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富春山居
对于黄立极的不肯担当,朱由检也略失望。如果这位黄立极有张居正一半的勇气,凭借着他在朝中笼聚的势力,加上自己的配合,朱由检就不需要召开没有把握的商人代表大会,直接由上至下的推动大明的改革了。
当年张居正联络了内相冯保,就能推行他被整个缙绅阶层反对的万历新政。如果不是万历皇帝嫉恨太过,把万历新政不分好坏一概废除,那么今天朱由检也不必从头开始推行改革了。
现在有朱由检亲自支持,加上魏忠贤清理过的朝堂,东林党人没有占据多少高位的状况,可以说是由上至下推动改革阻力最小的时候。
但是显然黄立极并不愿意,一开始就走向天下士绅的反面去。这和协助魏忠贤打击东林党人不一样,打击东林党人只是打击了士绅阶层的一部分人,属于内部斗争。但是推行税收改革,是针对了天下士绅和豪商势族,这个敌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强大了些。
朱由检意味深长的看着黄立极说道:“正因为人数众多,所以他们才不可能齐心。而且既然朕收买不了,这些商人意见一致的支持税收改革政策。那么那些士商同样也胁迫不了,这么多代表意见一致的反对税收改革政策。”
黄立极心念一动,再次询问道:“如果陛下召开的大明商人代表会议,最后否决了陛下的税收改革政策,陛下会怎么办”
朱由检正想慷慨陈词一番,说这不可能会发生,朕也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之类的话,来显示自己的决心时,突然看到了黄立极的眼神有些闪烁。
他猛然才想起,这位首辅大人的立场并不是坚定的支持改革,反而是一个只求平稳过渡的老官僚。如果不是他抛出的恢复丞相制度的诱饵实在诱人,这位大明首辅压根不会和他谈论改革的内容。
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神情黯然的对着黄立极说道:“朕虽然贵为天子,但也曾经听说过市井中有这么一句俗语,叫愿赌服输。既然朕提议召开了商人代表大会,而商人代表大会又否决了朕提出的税收改革政策,那么朕当然是毫无怨言的接受这个决定。”
听到朱由检这么说,黄立极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担忧。他最害怕的就是,到时候商人代表大会得出的结论和崇祯期待的不同,这位少年天子脸皮薄,接受不了这个决定,那么他这个首相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进退两难了。
获得了崇祯亲口承诺,会以商人代表大会的决定为最终决定,不会有任何反悔之后,黄立极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在行政改革上面,虽然行政、司法、军事被分成了三个独立的部分,但是在黄立极看来,这不过是文官内部权力的分配。
不管崇祯再怎么改革,最后做事的始终是大明的读书人,从这一点来说,只要大明不改变现在官员出仕的方式,那么权力始终掌握在文官集团手中。
而崇祯的改革之后,原本内廷的批红权力就会被废除。如此一来,大明文官集团从太祖时代对皇权的抗争,到了他黄立极手中终于走到了顶峰。
他黄立极不再是一个平常普通的首辅,而是应该被铭记的,文官集团的领袖,一个夺回了被皇权抢走的相权的政治家。
看到崇祯轻易的就把太祖收走的权力还给了文官集团,黄立极心里叹气的想着,“到底今上还是年幼啊,如此冲动的举动,想必今后陛下成年后会后悔今日的举动吧。”
黄立极心中虽然对朱由检的行动一直在惋惜,但是口中却飞快的向崇祯承诺道,愿意为大明的改革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看到黄立极压抑着激动心情的样子,朱由检心中暗暗想着,这位大明首辅,一定没听过:‘协议是用来被撕毁的,承诺是用来被推翻的‘这句话。
经过了一番艰难的谈话,朱由检终于让大明首辅站到了自己这一边。随后黄立极答应了在下次朝会上提出行政改革,及召开商人代表大会,讨论商税等事宜。
黄立极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进宫和崇祯私下会了面,但是出宫的时候,脚步沉稳而急促,颇有大权在握的兴
第98章 张斗耀之罪
