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若是那人翻墙走了怎么办?二人并肩而行时,季婴悄悄问道。
有这可能。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只要吾等让里正清点一下里中人数,就知道是谁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书者。虽然暂时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谁干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边,利咸和里监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看着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出身较好,是本乡一个较大的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能识字书写,还粗通律令,只因为没被父亲立为后,也就是继业者,没能继承爵位田产,只能以士伍身份出来自己谋生路。本来想去县里做小吏,但在秦国,为吏必须有爵位,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来缺额的湖阳亭做亭卒,混口饭吃,毕竟家里有妻子要养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几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鱼梁,连求盗东门豹,他其实也不放在眼里。这个把月来,亭中的大小事务,若没了他,恐怕早就乱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长了。
然而黑夫到来后,却让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这位亭长是实打实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夺魁,得到县右尉青睐,并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所以利咸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但当听说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时,利咸也愕然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也没把握做到。
之后的匿名信事件里,黑夫更是展现出了缜密的判断力,一点点缩小嫌犯的范围,这一点,更让利咸惊讶,他总觉得,这亭长似乎受过专门的令吏断案训练似的
所以利咸才对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时间过得很快,一刻之后,黑夫和季婴便从里正家回来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让利咸过来,低声问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门?
利咸摇了摇头:我一直看着,并无人过来。
黑夫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投书者要么是胆子太小,心存侥幸,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门。要么是胆子太大,觉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经翻墙跑了!
要不要让里正召集全里的人,点点人数?季婴感觉他们已经离那个投书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惊扰里人,就不要惊扰,若是将地方闹得鸡犬不宁,吾等就有过无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细询问了里正,知道这里中识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婴有接触,有机会投书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将这三人一起抓起来询问?
不着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举报何事,若是贸然抓捕这么多人,恐怕打草惊蛇,连兔子也吓跑了。
现如今,黑夫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阳群众的身份,而是那人写在信里的内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邮人亭长也可能直接烧了不看,即便如此,还是冒着风险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须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吾等先不要声张,分别去找这三人,看其还在不在家,再出言试试他们!
砰砰砰。
朝阳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是谁?
这位公士正在屋里抱着儿子,半天才不耐烦地出来将门一把拉开么,恶狠狠地看着敲门的人,却是个嬉皮笑脸的瘦子,正是昨天来过家里,祝贺他生了儿子的邮人
何事?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没有亲属在军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给自己啊。
公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季婴神秘兮兮,等那公士凑过来后,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那物件,我看过了!
什么?公士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婴眨着眼,拼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涂,没好气地骂了季婴一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继续去哄儿子了
你这厮,如此无礼,肯定有问题!季婴气得哇哇大叫,惹得这人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他,他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与此同时,朝阳里的另一头,利咸也从田典家里告辞而出,他面色严肃,看着里东的方向,皱起了眉来。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长这个故弄玄虚,假装知晓发问,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诈出投书者的计策,当真有用么?
利咸心中满是疑虑,同时也对那投书者究竟是谁,投书目的何在,越发地好奇起来
也不知亭长那边,怎样了?
第64章 投书者
黑夫走在朝阳里狭窄的小巷中,两侧是比户相连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进进出出,或提着水桶去打水,或去邻居家串门,大冬天没什么农活要做,屋舍也修补得差不多了,里人们显得悠闲了许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帻绛服,都面色一凝,连忙向他行礼问好。
黑夫也没有多问,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门点着头。
虽然夕阳里的乡亲们一度让他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总体还是和睦友善的。若无人煽动,乡亲们都很单纯,嫉妒也是单纯的嫉妒,敬爱也是单纯的敬爱,喜怒哀惧,皆发于心,很少掩饰。
不过黑夫发现,朝阳里的人还是挺怕他这亭长的。方才,有个四五岁的垂鬟孩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绳索和短剑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声,赶紧扯了扯孩子的手,让其别过脑袋去!
