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等我三十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丁丫
“放假了吗”
“差不多了。”
寒暄两句,李涛注意到了梁禾旁边的秋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十秒,然后冲梁禾颇有意味地笑道:“哪里来的小妹妹”
“什么小妹妹,也是美院的学生,就住凤凰街,也喜
欢摇滚。”
“哦,欢迎欢迎。”李涛眼珠子又落在秋云身上,眼神里写着“我懂我懂”的台词,又问梁禾,“一会儿来一首”
“不了。我们先随便坐会儿。”
“好嘞,”李涛痞痞地朝秋云一笑,“喝点”
“不用了。”梁禾替她拒绝。
“那可乐”李涛殷勤得很。
“不用。”
“吃点”
梁禾有些不耐烦,想快点把李涛打发走,话刚到嘴边,临时转念换成:“有健力宝吗”
“有啊。”
“两瓶。”
“好嘞。”李涛得令,乐呵呵地走了。
转身过来,梁禾发现秋云在黑暗中偷笑。
秋云当然觉得好笑,刚刚的对话如果不是在80年代,她当真以为自己到了乡村俱乐部。在这样的场景里,音乐轰鸣、人群躁动,两个年轻的男人点的不是伏特加、不是xo,甚至不是鸡尾酒,而是:
——可乐要吗
——不要。
——……
——有健力宝吗
——有。
——两瓶。
梁禾以为秋云
28-左数第三间房。
秋云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推开凤凰街89号,推开邱正宏的正房,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忽然,外面响起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吉他声。她迈出房门,看见天光大胜的院子里,梁禾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椅子上弹吉他,见秋云出来,他很温柔地笑:“你来了。”
秋云款款朝他走去,心里泛着健力宝一般的甜蜜。可刚刚走了一步,忽然天旋地转,她的脚下土地开始塌陷,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引进去。天光消失了,梁禾消失了,秋云的周围是黑黑的一片。她漂浮在黑洞一样的空间。
头顶上出现了司马峰的样子,他说:“秋云啊,你去哪里了啊……都不来看看爸爸吗”秋云心惊,大喊:“爸爸!”可画面一下消失了,司马峰变成了陈丽萍。陈丽萍抱着个还在哭啼的婴儿,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对秋云哭:“小云,这辈子你就别回来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来还你……”秋云还未来及反应,画面又变成了吴柳,她尖嘴猴腮,满眼血丝,叉腰大骂:“秋云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在2018年拐了我的男人,回到三十年前也不放过他吗……老子恨不得杀了你……”话还没完,数不清的菜刀和箭雨朝她飞来。
秋云一下坐起来。
她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腊月间,她的额头竟出了一层汗。
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
可倒下去后,再无睡意,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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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的日子有些无聊。
梁禾已经习惯每天7点自然醒来。他在学校操场跑了两圈,人烟稀少——除了个别年轻留校的老师,剩下的基本就离退休教师在晨练了。他调整步子,由快及慢,徐徐在操场中慢走。碰见张校长和夫人也在散步,打了招呼。张校长说,哟,怎么小梁还没回家他说在学校看看书。张校长竖起大拇指,说后生可畏,但也多回家陪陪妈妈。并让他代问他家里人好。他笑着应下,点头谢谢。
一圈结束,梁禾走到单双杠旁 ,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去。
梁禾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把空闲的时间了。他自嘲,自己是国家主席吗并不是,可好像每天的事情总是很多,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他有严格的自律作息,每天晚上12点入睡,早上7点自然醒来,有时晚上睡得晚了,早上也依旧是7点醒来,不需要闹钟,生物钟惊人得准确;也有严格的做事计划——这是从幼年就培养起来的习惯——每天醒来,脑海里会自动生成一个to-do-list,今天的事情从来不会拖到明天去做,每晚入睡的时候会闭目总结今日的一天。除了专业课,他给自己培养了很多兴趣爱好:书法篆刻国画工笔钢琴吉他;如果无事,他大部分时间会呆在图书馆:天文地理哲学小说。这样,好像每天的24小时都不够用了,好像心里那块永远也填不满的沟壑,才能有些许弥补。
