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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回来便好,阿母她们都没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么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觉自己的气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时的他有些站不稳,直接坐在门槛上。

    果然,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自己来做啊,还是交给弟弟来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置!

    黑夫对着兄长再拜,起身,目光扫向众人。

    二三子皆是夕阳里邻居,过去十余年间,黑夫自问没有怠慢过诸位。但今日,汝等却来围我家门,逼迫我长兄,恐吓我老母幼侄,欲夺我家财物,这又是何故?

    里人们尽皆默然,心生惭愧,都在躲避着黑夫的眼睛,同时将头转向了里正。

    里正则脸色僵硬,勉强说道:黑夫,吾等只是来劝汝兄,将那舂米的器物拿出来,让大伙瞧瞧

    黑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里正的话,大声说道:此事缘由,我已知晓,明白邻居们并非存心要与我家为难,而是信了小人怂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着自家门槛道:黑夫将话放在这里,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当没发生过此事,今后,吾等还能继续做邻里!

    若是不识好歹,敢越过我家门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阳亭长黑夫的仇人!

    湖阳亭长!?

    众人闻言,更是又惊又惧,这黑夫什么时候做了亭长?他们怎么不知道?

    里正也睁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这是何罪他指派着自家的几名田奴:快,将这个冒充官吏的大胆恶徒抓起来!

    田奴畏惧黑夫凶名,无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证,黑夫这亭长,可不是冒充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却见里监门和惊一同回来了,他们还搀扶着一位穿着帛服,头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匾里的阎老丈人么!

    阎君怎么来了里正也认识阎诤,连忙赔笑上前

    阎诤却满脸嫌弃,抬起鸠杖,让里正止步。

    黑夫已经被县里征召为湖阳亭长,腊月初一通过考核便可上任,这半个月来,一直在随老夫修习律令,夕阳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阎诤证实,这位老人德高望重,众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和一个公士结怨,这没什么,可若是被一位亭长记恨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边对他说过的话

    若黑夫真能当上亭长的话,这官职,岂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几度难为他们家,如今更是撕破脸堵在其家门外,岂不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阎诤虽然不是本里人,但他做过乡三老,极得众望,斥责起里正来,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身为里正,本该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邻居无事,你却肆意煽动众人哄闹,甚至还想不经允许,入他人庐室,夺其财物,虽然未遂,但却有欲,在我秦国,有欲便是犯罪!

    阎诤将鸠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里拔凉拔凉,冷笑道:我看你这里正,是做到头了!

    完了。

    里正的妻子率先哀嚎一声,晕倒在地,里正也面色煞白,扶着桑树,几欲站立不稳。

    阎诤在那边怒斥里正,在场众人也都懊恼不已,后悔一时头脑发热,竟陪着里正捅了马蜂窝,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黑夫看着众人面生悔意,虽然知道他们多是被煽动来的,但对这些人,他心里仍有几分暗恨。

    但衷又在后面拉了拉黑夫,说这件事,还得有个首尾,不然今后自家在里中的处境,还真有点尴尬。

    毕竟是乡里乡亲,你是知道母亲的,她也不愿事情闹得太难看。衷依然心太软,总喜欢在邻里争端时选择原谅。

    黑夫虽然有几分不愿,但叹了口气后,还是听了大哥的话,他压下心里的火气,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位乡亲!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黑夫。

    其实我家中,的确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并非我不愿意与乡亲邻里们分享,是因为,黑夫不想此物仅仅用于一家一里一乡,而打算使其泽被一县一郡乃至于全国!我打算将踏碓带到县城,交给县工师!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县,黑夫在此保证,咱们夕阳里,将是用上它的第一个地方!

    黑夫胸襟宽厚!

    黑夫是真心替邻里着想啊

    不错,吾等真是羞愧,还望黑夫亭长勿要怪罪。

    众人闻言,纷纷出言叫好,言语中满是恭维。

    里监门老头也拊掌赞叹,还大声说道:此去县城路途遥远,踏碓又重,黑夫亭长,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车吧!

    里监门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长,还是用我家两匹马架辕吧。

    这时候,田典也闻讯赶到,他早已忘了对里正说的两不相帮,开始陪着笑,和里监门争相讨好黑夫

    这还是外地的亭长,管不到夕阳里,若是本地亭长,更可算作他们的上吏,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以对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于那六神无主的里正,此时早已带着田奴,以及他那晕死过去的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这一次,里正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颜面扫地,从今以后,这黑夫家一门两公士,还出了个亭长,或将取代里正,成为里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这些,里正都已经不关心了,他担忧的是,有了阎诤为其背书,那黑夫肯定会在县里狠狠告自己一状!民告官有些困难,但官告官就不一样了,自己这个里正,还能当多久?

    另一边,里人们纷纷围着黑夫,对他连声恭喜,又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甚至有刚回到家的男人,按着自家不懂事瞎起哄的妻子的头,让她们下跪朝黑夫和衷赔罪。

    总之,众人都将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头上,希望黑夫不要记恨自己。

    黑夫没有过多理会众人,他感谢了里监门和田典的好意,答应用田典家的马,套着里监门家的车子,去县城一趟。这二人还争先恐后地为他办了传,里正无法理事之时,两位里中佐吏也能为人开介绍信。

    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当那里正已被撤职了。

    而后,黑夫便让惊和橼去将踏碓搬出来,自己则对阎诤下拜行礼,他也没把握能请动阎诤,这一次,自己又欠了阎氏一个大人情。

    今日多谢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么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让里人散去。

    弟子有危难,师长当助之,不过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十分妥当,有几分为吏风范了。

    阎诤捋着胡须夸奖一番,又严肃了下来:不过黑夫,你当真要去县城献上这踏碓?老夫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黑夫铭记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县城,我只是去面见主吏掾,参加官吏考核。至于献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贯。

    阎诤了然,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让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后就在家中隶妾的搀扶下离开了。

    一旁搬着踏碓出来的橼则闻言一愣,问道:我也要跟着去?

