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再加上对黑夫亭长的畏惧,一些里民们做出了讨好黑夫一家的举动,于是衷就这么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么里监门
但衷自己不乐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当真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沾惹麻烦。
三弟惊则觉得,有吏做为什么不当?多威风啊!但黑夫却支持了衷,认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对衷和惊说的:里监门伍老之类,即便里人推选,伯兄也大可不必担任,只因秦律对这几个位置要求太过苛刻,一时不慎,就会出事连坐。
比方说,有贼入甲家,伤了甲,甲呼喊有贼,其四邻里正伍老都外出,没有听到呼喊。在论处的时候,四邻外出,可以不受责罚。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责。放贼人入内的里监门,也少不了受罚。
在秦国,做吏不仅要享受食俸的好处,也要承担责任和风险,切记,切记。
黑夫做亭长,是无奈之举,他身为穿越者,深知时代大势,就像一条朝着逆流遨游的鲑鱼,知道游到什么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进,则会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话没直说:想讨好我们家?求原谅?对不起,我没伯兄那么好的脾气,不领情!
再说了,传达室老大爷,有什么好当的!
于是,衷拒绝了里人的推举,继续将精力放在家里那两百多亩地,以及对惊的教育上。
与此同时,黑夫的姊丈橼,也被留在了县里的攻木工坊,参与踏碓的制造。
原来,县工师和仓啬夫将此物献上后,安陆县令十分重视,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来,在县仓投入使用——官营工坊可不能随便制造官府命书,也就是计划书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县令批准。
不过,本该发放的赏赐却迟迟未下。因为县令居然拿不准这算多大的功劳,便将此事连同一个仿制出来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请南郡郡守滕定夺
从安陆到江陵,隔着云梦大泽,山水兼程五百里,来回要半个多月,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有定数,黑夫也懒得关注了。因为秦国坑爹的户籍制度,器物是橼献上去的,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好在不管结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亏。
而黑夫本人,又去阎诤家拜访了一趟,感谢其相助之恩。腊月初八,匆匆过完腊祭日,安顿好家里,他便出门赴任了。
不过黑夫没有直接去湖阳亭,而是先到了涢水乡离邑,拜见了本乡负责缉捕盗贼的游徼。
虽然亭长是直属于县尉的属吏,与乡镇派出所长的游徼并无直接上下级关系,但二人职责有不少交集之处,以后免不了打交道,还是先打声招呼为妙。
为吏之道,看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人情礼数。
而后,黑夫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涢水乡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启程。
他运气好,有辆去县城的马车答应载他同行。
和九月底时他前往县城服役,来回都得靠双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头顶赤帻,身披绛衣,遇上过路的马车,随便一伸手就能拦下,再拱着手客客气气地说可否顺路搭个车?车主人八cd会同意。
于是,黑夫就这么躺在马车上,舒服地晃悠着,一路搭到了涢水乡北部
这位亭长,湖阳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呵气暖和着冻僵的双手,回头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唤醒。
黑夫起身一瞧,却见笔直的涂道旁,是一个高约丈余的木柱子,柱子顶上坐立着一只造型奇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湖阳亭部四个小篆。
黑夫知道,这是桓表,也可以称之为华表,相传尧时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用,后来就渐渐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过桓表再往里,是一道土阶,一直通向几间覆盖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这几个月里,沿途见过不少亭舍,早已见怪不怪,可唯独面前这一个,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从与湖阳亭长起冲突开始,又阴差阳错地来此赴任,而为了当上这亭长,当真不容易啊。
这时候,亭舍一直开着的门内,走出来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停下,便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可是黑夫?
声音洪亮,震得路边松柏上的积雪一阵摇晃,黑夫一瞧,顿时乐了。
来者也穿着绛服,腰上挎剑,脸颊两片浓密的飞鬓,额头还有个骇人的豹纹胎记。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东门豹,还能有谁?