不过黄立极搪塞了几句之后,突然想起倒是有一件事是可以和这些同僚商讨一二的。顺便也能释去自己和陛下相谈将近一个多时辰,到底在谈些什么。
黄立极叹了一口气,对着三位同僚说道:“其实陛下找我去只谈了一件事,我正要和诸位商议商议,这事情该怎么办”
张瑞图、李国普两人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走了过来。他们这些能够入阁之人,无不是心思通窍之人,刚刚黄立极说陛下没和他谈什么,这几人都是不信的。
自崇祯登基以来,从未单独召见过那位阁臣。这第一次召见了首辅,就单独会谈了一个多时辰,要是两人没谈什么才叫有鬼。几位阁臣虽然不如黄立极在宫内关系深厚,但是在宫内也算是认得几个人的,这黄立极要是死活不肯透露,估计他们就要走宫内门路,探听今日下午皇帝和首辅在谈什么事了。
不过既然黄立极愿意自己坦白出来,那么他们自然是要洗耳恭听的,这倒是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
黄立极清了清喉咙后,就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位同僚说道:“陛下召集我,是为了今年初在陕西澄城被郑彦夫等贼人杀死的知县张斗耀一事。”
李国普顿时有些气恼的说道:“去岁陕西大旱,这张斗耀为了保住自己的政绩,居然在百姓青黄不接之际催科,且催征甚酷,民不堪其毒,激起了当地民变。此等奸贼,为了一己之私,败坏国事,如果他不是被变民所杀,吾也当请求朝廷抓捕此人,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张瑞图面露不忍之色劝解道:“元治兄不必如此气愤,这张斗耀败坏国事,自然该死。但是其被变民所杀,也已足够偿还其恶了。且事后先帝已经降罪于其家人,又剥夺了此人之宦籍,这惩罚也已经足够重了。俗话说:人死则债消。陛下今日重提此事,又是为何”
张瑞图虽然如此劝说,但李国普的气愤依然没有平息。施鳯来一点都不关心这张斗耀的家人如何,他只想知道崇祯提及一个死人是为了什么,于是他马上打着圆场,把话题重新绕回了崇祯对黄立极交代的事上了。
如果是以往,李国普这么打断他的话,黄立极早就生出不快了。不过今天他却兴致很好,面带微笑的等着几人议论完了,才继续往下说。
“陛下的意思是,如果张斗耀还没死,自然是要抓起来重重惩处,以安澄城之民心,以释当地民众之怨恨。
但是澄城百姓一不向同州知州告发,二不向西安府告发,三不向陕西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告发。而是听任贼人鼓动杀官泄愤,这个事的性质就变了。
大旱之年没有赈灾还要照常收税,这是州、府及承宣布政使的失职。而提刑按察使对此茫然不知,更是玩忽职守,尸餐素位。
在百姓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催科,这只能说明这位知县对农事一无所知,吏部选了这么一个对民事一无所知的人当亲民官,难道不是吏部失察吗
张斗耀是个对民事一无所知的读死书的庸才,但是澄城小吏难道不知道,在百姓青黄不接之际去催科会激起民变吗
澄城民变之后,当朝诸公不思考张斗耀为何会在青黄不接之际催大旱之年的科,只顾往张斗耀身上推卸责任,以惩罚死人来堵天下百姓悠悠之口,我看百姓未必安,而天下州县官员已然心寒了…”
黄立极不紧不慢的回忆着崇祯对自己说的话,似乎连当时崇祯说话的神情都想要描述出来。
黄立极代崇祯转述的一番话,把大明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都指责了一个遍。偏偏这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无力反驳,这感觉真令人难受。
张瑞图心里倒是升起了明悟,难怪崇祯要找首辅单独说这事了。这张斗耀激起民变之后,言官清流就上书斥责,把张斗耀描述成了一个以残民虐民为乐的酷吏。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替其说过一句好话。如果崇祯这番言论在朝堂上公开,恐怕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吧。
