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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果不其然,在湖阳亭部东面的杨树里,他们发现了鼠头鼠脑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里墙边徘徊。东门豹大呼质问,茅竟拔腿就跑,他们便追了上去,跑了几百步后,将其擒获,带回亭里关押起来。

    这位求盗,你长相凶恶,声音又大,我还以为你是盗贼呢,哪能不跑?亭长,我当真没有为盗,放了我罢。茅依然在狡辩,苦苦哀求。

    不过众人已经不理会他了,此人形迹可疑,就算不是贼,最少也是个将阳罪,即游荡罪,是万万不能放的。他们开始商量,什么时候押去县城,或者乡上。

    要知道,亭部虽然有缉捕盗贼的责任,却没有审判行刑的权力,顶多简单询问几句,临时收押一两日,便要转移到县乡去,交给令吏或乡啬夫审理。

    过去月余,类似的案件本是东门豹和三名亭卒商量着定的,既然亭长已经来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择。

    黑夫抬头看了看隐在云层中的日头,回到这时代后,他渐渐地也有了前世时,那些乡下老人才拥有的,看天知时的技能。

    现在已过下市(17点),不管送去县城还是送往乡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里容易出事,还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罢。

    说着,他又问道:亭中是否有犴狱?

    小陶正要作答,鱼梁却抢着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点了点头:汝二人将其押过去,关起来罢。

    唯!

    犴狱,就是亭舍里的临时拘留所,黑夫见茅的胳膊腿脚冻得通红,又加了一句:多给他些稻草抱着睡,夜里别冻死了。

    等到茅被鱼梁小陶押下去后,黑夫才在蒲丈东门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继续熟悉亭舍的各个区域。

    迈入简陋却结实的院门后,却见里面有前后两个院子。

    紧邻前院门口的,有左右两塾,也就是两间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处,有一矮榻。蒲丈作为亭父,不管擒拿盗贼,只管迎来送往,他得在门边守着,遇上有路过的人来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来就食喂马,他都得招呼着。

    右屋则只有一个坐垫,一个小案几,旁边还挂着一个小锣,对外开了个窗,坐在这里,可以将道路情况一览无遗。

    蒲丈介绍道:我只是夜里管门,白天时,还得有一亭卒在此看着道路,有车马行人过路,就过去询问一番。若是遇警,当立刻敲锣。

    亭者,停也,跟后世的公路设卡类似,维护道路治安,排查来往行人,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几次来回县城,都会被沿途亭舍拦下询问,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国,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赶路,不然的话,每走一段,就会被查一次身份证。

    唉,可怜的商君,当年出逃时肯定一路避着亭舍,在蒿草间艰难跋涉,不知对亲手设立的制度,他是怎样的心情,老怀大慰?追悔莫及?

    进了院子内,其左侧房间是茅厕,茅厕边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狱。

    黑夫过去瞧了一眼,犴狱地方狭小,靠近后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士伍茅颓然地躺在稻草里,或许是饿得没力气了,此时不再嚷嚷。

    这人可能是走投无路想要行窃未遂,起码也会被判个将阳罪,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到三年的劳改,安陆的土木工程队伍里,又会多出一个劳动力来

    小陶和鱼梁将犴狱的门锁好后,又被黑夫打发去门口看路。

    黑夫再绕到院子右侧,则是放置兵器的房间,亭长是可拥有武备的武吏,这个房间里有矛戟弓剑,戈五兵,以及两件甲衣,若是向县里申请,甚至还能分到军队制式兵器:弩。

    黑夫没有急着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后院中间,那座竖立的小亭楼吸引住了。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不用旁人介绍,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陆县虽然多年无战事,可毕竟与楚国鄂地邻近,两年前,还有过一次全郡备警。所以,亭舍当有御敌据点的功能,难怪院子外面,还挖了一圈壕沟,若是两国开战,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话,我少不了也要闭门御敌,然后点燃亭楼的烟火,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

    绕过亭楼,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叶子落光的桑树。左边一溜平房,便是招待过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边也是一排厢房,黑夫和求盗亭卒邮人的住所都在这里,旁边还有厨房。