太阳慢慢升起,梁禾拿起挂在单杠边的外套,往食堂走去。吃完两个馒头,一个熟人也没瞧见。今天中午答应好了何成燕回家吃饭,开学前应该不会来学校了。他回寝收拾东西,路过女生宿舍时候,下意识地往上看。
昨晚,他和秋云是在这里告别的。除了个别寝室,整栋楼几乎都是黑的,秋云和他再见后,很快,三层左数第三间房亮起了灯。
左数第三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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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阳台的窗户紧闭,也没有衣物晾晒。
可能她已经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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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禾走进单元楼的时候,正好遇到他家保姆周文拎着大包小包往前走,便顺便帮她拎了几袋沉的。周文高兴得不得了, 说道:“小梁老师回来了。何教授昨天就跟我说,今天您要回来吃饭,便让我去买了您爱吃的红烧肉,中午烧给您吃。”梁禾笑答谢谢。推门进屋,何成燕的助手陈倩也在,见梁禾回来
29-你——肯定有问题。
中午周文做了三菜一汤,都是梁禾爱吃的菜。何成燕在家一向吃的简单,也只有梁禾回来,她会嘱咐周文去买点肉,因此对于周文来说,梁禾的回来也就意味着美食和肉菜。她是三年前来的何成燕家里,之前这家是没有保姆的,何成燕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还返聘在学校,身体硬朗思维清晰,平日都在学校食堂打发三餐。可四年前一次毫无缘由的中风,一下就击垮了何成燕的身体,据说差点一命呜呼。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回来躺了大半年,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周文刚来的时候何成燕刚刚从医院回来,整个右边身体都不太能动,右腿以下更是毫无知觉,吃饭睡觉上厕所都要人伺候。她听说这位何教授之前行走如风、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记忆力比好多年轻人都厉害,和躺在床上的瘦小老人判若两人,心里默默地感慨,人生什么都不能生病;后来又听说这何教授人生坎坷,经历过社会的动荡起伏,早年离了婚,膝下只有一子,退休了还孜孜耕耘在教育一线,心里又同情又钦佩,在生活起居上不觉多用了点心,这一干,就是四年。
吃完饭何成燕有午休的习惯。这是中风后才养成的习惯,但也只小睡40来分钟。陈倩下午还要和何成燕讨论,在这个空档便看会儿她家里的书,或者为下午的讨论做点功课。梁禾也习以为常,陈倩是何成燕的助手,今年刚刚升为助教,来他家的次数恐怕比他回家的都多。何成燕鲜有夸人,可梁禾听见何成燕在他面前至少夸过两次。其实这很容易看出来,至少在梁禾眼里,陈倩低头看书、做笔记和研究学问的神情,简直深得何成燕真传——别的不说,就年二十七,能放下老公孩子,跑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家里继续讨论中国经济发展等若干宏观问题这点,就像极了何成燕的作风。
梁禾与这位陈倩虽然见面次数多,但没有过什么深入的交谈。吃完饭,他回房间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刚把衣服叠好放进衣柜,听见下面有人叫他,一声比一声大:“梁禾——!梁禾——!”
他赶紧探头看去,一个带着墨镜、穿着皮衣和喇叭裤、烫了头发的年轻男人站在楼下。来人见梁禾面露疑色,把墨镜一摘,挥手,“下来。”
梁禾拿了外套匆忙下楼,见面意外又惊喜:“程大川大川,你——你今天怎么……”
程大川把墨镜架回鼻子上:“怎么样,是不是特有范儿”
梁禾大笑:“你这模样,掉进染缸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的飞机,刚落地呢。”
“走走走,上楼坐会儿。”
“不了,我知道阿姨有午休习惯,”程大川一把拽住他,“有空吗哥们找地儿聊聊”
“当然有,”梁禾立马答应,又问,“就你一人”
“放心吧,”程大川一拍他肩膀,一副明了的表情,“我妹落地就喊累,在午睡呢,没跟我出来。”
“那……”梁禾想了想,“跟我去学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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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才离开,下午就回来了。
这年头大学生少,研究生更少,留校过年的根本就没有。上午梁禾离开了学校,宿管大爷就直接锁了门。梁禾带着大川去了办公室,泡茶落座,程大川环顾四周:“可以啊,老梁,我说你就这样当上人民教师了啊。”
“说什么呢,”梁禾道,“听起来我不像一样。”
程大川大大咧咧地坐到办公室唯一的沙发上:“有点浪费,跟我去香港吧。那边比内陆好多了,起码先进10年。那五光十色……醉纸迷金……”
