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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看来,不仅是湖阳亭长一案的后续没有完结,自己还不小心卷进了更麻烦的政治斗争里

    虽然公安副局长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陆县的四把手啊,随便动动指头,都能让黑夫吃不了兜着走。就算那县左尉碍于舆论和律法不好亲自对付他,也可以让宾百将找借口狠狠刁难黑夫。

    看来这一个月的役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暗叹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赢了官司,又惹上麻烦。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细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连道晦气,也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破旧的屋舍,对他们说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




第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顶上,用木梁和土块压着的茅草随风而起,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卷走,而且也不知里面到底漏不漏雨

    总之,就跟前世他见过的工地窝棚差不多,勉强容身而已,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铲得干干净净,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婴却早已习惯,毕竟他已经做过两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县狱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风漏雨,也不必训练干活。

    说着,他便替黑夫将门推开,打趣道:公士先进。

    好士伍,还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乐了,无奈地躬下身子入内,因为这门才七尺不到。

    进屋后,他发现里面别说膏油灯了,连薪柴都没点,已经有些昏暗,等目光适应了屋内的微暗后,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内部设置。

    只见狭小的屋子内,中间是能容两人并行的过道,左右两边各是一道宽约一丈的土台,略高于过道,一共铺开有十床稻草垫。这就意味着,更卒们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进门时,屋内有七个人,正在聊着天,黑夫一进来,他们便止住不说,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涢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顶多参加过一两次服役。

    这是朝伯,也是云梦乡人。

    到最后,彘介绍到了最靠里的一位,此人年纪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胡须老长,也不知他这伯是因为家里兄弟排号第一呢,还是年纪较大,得到的尊称?

    朝伯俨然是这群人里地位较高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又指着黑夫道:后生,你又是哪里人?

    黑夫刚才一直在默默记着众人的名,此刻才朝他们拱手道:我从云梦乡来

    原来是同乡啊。朝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来服役吧,无妨无妨,日后我会多照应你的怎么称呼?

    黑夫。黑夫笑着轻声回应。

    什么!?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还仗着自己年纪大,盘腿坐着的朝伯,竟腾地站起身来,吃惊看着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个力敌三贼的黑夫?彘牡也惊讶地望向他。

    我的名声都传到这了么?黑夫有点诧异,只好点了点头。

    今日半个安陆县城都在说你的事迹,吾等刚才还在谈论你呢。可和不可俩兄弟过来搭话,言语中满是恭维。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夺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说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hun)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



第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可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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