在与黑夫擦肩而过时,那妇人也是讷讷诺诺,将孩子护在怀里,连声抱歉。
黑夫主动让他们先过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怕不是我的前任太过蛮横,让朝阳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实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见了警察,也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是暴力执法单位。而黑夫现在,已经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谓的朝廷鹰犬了。秦法严苛,在时人眼里,亭长登门,一般都没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有破家灭门之灾。
黑夫来此,的确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阳里东一户人家外,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也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黑夫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院子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黄梨树,如今只剩几片枯叶,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那封匿名信牍,就是黄梨木做成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黑夫一看,树的左边是个鸡埘,一个二十余岁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着一个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米糠菜叶撒在院中,让鸡埘里的鸡群出来啄食。当喂到那几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时,她还发出了开心的笑。
然而,这平静怡然的时刻,却被门外赤帻绛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头,刚好看到黑夫立在门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簸箕一时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满一地!
鸡群立刻扇着翅膀拥了过来,在她脚边拼命啄食,尖锐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朝屋内喊了一声。
良良人
怎么了!?
屋内的男子听到妻子的惊呼,便立刻出来了,此人身高七尺有余,穿着厚实的冬衣,加上他们家能养得起这么多鸡,说明家境不错。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点咳嗽。
黑夫见他右手里捏着一把刀削,左手还捏着一样东西,不由警惕起来,手放到了剑柄上。
这时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牍,腰间的绳索,以及放在剑柄上的手,顿时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点头:我乃湖阳亭亭长,你可是朝阳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笑:不知亭长来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鸡埘边的女子,当着人家妻子的面缉捕,不太好,便道:还是出来说话罢。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他将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将左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将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说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个木头小人,已经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令吏。
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丝后悔,后悔没有听利咸的话,将那封匿名信烧毁,落得干净
如今的剧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虚,嫌疑犯已经基本确定,但投书者也没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些犹豫,自己这时候掉头离开的话,是否还来得及?
但一回头,远处已经出现了利咸和季婴的身影,在朝这边快步赶来。
来不及了。
到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经迟了,且不说他在亭众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说在秦律里,不知道投书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谁却故意纵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软,恐怕这头顶的赤帻,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叹了口气,此时男子已经出了院子,细心地合上了门,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着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黑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着伸出了手:是我错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亭长,将我绑了罢。
不必了。
男子的妻还在篱笆里垂泪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找你去亭里问个话!如此而已!
匿名举报虽有罪,但罪只至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并不算很严重,以这人家的财力,应该能交得起。
当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没有恶意诬告
两个时辰后,湖阳亭内,当着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经将事情交待完毕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婴每隔三两日就去朝阳里送信,从而生出了找机会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腊祭日当天,观察里正田典手里的书信式样,自己用院子里的黄梨木削了两块木牍,又在上面写了内容,却未书姓名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将木牍藏在怀里,一直在等机会。乘着这位邮人将背篓放在溷旁去如厕时,我就跟了过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将信投了进去。
去疾的身体不大好,路上来的时候又受了寒,一边说一边咳嗽。黑夫让人将自己的冬衣给他披上,又让蒲丈烧热了火盆,摆在他旁边,去疾才好受些,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黑夫让利咸在一旁用木牍记录下自己的询问过程,他自己则指着案上的那封信牍问道:去疾,你苦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信中写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去疾又咳嗽了起来,他喝了口小陶递过来的热水后,才苦笑着说道:既然信都在亭长手中,你自己打开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多言一遍呢?
求盗东门豹早就送完犯人,从乡上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说黑夫成功缉捕了投书者,不由大为兴奋,他一贯认为,不该对嫌犯太客气,闻言顿时怒了,拍案道:你这厮!还敢嘴硬!
豹!不要恐吓他。
黑夫喝止了东门豹,将木牍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开始慢慢割那打得紧紧的绳结
除了被打发在外面看门的鱼梁外,室内的东门豹利咸季婴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里面的内容。
终于,黑夫割开了绳结,缓缓打开合在一起的木牍,上牍空白,下牍则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篆字
扫了一眼后,黑夫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去疾!他抬起头,严肃地喝令道:你举报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无气地说道: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啪嗒一声,黑夫合上了简牍,心情激荡,目光炯炯!
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大案!
第65章 牵出一桩大案!
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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