“看出来了,瞧你这一身的颜色,还不止十种呢,” 梁禾挖苦他。程大川进了屋脱掉了外衣,露出一间花花绿绿的衬衣来。这样式和颜色,梁禾还是头一次见,就跟初学画画的小孩儿打破了颜料盒似的。
“瞧见这个了吗”程大川毫不介意,露出腰间一个黑色的小方块,拍了拍。
“什么”
“bp机。随时call 我。”
“什么时候买的”
“年前才买。摩托罗拉的,最新款。怎么样,眼红不”
“大陆能用”两个月前,他的舅舅何成凯问过要不要个bp机,他没要。
“能用啊,不信你试试”程大川起身走到办公室的座机前,拿起电话,“这能打吧”
“这公家电话……”
程大川压根就没管他,听见电话有声,直接播了一串数字,然后遥指梁禾用手指点他:“迂腐。”
播完电话一分钟,程大川腰间那个黑乎乎的塑料壳发出响亮的“b—
b—”声,还伴着轻微的机械振动。程大川装模作样地取下来,在梁禾面前晃了晃,绿色的小屏幕上是一串数字:“你们办公室的电话一点也不好记。香港那边都流行6啊8啊什么的,你们还两个4。”
“你这资本主义的作风哪里来的,”梁禾睨他一眼,“才去多久。”
“瞧瞧,眼红了是不。”程大川“嘿嘿”一笑,“别生气啊,哥们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有好的忘了你了諾,这个,你的,拿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包装。
“干嘛,糖衣炮弹收买我”
“够分量吗”
梁禾笑笑,一言不发地打开,也不推辞。多少年的朋友,并不多言:“谢了。”
“我的新年礼物呢
30-还没有,好的,谢谢。
接下来的这几天,大概是全中国人最喜庆的日子了,每家每户都热闹繁忙——忙着添置新衣,忙着走街串巷,忙着拜年问好。何成燕这边的亲戚多,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除了她,其他兄弟姊妹都有好几个孩子。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世,但是长兄何成刚早年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现在退下来,讲话办事仍是铿锵有力,在家族中很有威信,每年年三十大家都会去他家团年。起先一桌人,这两年梁禾这一辈的哥嫂又添了孩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要坐两桌。席间自然是很热闹,无外乎是问身体咋样,事业咋样,学业咋样,家庭咋样。梁禾每年都会被问起终身大事,这个时候,何成燕总是微笑不说话,梁禾迫于礼貌,只好微笑回答:还没有,好的,谢谢。
梁禾表哥的孩子今年刚刚上幼儿园,叫何蕾,席间也跟着大人八卦,笑嘻嘻地问道,小禾叔叔,夏兰姐姐怎么没来呀。梁禾还未回答,嫂子已经抢先一把搂过小孩儿,塞着一口白饭到她嘴里,说,吃个饭到处跑。梁禾倒是没生气,坦然回答道:她在她自己家团年啊。小妹妹瞧了瞧自己亲娘,明明还想问什么,硬生生又被喂了一口饭。
年夜饭吃完,梁禾的表哥何开抱着电视下楼,放到院子里的一间空房里。这是早年生产队的房子,现在主要作为政府大院的老年人活动室。刚刚出门,就遇到几个小屁孩跟在后面兴奋地喊:“哦!何爷爷家的电视机来咯!看电视咯!”
这一喊,好像开花一样,家家户户的房门都开了,先是小孩儿跑出来,然后是大人,后来是围裙还未卸下来的保姆,大家都涌向活动室——是的,这个年代,谁家有电视真是新鲜事儿,有彩色电视更是会引起街坊轰动、万人空巷——特别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那个年代,倪萍和赵忠祥不知是多少人心中的梦中情人,春节晚会就跟春节一样不可缺少。
何蕾年纪小,跑不过比她大的孩子。她过来签梁禾的手,要小何叔叔举高高。梁禾喜欢这个孩子,一把抱起她,往外面走:“咱看春晚去。”
她糯糯地重复:“看春晚去。”
“你知道春晚是什么吗”梁禾逗她。
“知道。”
“是什么”
“是漂亮姐姐和漂亮哥哥。”
“哈哈。”梁禾忍不住笑,“谁告诉你的”
“夏兰姐姐。”
梁禾愣了愣,问:“你很喜欢她吗”
“嗯。”
“为什么”
“好看,还给我糖吃。”
梁禾抱着她走了两步。
“但妈妈说她不好。”何蕾又说。
梁禾没说话。何蕾仰起头,问:“小何叔叔,你喜欢她吗”
梁禾看着她的眼睛,小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杂质,倒影出他的面孔,有一些不忍,又有一些坦荡。
忽然传来春节联欢开始的热闹曲调。何蕾一下转头,着急地催促:“开始了,小叔叔,快点!开始了!”
梁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小小的电视屏幕上,1988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在一片热闹声中拉开序幕。
很多年后秋云才知道,老一代艺术家赵丽蓉,就是在1988年第一次登上春晚的舞台,让人记住了这个小老太太。曾经红极一时的歌唱家毛阿敏,也是在这年首次登台春晚,唱出了她的经典成名曲《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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