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所以对黑夫的驻守,张氏纵然不喜,亦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对黑夫而言,虽然在这次博弈中大胜而归,但张氏邀请全乡父老贤良到场,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脉和乡中翘楚的地位。至少在战争结束前,秦军若想要阳武,要户牖乡稳定,那就离不开张氏。
所以黑夫不能将张氏怎样,没了张氏合作,秦在这个乡的统治,恐怕会立刻崩溃,这五十多秦卒,寸步难出营地,连半个月都呆不下来。
再说,看在张苍的面子上,只要张氏老老实实,他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会争一时之气,于是便结束了博弈过招,开始重新回到案几前,收起自己捏紧的拳头,冲对方露出笑脸。
纳粮救急,便是张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从这天以后,黑夫与张氏的往来,便多了起来。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循禁盗贼;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职,黑夫不会干涉本地的礼俗生活,更不会越权去管户口税务,只需要张博张负送粮食给他,帮他维护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达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话描述双方关系,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绅开始和外来帝国主义侵略者勾结在一起,共同剥削广大百姓,镇压满腔热血的爱国人士。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来一切平静无事,但黑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因一个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桩历史上著名的案件里
第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连绵梅雨,户牖乡所在的北方,阳光正盛。地里的小麦均已扬花,乡间的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这明媚的时节,位于户牖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秦卒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紧张,虽然岗哨依然要站,巡视依然要做,但众人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入驻户牖乡半个月,随着游徼与本地乡豪张氏日渐亲善,兵卒们对当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着农具靠近,不再紧张兮兮,甚至会用各自听不懂的方言问声好。
虽然一般都是你问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气不错
几个什长伍长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务,小陶专门带着几个会射箭的材士负责守住乡邑南门。
卜乘负责寻找药材,治疗兵卒们因水土不服造成的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行军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冲突,而是传染性的恶疾。黑夫在规定令行禁止时,还像在家里面要求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那样,告诫众人不得喝生水!必须烧开了再喝!
此举虽然引来了一些抱怨,但众人还是听话照办了。
共敖利咸则轮流带人巡逻,也不走远,就早午绕着乡邑来两圈,宣示一下秦军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乡邑,无法像在秦国本土那样,由点到线再到面。兵力散则弱合则强,邑外广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曾经做过邮人的季婴,则负责维持与大梁外黄济阳阳武的联系。前天,他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告知黑夫,说小王将军的水攻之策已经开始实施。
从二月中旬开始,从咸阳过来的大工程师郑国亲自沟渠路线,王贲让人决开荥阳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鸿沟。奔腾的河水与沟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顺着新掘的深沟,拥至地势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势较高的军营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沟水给围住了,我问那些南郡的刑徒,他们说水已经灌了一个半月,城墙虽然还没垮塌,但想必城内已无落脚之地
黑夫松了口气:看来大梁陷落,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大梁一破,魏国便可以宣告灭亡,黑夫在户牖乡的差事也到头了。
虽然感觉在户牖乡呆不了太久,但兵卒们能松懈,黑夫自己却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够感觉到,在暗处,依然有许多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给有语言优势的仲鸣一项新任务,有事没事就去乡市坐坐,名为监察交易,实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在那交汇流传,这有利于黑夫掌握当地舆情,防备暗潮涌动。
这天,黑夫亲自带队外出巡逻,顺便去岔路口,将东门豹和两个在外黄养伤的秦卒接回来。陈无咎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东门豹将养大半月后,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法跑动,但已经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这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
等众人回到营地里时,天色将黑,却见去乡市打探消息的仲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帐内,和季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
都不用问,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这小半月里,仲鸣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听来一堆。不是甲与乙因为讨价还价在市井公然对骂,差点打了起来,就是丙与丁俩人闹分家,闹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国内地,律令连这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户牖乡才刚归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没有实施秦国律令的条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杀人伤人抢劫盗窃,其余诸事,他一概不过问。
但这只是在和平归降的阳武户牖,听季婴说,武力攻陷的陈留和外黄那边,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别严,尤其对曾抵抗秦军的游侠儿,几乎全部缉捕下狱,闹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对此,黑夫只是加强了对乡南边的巡视,提防有窜逃的外黄轻侠跑来滋事。秦军的驻防是责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亩地,邻居失火也不会让你连坐。所以这时节,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有闲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对他见礼,又与东门豹问好后,黑夫便笑着问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军中没什么娱乐项目,几个军吏每天晚上听仲鸣说那些市井八卦,已经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固定节目。
仲鸣顿时又来劲了:游徼,我今日在乡市听说了两桩趣事,要不要听听?
说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张负有关。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鸣神秘兮兮地说道:就在昨日,张负女孙嫁的第五个男子,死了!
张负的女孙,也就是前些天来送粮那张仲之女,据说十分美貌,是乡中出了名的美人。
数年前,张氏女孙及笄之后,便被张负嫁给了大梁城内的一位魏国公孙为妻。这本来是门好亲事,谁料,就在成婚当夜,那公孙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因为饮宴喝酒太多,才进门就被门槛绊倒,一跤摔破头,再也没醒过来
听了仲令的话后,刚到的东门豹瞪大了眼:如此说来,当时那女子还是处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东门豹啧嘴,说那公孙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时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候,除了在营门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听八卦。
后面几人也倒楣。
仲令继续说,张负的女孙之后,又嫁了几个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阳武县的县豪,嫁过去才三个月,那乡豪便在市上与一个轻侠口角,被一剑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乡的乡党,本来身体好好的,张氏女孙嫁过去一年,他就得痨病死了。
到这时候,张氏女孙已经没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张负只能给她找个了商贾,指望贱嫁或许能好些,岂料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那商贾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时候,遇到了盗匪,货物被劫,人也被杀了。
黑夫微微摇头,魏地儒风盛行,但儒生虽然好繁琐礼节,却没有过度束缚妇女。女子离婚再嫁是常态,根本不会被舆论谴责。但这张氏女孙,四嫁而夫辄死,已经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岁,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于是张负便给她找了个赘婿
赘婿不仅在秦国是低贱的代名词,在魏国也如此,是明确规定不得立户的人,碰上適戍这种艰苦的苦役,就要优先招呼他们。
好在这赘婿有张氏庇护,没有卷入秦魏大战,可天有不测风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却被草丛里一条毒蛇咬了,等送回来,腿肿得不行,人也没了气息,今日西张宅邸里,正办丧事呢
仲鸣说完后,众人皆唏嘘不已,大多是觉得那五个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个这样一个女子?