    姊丈,这踏碓从头至尾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不去,谁去?

    说着,黑夫便笑着搭了把手,将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车舆,同时在橼耳边说道:

    上好的肉,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留在自家釜中!这踏碓若真能换来赏赐,姊丈,就当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礼物了!




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陆县工师名叫适,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他家原本是宋国商丘皮匠,据家里的老人说,百多年前跟着墨家入楚,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后,他们家世代为楚国鄂君制作皮革,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制作甲革再合适不过。

    待到秦国夺取江汉,设立南郡后,他们家又入了百工籍贯,食于官府。因为秦国在手工业上也设立了奖惩制度,他们家制造的甲革上佳,连续三年被评为最,于是赏爵为公士,从此之后,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适这一代,爵位已经传了三世,还屡次立功,从公士升到了不更,适也由此当上了县工师,虽然只是个两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遥望的极限了。

    到了他这种地位,早已不需要亲自动手切割皮毛,制作甲革,但工师适每天的工作丝毫没有减轻,县工师相当于后世的县工商局矿产局几个部门合在一块,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陆县各个官营作坊。

    安陆县是大县,上万户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众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处理云梦泽周边运来的野兽皮革,亦或是从各乡里收集来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厩苑的牛死了,这头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应该统统上缴官府,官府会将那些肉公开售卖,皮革交给工坊,将其硝制刮摩。这些皮革大多数被切割成甲片,再编缀成甲衣,源源不断地送往武库储存,待到战时装备在县卒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制作车船的攻木之所;冶铸农具兵器的攻金之庐;以及制造各类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这些官营作坊里干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贯外,还有不少工隶臣工隶妾,多是犯罪被罚为奴隶,分配到工坊里干些挖矿刮皮的苦活脏活。

    腊月初一这天平旦刚过,安陆县城还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工师适便已经起床,先去巡视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隶臣是否准时动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为前几天,郡上新下达了来自咸阳的命书,要求南郡各县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制作,比往年产量翻了整整两倍!

    工师署的人纷纷猜测,在边县制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对楚国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关军备,工师适犯起了愁,产量他可以保证,可关键在于甲胄的质量兵器的大小,要达标实在有些困难。

    去年南郡派人来检查时,他就因为工坊制作的兵器不符合标准大小,被罚了二甲,八千多钱就这么没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严苛,工师适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点。

    所以工师适在巡视时,便苦口婆心地对众工匠说道: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制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让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师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怠!

    最让工师适上火的,就是这项规定了,秦国的工匠,必须根据咸阳划定的固定标准来铸造器物。

    比如说当地用来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阳那个传了百余年的商鞅方升为模板制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定为一升。当南郡来的官吏检查时,安陆的方升,其误差,上下不得超过5,否则就是违规。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机时,要做到安陆县和竟陵县不同工匠制作的不同悬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县制作的弩身上

    工师适不知道,后世有人将这种严苛到极致的工艺叫做标准化生产,他只知道,若是连续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现,他这个工师就做到头了。或许爵位都要被削,继续干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当工师适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里,尚未脱下厚重的冬衣,就听到外面有人来献舂谷神器时,他是很不耐烦的。

    又有乡下匠人来献宝?

    秦国奖惩严明,所以那些乡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献上的东西能得到奖赏,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赏钱数百。不过穷乡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样东西就当做宝贝,其实平平无奇,工师适已经见多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送来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传甚广,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前楚国的事情,楚国人卞和两次献璧,都被认为是假的,遭到刖刑,两只脚都没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纳,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宝和氏璧

    但秦国不是楚王,只要来献器物的人没有做超越自己本职的事,不论好坏,都得接下。然后再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这东西没用,得不到什么赏赐,汝等哪凉快哪呆着去

    所以,工师适纵然不想见,但还是让人将那两名来自云梦乡的献宝人带了上来,无非是浪费半刻时间。

    不多时,便有二人扛着一件器物进到工师官署的院子里来,惹得院子里的众吏员瞩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七尺半的青年,头顶褐帻,穿着皂色麻布衣裳,显然是个公士。后面的人则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个士伍或者工匠。

    来到跟前后,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那公士娴熟地朝工师适下拜行礼:云梦乡夕阳里公士黑夫匠人橼,见过工师!

    一旁的橼也学着样子,笨手笨脚地下拜。

    黑夫?

    工师适对这个名似曾相识,旁边的文吏则告诉他,这就是十月份时因为力擒三盗而出名的猛士。

    好壮士!

    时人重勇士,工师适少不了也要称赞一句,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好了一点,便让他们进屋,在检查完二人的验传后,开始耐下性子,听黑夫介绍起他们带到县城的那器物来

    小人敢言于工师,此物名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听完介绍之后,工师适不由生疑,从古至今,舂米都是靠着一双手,而面前这二人却说,可以用脚踏木杆的方式来舂,还更快捷省力?

    此物当真能让舂米事半功倍?

    工师请看,这是我替姊丈做的记录。

    黑夫掏出了一块木牍递过来,工师一瞧,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这半个多月来,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记录。每一次,黑夫都看着日头,舂半个时辰左右,而舂得的谷子,从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县工师越看越惊讶,一来是惊讶黑夫记载得如此缜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二是在怀疑,这踏碓,当真能半个时辰舂这么多谷子?

    秦国官吏注重实效,县工师也没有多废口舌询问,一声令下,两名小吏就带着几个工隶臣上来。

    抬到县仓去!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的工师官署比不了县丞县尉专属的气派官衙,仅有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办公,院子后面就是县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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