李国普刚开始听黄立极转述崇祯为张斗耀翻案的话语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愤愤不平,认为自己应该马上上疏,纠正崇祯这种不分是非的错误观念。
但是慢慢听完了崇祯对张斗耀事件中,各级官吏的错误说明和评价之后,李国普忽然发觉似乎崇祯的话的确大有道理。
张斗耀事件之后,除了问罪张斗耀的家人,和下令对民变进行平叛,朝廷官员没有做出任何改变。正如崇祯所说,因为张斗耀事件暴露出来的大明官吏的问题,没有一个得到解决。
而灾荒之年地方官员应该如何组织民众自救,中央朝廷应该如何对地方受灾民众赈灾,对于受灾百姓应该缴纳的税赋应该如何调整,这些问题即没人提出来,也没有得到解决。
 
第99章 吏胥的问题
李国普顿时恼了:“吏胥都是奸滑之徒,此辈心术已坏,焉能进入仕途。陛下此举不妥,首辅为何不当面严词拒绝,此必为陛下身边小人所进,吾等当共同上疏劝阻陛下这乱政之策。”
黄立极看着一边的施鳯来、张瑞图也微微颔首,显然是不满吏胥参加科举,败坏了士人的名誉。如果没有内阁首相的诱惑,黄立极自然也是要反对的。
但是现在吗,他已经不自觉的站到了崇祯的立场上,他为崇祯的政策分辨道:“陛下有言,既然吏胥都是奸滑之徒,心术不正之辈,何以我大明还要用他们来治理民众吏胥是恶人,那么和吏胥朝夕相对的官员又都是些什么人
身为主官的官员却指责下属的吏胥,要么这就是个容易被人蒙蔽的庸官。要么就是以吏胥之名,行搜刮之实的贪官。国家以科举选拔人才,为的是教化天下民众,而这些人连身边的吏胥都教化不了,谈何教化万民”
虽然黄立极只是转述崇祯的话语,但是也让三名大学士闹了个面红耳赤。崇祯所说的道理,三位内阁大学士岂能不知道,只是他们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关于吏胥的问题,从唐宋到元明有无数有识之士都谈论过这个问题,司马光在《论财利疏》中就说过:
又府史胥徒之属,居无廪禄,进无荣望,皆以啖民为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诸路监司、州县、乡村、仓场、库务之吏,词讼追呼、租税徭役、出纳会计,凡有毫厘之事关其手者,非赂遗则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坏产者,非县官赋役独能使之然也,大半尽于吏家矣。
司马光替吏胥说了句公道话。吏胥一无收入,二无前途,偏偏他们又有管人、管物的权力,想不都难。
而苏辙也说过,吏胥没有收入,又有“鞭朴戮辱之患”,对他们使唤很多,要求很严,没有丝毫报酬,大家还争着抢着干,甚至花钱补役,其目的何在不是清清楚楚吗
苏三起解中崇公道曾经这么对责备衙役分赃的苏三说过:“这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不吃你们这些告状的,我们这些衙役喝西北风吗”这崇公道还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但是一样要吃赃。
王安石改革时,才给在中央各部提供服务的吏胥正式规定了薪水。到了明代,地方上一些吏胥虽然也有了低廉的薪水,但是更多的却是没有任何收入的白手。
一个正职的差役身边往往有7、8个不拿薪水的白手,一帮奸猾之徒聚在一起,又无前途可言,又没有人能监督,除了日夜谋划如何使得“政烦刑苛”,如何在百姓身上榨取更多的钱财之外,还能做什么。
但是即便是如此,士人们依然不愿意去彻底解决吏胥的问题。第一是因为,代替官员催征赋税、摊粮派款、保管运输官物等都是“好人干不了,干的没好人”的差事;第二,没有这些吏胥的恶,怎么显得出科举出身官员们的好。
正因为存在了这种不可言说的阴暗心理,所以士人们越是鄙夷吏胥之流,就越是不愿意面对解决吏胥的问题。而不允许吏胥参加科举,更是把这种偏见发展到了极致。
不同的衙门,各种条例都是积年而成,动辄上百上千卷,只有吏胥最为熟悉本衙门的规章制度,乃至本衙门的业务,他们父子相传,牢牢的把持着这些衙门的实务。如果再让他们参加科举,进入了仕途,那么岂不是让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人成为了摆设。
这种事情自然是断断不能让士人容忍的,而且即使像苏轼那样饱学的士大夫都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连苏轼这样的大文士都不仅不读法律法令,而且大有不屑一读的意思,其他士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到底,这些只读圣贤书的士人,害怕与这些娴熟于庶务的吏胥展开竞争罢了。他们需要吏胥替他们做这些庶务,但是又不愿意给这些吏胥出头的机会。