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对。唯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卜乘认为,是因为那些人没选准日子。
接着,卜乘便涛涛不绝地对黑夫等人科普起日书里的娶嫁禁忌来。
戊申己酉这两日成婚不吉利,你问我为何?因为传说牵牛宿迎娶织女宿,就是在这日,结果却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张氏女孙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
卜乘还说,除了看日子外,结婚后两口子过不过得下去,还得算星座额,星宿?
角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妒,天天盯着你,与其他女人说句话都不行。
心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脸肿!
箕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多舌,这长舌妇会天天唠叨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言语惹事生非。
虚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根本娶不着,因为她肯定会逃婚!
众人听得很认真,看黄历瞧日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婚姻是终生大事,没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没事,父母心里也总会膈应。
已经定亲,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婴更是关切地问道:且慢,听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时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记好了,毕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还会捎带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这是想买一赠一想疯了吧,季婴倒是喜笑颜开,说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帮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这么一掺和,楼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独利咸还在那感慨,说这张负女孙,一个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没人敢娶她了。
季婴颔首:除非是低贱的隶臣。
利咸则道:游徼,张负是三老,过去半个月没少调解吾等与本地乡豪的关系,他死了孙婿,是否要去吊问一番?
黑夫立刻拍着大腿,夸奖利咸道:还是你心细。于是就让利咸和季婴带着点钱帛,代表自己去西张宅邸吊丧。
等二人走了以后,东门豹还在那追问仲鸣:第一件事你倒是说了,第二件呢?
黑夫径自坐下,接过卜乘递过来的陶碗,一边喝着里面的温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仲鸣已经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讲完了,再说第二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库上里的陈伯休妻了。
陈伯是谁?
库上里一普通庶民。
东门豹顿时没了兴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陆县也时常见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鸣笑道:不止如此,陈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陈伯之所以弃妻,是因为其弟陈平欲对伯嫂行不轨事,陈伯无奈之下才让她回家的
噗
话音刚末,黑夫就一口温开水喷了出来,整个前襟都湿了,他也顾不上擦,冲仲鸣问道:你方才说,陈伯之弟,叫什么?
仲鸣不知一向镇定的游徼为何如此激动,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个盗嫂者?他叫陈平
第141章 陈平
(第三章)
户牖乡邑外侧,有一个三四十户的里闾,因为靠近仓库,其名为库里。!库里一条闾左穷巷内,有户寒酸人家,以破瓮做窗,用草席当门,这天一大早,门内便传出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那泼妇明明是太过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么盗嫂,根本没有的事,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人乱说,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将吾弟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啊!
陈伯三十四五岁年纪,虽然身材高大,但因为多年在地里辛劳,早早将腰压弯了,满脸皮肤晒得黝黑,额头也布满皱纹。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干活,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在诽谤自家弟弟。他本是个冲动的人,顿时气得发抖,与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理论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才被陈平劝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无能,拖累了兄嫂。
年仅十八岁的陈平与兄长不一样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虽然有点瘦削,但因为兄长把好东西都先给他吃,这么多年来没让他饿着过,所以长得一点不像穷人家孩子,更有几分读书人的雅气质。
尽管他学的是黄老之术,并不是阳武县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贤。
陈伯气得胃疼,坐在铺着麦秸的榻喘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对人的身体摧残很大。
尽管如此,陈伯还是强撑着身子,扛着除草用的木铫,对陈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这等俗言碎语乱了心神,我接着去田里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指望夏收了,这时候可不能松懈。
陈平目送兄长出门往后,回过头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家,叹了口气。
整个家三间土屋,茅草当顶,一圈破篱笆围着的小院。走进最大的主屋,却见里面地坑坑洼洼的,一个冷却已久的土灶台,墙壁被柴草的烟熏得乌黑。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与主屋紧邻的是陈平睡的地方,更为狭窄,只放得下一个满是麦秸的地铺,好在这里的窗户被开得很大,采光极好,阳光从破瓮里照进来,照在榻那卷被翻得脱线松散的竹卷
这让陈平想起了往事。
陈平父母已经故去,所以陈平从小跟着大哥陈伯生活,由陈伯抚养长大,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
陈伯是厚道孝悌的人,总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陈平一个弟弟,长兄为父,弟弟的一切,当由自己担当。他不愿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穷苦人家一样,早早使唤陈平下地帮忙,而是放纵陈平,任其天性,顺其自然。
陈平从小不喜欢干活劳动,他爱交游,喜读书。虽然担心这不是闾左穷人能支撑得起的事业,但陈伯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着耕种三十亩薄地维持这一切,资助陈平去邻县游学。陈伯觉得,弟弟和他不一样,日后注定不凡,岂能埋没在田泥粪土里。
所以平日里,在兄长力田,嫂嫂织布造饭的时候,陈平只需要在这里着光,翻阅书卷。
可如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哪里还看得进去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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