    这时候,蒲丈请求告退,他要去庖厨里张罗吃食了。

    继续往前走,正对面的小厅堂,便是黑夫这一亭之主的办公室。

    这堂屋修建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积了一层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门口方砖坑洼不平,有的还碎了,木门的吱呀声有点大,入内后,墙壁也有些斑驳,不过地面案几,都打扫擦拭得一尘不染。

    接到县里消息说,黑夫腊祭后上任,我就让蒲丈早早收拾干净了。

    东门豹斗志昂扬地说道:黑夫一来,吾等便能在这湖阳亭大显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们呢。黑夫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利咸道:听蒲丈说,这月余以来,亭中文书都由你保管?先拿出来检验一遍吧。

    在这亭里,蒲丈鱼梁小陶是文盲。东门豹季婴二人粗识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书写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较好的利咸了。所以他虽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却比小陶鱼梁更高,地位仅次于求盗东门豹。

    利咸立刻将屋内的二尺牍文书,乃至于通缉令等统统拿出来,让黑夫过目。

    黑夫坐在案牍边,一边检查文书,一边思索开了。

    和汉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不同,秦代的亭,并不是乡的下属单位,而是直属于县里的尉官系统。

    亭长也不负责管理里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他只需管好附近十个里的治安,监督不法活动,训练亭卒。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邮局的功能,既不是乡政府的下级,也不是村社的上级,但却要管着这中间的治安。所以文书并不算多,大多是县乡要求加强当地秩序,入冬后谨防盗贼的命书,以及几份通缉令。

    通缉令是木板做的,内容简单,基本是将犯人的验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连画像都欠奉,想要靠这些信息抓对人,还真有点困难。黑夫瞧了瞧,发现外面那个茅,的确不是通缉令上的杀人盗贼,抓了也无甚功劳。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书尺牍,正欲和利咸再攀谈两句,他对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却沦落到做亭卒的缘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黑夫抬起头,和一旁百无聊赖把玩剑柄的东门豹对视一眼。

    不用问,一听就知道是季婴那厮回来了

    等他们三人走出厅堂时,却见有个裹着厚实冬衣,鞋履满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后院,正是季婴。

    季婴都来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篓,一看见黑夫,便大笑着过来,和他来了个满怀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来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将黑夫的新衣都弄脏了,黑夫无奈地举起手道:先坐下再说。

    季婴也不讲究,将背上的背篓放下,一屁股坐到阶上,将满是雪泥的鞋履脱了,抱怨道:黑夫亭长,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个月的邮人,腿都快跑断了!这真是个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几个里?黑夫扔给他一块布,笑着问道。

    三个,还都不顺路,得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南,而后再绕回北边来

    季婴抱怨不已,还对着厨房大声喊道:蒲丈,帮我烧点水!脚快冻掉了!

    得到蒲丈回应后,季婴打开了他的背篓,这就是大秦邮递员的标准装备,背篓上还盖着布,里面的信都写在木牍上,一点雨水进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将乡上发往那三个里的文书都送到了么?怎么还剩着一封?

    季婴说着,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给忘了罢。东门豹嘲笑起季婴来,这个月里,季婴已经弄错过两次了,幸好最后都按时送达,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绝没有!我今日的确是送完了!季婴极力争辩。

    黑夫看了一眼后面露诧异:且慢,这信没有封缄,不是公文。

    这时代的信函,是由两块木片组成的,下牍用来书写文字,上牍则是空白,将下牍的内容遮盖起来。再用名为缄的菅草蒲草制作的细绳,将上下两牍牢牢捆起来,合在一块,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书,为了防止人偷拆,还会封缄,也就是在绳子打结的地方糊上一层特制的红色封泥,再盖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说,除了前线士兵寄回来的信件外,秦国的邮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婴一看手里的信,的确如此,更是诧异了:不但没封缄,且上牍连谁人所书寄往何处谁人收取也没有写?