几位大学士对这些事虽不说了如指掌,但也可以说心知肚明。但是这种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却是和儒家经典的教诲相违背的。
这也是几位大学士现在面红耳赤却无法张口的原因,不过张瑞图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黄立极说道:“陛下不知道吏胥之害,难道首辅你也不知道吗让吏胥进入仕途,今后我辈岂不成了和吏胥同流合污之人,如果今后有吏胥考上了进士,乃至榜眼、状元,我辈士人的颜面何在就算陛下说的不错,首辅你也应当力拒之。”
黄立极翻了翻白眼,张瑞图的话虽然不合圣人教诲,但是相当的现实。不过黄立极也很清楚,让吏胥参加科举,虽然有损大明士人的颜面,但是对于接下来他所要推进的行政改革却是大有好处。
正如崇祯对他所言,让吏胥参加科举不是目的,给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士人找点事情做才是目的。现在的大明官吏,官员除了捞钱就是整天想要批评奸臣来获取名望,好让自己加官进爵。
而小吏则是天天想着,如何盘剥小民,欺瞒上官。如何在官员和民众之间操纵权柄,以获取利益。
 
第100章 皇后的心思
李国普一说话,顿时黄立极、施鳯来、张瑞图三人都陷入了石化之中,连和李国普关系最亲密的张瑞图都没有出声支持他。
李国普说的话并非无的放矢,反而一向迂腐的他,这次倒是真的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于现实,所以刚刚三位大学士故意避开不提而已。一下出现了3000多名空缺官职之后,三位大学士自然是要忽略掉,这些官员的俸禄该从那里来的问题。
三位大学士到了今天这个地位,谁还没有门生故旧亲族需要照顾。看上去副县、法官、国税局只是最低阶的官职,但是这可是进入仕途的起点,也是掌握实权的亲民官。
已经进入仕途的门生故旧大约是看不上这些低阶官职,但是这些门生故旧也有自己的门生故旧,大明的社会就是这么一级级的阶梯组成的人情社会。
在大明由门生、亲族、故旧结成的关系最为牢固,阉党之所以斗不过东林,就是因为东林党以江南士子为根本,而大明科举的半数以上来自江南士人。
可以说缺乏后劲新血补充的阉党,是无法斗过一个源源不断补充新科进士的东林集团的。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崇祯想要进行的地方行政改革,一下制造了3000多个空缺,就算是东林党人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吞下这么多空缺的官职。
除了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提供方便,几位大学士还可以借此拉拢朝中的官员们。
只要家中有适合年龄子侄的官员,在科举上又没有什么把握的,必然会向几位大学士靠拢,为自己的子侄博取前途。
这地方行政改革利益如此之大,就算有些瑕疵,几位大学士也认为是可以容忍的。但是像李国普这样直接砸锅,不让大家吃饭的做法,就有点过分了。
黄立极、施鳯来、张瑞图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施鳯来马上出来打着圆场说道:“今日时间也不早了,我看就此下值吧。至于这改革事宜吗我看大家还是先回去考虑考虑,明日再说好了。”
施鳯来给张瑞图打了个眼色,张瑞图会意了过来,找了个由头把李国普拉走了。
看着李国普被拉走之后,施鳯来立刻对着黄立极说道:“陛下有这样的决心,是我大明之福。我倒是觉得陛下的改革方案大有可为,我范兄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和我范兄一起推进这个改革方案,我想芥子兄的想法也应该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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