁敢上前!休怪我手里的刀不认识乡里乡亲!
这时候,他身后的橼,也拎着一把小铁锤迈出门槛,八尺大汉与衷并肩站立,对那些人发出了一声怒斥!
那几名田奴被吓退数步,回头看着自家主人,想确定这话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霹雳的怒喝!
伯兄说得好!无故私闯民宅者,格杀无罪!我看谁敢不经同意,迈进我家门槛半步试试!
: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二年律令贼律,晚上12点有一章加更。
第55章 肉得烂在锅里
(求推荐票啊啊啊!)
伴随着惊雷般的吼声,围在衷家周围的里民们,自发地让开了道,一个青年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跑回来的,额头有点点汗珠,眼神冷酷,扫向任何敢挡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剑已经捏在手里,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来,也足以让里人们胆战心惊。
听说他能以一敌三,打得贼人抱头鼠窜。
听说他能空手夺白刃,倘若那柄短剑出鞘,又将如何?
众人心生畏惧,自觉地退到一边,让黑夫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觉地连退数步,面色骇然,却发现黑夫当他如空气一般,径直走到了家门边,朝衷重重行了一礼。
伯兄,弟回来了!
黑夫曾经想象过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夺走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这看上去懦弱老实的长兄,却爆发了久违的血性
黑夫在诵读律令时得知,比盗桑撬锁严重的是,如果胆敢不经招呼而入人庐舍,私闯民宅,那么闯入者的命运将变得捉摸不定。
因为《贼律说: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时就是即刻,当下,马上动手,强调进行时和在场感,相当于给予主人无限防卫权!
衷大概是在帮他背诵时记下这句话的,但律令允许是一回事,面对里正煽动众人逼门,能勇敢地站出来拦下他们,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当黑夫不在家时,他是家中的梁柱,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卫着这个家的安全。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