    乡上的邮吏是不会把这种东西送到亭里的,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也不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这是谁人偷偷塞进来的罢,让乃公知道是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季婴气呼呼地,就要将那信上的草绳撕了,打开瞧瞧是谁写的信!

    慢着!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黑夫利咸勃然变色,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死死抓住了季婴伸向草绳的手!

    这信!拆不得!




第61章 匿名信
    这可是匿名信,你还拆!

    黑夫按着季婴伸向草绳的手,厉声呵斥了他,同时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但见黑夫已阻止季婴,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婴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愣神半响,也终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邮人对自己的嘱咐,顿时满头大汗。

    原来,秦国律令专门规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触犯法律,要罚一甲

    方才若是季婴手贱拆开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钱的罚款了,和亭长一样,作为基层公务员,邮人也是有基本工资的,但一年下来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粮。按照今年秋后降下来的粮价米石四十来算,要不吃不喝白干两年才能缴清。

    还好,还好,不然就惨了。

    季婴在那擦汗庆幸,黑夫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皱眉查看了一番。

    因为秦国接力式的邮传系统,检查很严密,基本不会让一封匿名信在多个地点间传送。所以这封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季婴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进来的。

    里面的内容黑夫虽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举报信!想要借邮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国律令严苛,鼓励百姓告奸,但同时也对告状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一旦所告不实夸大,就要面临诬告反坐。

    所以对于匿名举报信,秦国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听从信中举报,抓人处刑,恐怕整个秦国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励这种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攻讦之风,对于匿名举报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书之人抓获,这才能打开信件,对比证词,问个明白。

    季婴,你可知这是谁投进来的?黑夫问道。

    我哪知道季婴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篓里有这么一封信。

    亭长,既然没抓到投书之人,还是烧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样,知道这条律令,律令上建议的处理方式,就是燔之,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管他里面写了什么,一烧了之,落得干净。

    黑夫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让众人稍安勿躁,又让东门豹去将蒲丈小陶鱼梁都喊到堂屋这边来,他这做亭长的,要开一个小小的全体会议

    一刻后,不大的厅堂内,几张草席上,坐满了湖阳派出所的全体成员。

    求盗东门豹,亭父蒲丈,邮人季婴,亭卒利咸鱼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话,一共七人。

    而他们面前的案几上,就摆着那封匿名简牍。

    事情就是这样。

    黑夫将这件事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目光扫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规定,若遇到匿名投书,又未能抓获投书人,切勿开启,焚毁为妙。

    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妥当的处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顿,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说,若能抓获投书人,赏赐臣妾两人!

    赏赐两个臣妾?

    众人闻言,除了早知道这规定的利咸外,都变了脸色。

    所谓臣妾,就是男女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

    秦国可不是后世历史课本上宣扬的废除了奴隶制的先进封建国家,恰恰相反!这个国度的律令是很先进,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后的,秦的奴隶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国里最大的!

    打个比方,在安陆县,就有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隶臣妾数百人。除此之外,民间的官吏有爵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奴隶,多的人家,比如说利咸的本家,本乡闾右利氏,拥有的奴隶甚至达到数十人

    这些奴隶,很大一部分是周边蛮夷,亦或是战争里被俘的俘虏,秦律有规定寇降,以为隶臣。秦与六国交兵,死者斩首,生者俘虏,很大一部分沦为隶臣,流入秦国。当然,也有犯罪被株连的秦人沦为奴隶,军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维持着这个等级金字塔的平衡。

    隶臣妾的儿女也同样是奴隶,这就导致秦国的奴隶基数越来越大,奴隶除非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帮自己和家人赎回自由身,这是唯一的出路。

    秦国奴隶的地位极低,虽然秦律规定,奴隶不得被随便杀害虐待,但却可视为财产,允许买卖。秦国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在安陆县城的人市,成年隶妾,一个值4300钱,与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价,至于未成年的小隶妾,价格更贱,只值2500钱。

    也就是说,两个成年隶妾,加上一个小孩,才能换一头耕牛,或者一匹好马,果真是人不如畜

    对这种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在时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改变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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