第59章 天狗
回程时路过湖阳亭,别忘了进来饮盏热汤。
黑夫朝着搭了他一路的车夫拱手道谢,俨然本亭主人的姿态,这天气还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车夫笑着告辞后,黑夫回过身,却不防走过来的东门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个月了,你怎才来?
黑夫只感觉肩膀好似被一颗石头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点事,晚了些。
这两个月遇到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这时候,跟在东门豹身后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盗,吾等,当,当称亭长否则
这却是和黑夫他们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这,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当时邀请小陶,也是顺口一说。
否则怎样?东门豹犯了浑,回头瞪了小陶一眼:我与黑夫之间,还用以职位相称么?
还是叫我名罢,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让东门豹别与质朴的小陶为难,随后便问起二人是如何通过应募的。
原来,虽然湖阳亭长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求盗亭卒却必须迅速补全,没了他们,这一地治安就乱套了。
所以东门豹在十一月时,得到他母亲允许后,就去官府应募。他是公士,武艺又好,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再加上更卒演武夺魁的那段经历,没费什么波折就被县右尉任命为湖阳亭求盗。
小陶就要难一些了,他本是云梦乡人,家境贫寒,却跑来几十里外的涢水乡应募,很难不让人生疑。
好在他来的更晚些,当时东门豹已经做了求盗,在选用亭卒上有发言权。再加上小陶家几代人都靠弋射鱼鸟维生,他虽然身板小,射箭射不远,但三十步内,竟然能达到十发九中的成绩,也算有一技之长,便被留了下来。
黑夫颔首,求盗是他这个亭长的副手,专门负责缉捕盗贼之事,相当于这个小派出所的副所长,亭卒则相当于小民警。
不过他左看右看,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季婴呢?
季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曾经共患难,也共过富贵,是黑夫最信赖的人。虽然平日里呱噪了点,但一个多月没见,黑夫居然还有点想念这厮。
季婴与他告别时曾经说过,家里会让他继承田亩,务农种地。不会是被家里拦下了吧?若真如此,他们癸什这几人若是四缺一,还是真有些遗憾。
提及季婴,东门豹一脸嫌弃地说道:他啊,除了一张嘴外,没什么本领,武艺也不够精通,没通过亭卒应募。不过正好本亭的邮人告老,季婴是本乡人,熟悉这附近各个里的道路交通,腿脚也好使,县里便让他补上邮人一职了
黑夫听罢,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邮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婴那性情,能做好么?
所谓邮人,便是在乡里间递送官方文书,亦或是为前线士兵给家中送信,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邮人一般都住在亭内,负责亭部所辖片区的邮递工作。历史上,黑夫惊从前线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邮人一站接一站传递回来的。
不过,季婴可没有代步的牛车马匹可用,这湖阳亭片区内的十个里,他都得靠双腿去送信,算是个苦差事,更别说这种天气了。
此时此刻,季婴大概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跋涉吧。东门豹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时,亭舍里另外三个人也迎了上来,东门豹便为黑夫介绍了起来。
这是亭父,蒲丈。
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笑着朝黑夫行礼。
湖阳亭地处安陆县南北要道,治安辖区较大,是个大亭,所以不仅有邮,还有客舍。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开闭扫除,迎来送往,以及亭中众人的饭食,和黑夫去服役时遇见的那个舍人相似。
此人虽是黑夫下属,但念他已经年过五旬,黑夫连忙扶住了他,笑着说道:蒲丈是长者,不必多礼,我初次为吏,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蒲丈多指点。
这就让蒲丈有些惊讶了,他是湖阳亭老人了,早先当过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阳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也送走迎来了好几个亭长。
这些亭长里,最惨的就是上一任,那个名叫贞的了。因为一时贪念,不但丢了职位,还沦为刑徒,连带着求盗三名亭卒也搭进去了,硕大一个湖阳亭,除了亭父邮人外,居然为之一空,是轰动整个安陆县的大案
当蒲丈听说,来上任的新亭长就是那个将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见,黑夫却十分和气,对他的态度,比那个叫东门豹的新求盗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几分,也陪着笑,介绍起身后的另两名亭卒来。
那两个亭卒,一个叫鱼梁,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鱼唇。此人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单衣,看来家境不怎么好。所谓鱼梁,就是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听蒲丈说,他是离湖阳亭最近的平湖里人,会时不时请假回家帮其妻捕鱼,不知是不是经常收拾鱼虾的缘故,鱼梁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另一个人居然有氏,听说是本乡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削瘦,穿着一身厚实的复襦,他颔下蓄短须,绷着张脸。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称了一声亭长后,便束手站在一旁。
鱼梁就圆滑多了,恭维地说了一些久仰亭长大名的话,还说他从家里带来了鱼虾,专门等着亭长上任一起吃
黑夫颔首,将二人的容貌牢牢记在眼中,他也没有过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带我去亭中瞧瞧吧。
鱼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道:也是,外面冷,进去好说话,让我来为亭长带路!说着帅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后面,在路过桓表时,他指着上面那个又像狸又似狗的怪兽雕像问道:此兽如何称呼?
鱼梁回头,张了张嘴,似不认识;老亭父蒲丈也摇了摇头,他来这二十年了,从未关心过此物。至于东门豹小陶,更不认得了。
敢言于亭长,此乃天狗。
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言的利咸说话了。
天狗?
黑夫有些惊讶,这个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哒的小兽,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好歹没乱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听族中一位做过亭长的长辈说的。
利咸道: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来这时代的种种怪兽,还是最古朴的山海经神话状态,与后世形象大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闾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岂敢利咸没有被黑夫夸奖一句而欣喜,又恢复了沉默。
看来吾等在这湖阳亭,要当好这一路十里的‘天狗’,御凶擒贼,保一方平安啊!
众人连声应是,黑夫也没有多说,感慨一句后,继续向前走去,心里却琢磨开了。
东门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说,方才短短一个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鱼梁圆滑,都只是平俗之辈。唯独这利咸,平时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据说还会识字,能读写。加上他本乡闾右利氏的背景,却不知为何要跑来做这小小亭卒,供人驭使?
恩,此人有点意思
思索间,众人已走近亭舍。
虽名为亭,但与后世的亭子不同,这亭舍其实是一个不小的院落,院子外侧还有空荡荡的车马厩,马厩的柱子上,还用麻绳绑着一个人
那人老远看见众人将黑夫迎入亭舍,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是新亭长来上任了么?求求亭长,放了我罢!小人冤枉啊!
第60章 将阳
求亭长放了我!
黑夫闻声看过去,却见那人蓬头垢面,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短褐,被一根麻绳死死绑在马厩的柱子上。
他问一旁的众人道:此乃何人?
求盗东门豹应道:这是刚刚抓回来的贼人。
我不是贼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来,虽然身子被缚得紧紧的,脖子却努力伸长,叫嚷道:亭长,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东门豹冷笑着,举起拳头朝那人挥了挥,吓唬他道:茅,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个人在杨树里游荡乱逛,是想作甚?
那个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缩,嘟囔道:我我是去访友
访友?访的是谁?他家在何处?可否为你作证?你乃小箐里人,在杨树里无亲无故,说是访友,却不走正门,反倒于里墙外徘徊,怕不是想翻墙进去偷鸡摸狗吧!
利咸也加入了对那人的质问中,比起东门豹来,利咸的质问就细节多了,每一句都直击要害,让茅无言以对,也让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来,作为乡下的片警,亭部属吏每日的职责之一,就是在所辖片区内巡逻。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盘问其身份。若是被盘问者面露惊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后,求盗东门豹和亭中的几人商量着,觉得每逢入冬,盗贼就会增多,所以便与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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