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也好。”沈凤鸣没有向她细说其中是非。无意身上有单疾泉的蛊虫,生变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会寻到娄千杉问个究竟。很难揣测单疾泉当此情境会对娄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会愈发憎恨娄千杉,还是——终究知耻,难有颜面再对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将先前搬运尸体的竹架推过来,将单无意抬上去,拉着往前走。娄千杉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头是一片空白。原来人死了之后,其实都一样——其实都只能这样,轻微不及一缕陌上之尘。
“师太,你先去。”沈凤鸣向净慧低声道,“谢峰德还没找到,总是个变数,万不可再叫娄千杉落了单。我很快带秋葵过来。”
净慧点点头,先自走了。
因将外衣给了娄千杉,簌簌秋风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还有一个竹架,沈凤鸣将它牵到秋葵身边,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动,可心念转了转,还是俯身试着去抱她。
不知为何,他竟轻易将她抱起来了。萦绕半夜的无力感不知何时消失的,剧毒所致的麻木、迟钝、隐痛与虚乏也像散去了许多,以至于,此时身体竟已恢复了几分自如,并不觉得疲累。他有点欣喜,更有点意外——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想将秋葵也放上一具驮过往生的架子,让她躺在那些尸体刚刚躺过的地方,深陷那些属于彼岸的气息——那会让他觉得死亡真的离他们好近。而这一瞬——他突然确信,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听天由命之后,让他忽然有了这般坚信的,竟也就是这几分还能够抱起她的力气。
东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毕竟不多,且多是简陋竹屋,伤势轻的大多数就地便歇下了。沈凤鸣安顿好秋葵,娄千杉终肯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来。待听到谢峰德也坠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针,凶多吉少,沈凤鸣心下稍许放落。净慧固是还怀了师姊弟的同门情谊,可此时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断宣念佛号。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岛找找,总是死要见尸,见了单疾泉,也是个说法。”沈凤鸣道。“你就安心等消息。”
“我倒希望他还没死。”娄千杉幽幽道,“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她的口气静得让人悚然。沈凤鸣与净慧对视了眼,净慧道:“娄师侄,是贫尼对不住你和单公子,若早知今日,当初……实不该求了沈教主,留下谢师弟的性命。”她叹了口气,“罢了,如今,贫尼亦不敢再为他开脱求情。单公子对娄师侄一往情深,还望师侄保重自己,勿要辜负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娄千杉冷笑,“是啊,就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们一分的无动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会死!”
“好了,好了,千杉,师太,我便说句话。”沈凤鸣道,“现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寻到了谢峰德,无论是死是活,这一次都交由千杉处置——上次我饶他性命是给师太个交待,这次——终须给无意,给千杉一个交待,无论千杉要如何对他,在我想来,都不为过。”
“如果他跑了呢”娄千杉森森注视着他,“如果
四一九 云梦之血
火把驱散林间黑暗,却驱不走夜露深潮。东南面的树林满地皆是糜厚烂湿的落叶,踏足其上,如深陷泥潭。
谢峰德被缚在两树之间,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发作,但在此之前,身上显然也受了重伤——那应是从崖上跌落的伤势,左臂、左腿都有明显的弯折,口鼻流血,从头顶至面颊亦一片黑赤斑斑,足见摩失虽然暂阻他毒性发作,却没那么好心给他疗治外伤。
“摩失!”见得三人前来,谢峰德布满血丝的双目仿佛要将他瞪裂,“原来你勾结了他们——我夙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问我为什么谢峰德,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八年前在大漠,那个死于你魔爪之下,名叫乌莫的女子”摩失森然上前,“我想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害过的人那么多,哪里会记得这一个。但没关系,很快——很快幻生蛊就会帮你想起来。你会看到她们一个一个的来寻你,要将她们身受之苦百倍千倍地还与你,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生不如死——可惜,那会儿你已经发不出声音,你连喊叫都不能,求死更不能!”
谢峰德嗓子里似乎要发出厉嚎来,可声音已难以完全送出,只有一些呜呜咽咽的气声。沈凤鸣猜知他的幻生蛊是自口中而入,是以发作起来首先侵了咽喉。思量间摩失已回过头来,“如何,沈教主,我没骗你吧”
“那就——多谢摩失先生了。”沈凤鸣道。谢峰德喉间嗬嗬,这发不出的声音实比发得出的更叫人听得发麻。
摩失嘿嘿笑起来,“教主太见外了。摩失也是云梦三支的传人,清理教中败类之事本当为教主分忧,更何况谢峰德与我亦有大仇,我原就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与娄师妹是一样的。”
娄千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峰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虽令得她一阵作呕,可她便是咬着牙这么看着,仿佛看着他的痛苦,便当真能有复仇的快感。反而沈凤鸣不喜直视这般景象,看了几眼,稍许转开目光,“那摩失先生是准备一直在这里看到他死那怕是还有好几个时辰。”
摩失咳了一声,低垂眉眼,不无窃祟,“我们借一步说话”
沈凤鸣瞥了眼娄千杉,点点头。两人走出数步,确定娄千杉已听不见,摩失便道:“教主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摩失先前为何不帮手幻生界,眼下又为何特来拜见教主,还将罪人谢峰德送上。”
“我还真是不太明白。”
摩失笑道:“教主要装糊涂,摩失只好直说了。这次幻生一败涂地,关非故死了,再无人能威胁得了教主的地位,云梦教自此真正三支合一,相信在江湖上也再不敢有人轻视。摩失不才,却也懂得中原人一句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我曾离开幻生门墙,可是今日云梦将兴,摩失是断不肯舍离的。”
他听沈凤鸣不出声,便又接着道:“所以我替教主思量了下,云梦如今三支,泠音有秋姑娘,阑珊有净慧师太,可幻生——教主今后打算让谁人首领关非故的嫡系自是不成,可外人又不懂得幻生蛊术——更不可能叫这些旧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于教主来说,岂不也是个麻烦摩失自认这份蛊术还算有所小成,而且与大多数弟子都还好说,教主若肯将幻生一支交付摩失手中,我包管让他们服服帖帖,教主以为如何”
“摩失先生果然不会无事献殷勤。”沈凤鸣笑。“想做‘幻生’之首也无不可,但我怎么知道你就与关非故不同”
“教主若是不信——我愿意手刃关默,以证此心。”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怎么处置关默,我一时还没想好。此事不急,容我再考虑考虑。”
摩失面色一沉,口气也沉了几分,“摩失忠心耿耿,教主真的这么不给面子”
“你若愿意帮忙收拾今日幻生这摊子,我也不反对。”沈凤鸣道,“不过如今太子可是视云梦为眼中钉,不知摩失先生打算如何自处呢还是说——为了云梦,可以连太子身边的富贵荣华都不要”
摩失面上又笑:“这就要看教主的了。”
“哦”沈凤鸣道,“我自问给不了你太子那般好处。”
“教主怎么妄自菲薄。”摩失道,“听闻——云梦传人有一法,可将教中‘圣血’传予未有血缘关联之外人。左右教主眼下无有子嗣,也无兄弟,不如将‘圣血’传予我,那我便自当为云梦尽心竭力,无有二心了。”
沈凤鸣忍不住冷哼一声,“你野心还不小。”一叹,“圣血也没什么用,你有与没有,旁人也无法测知。”
“这便不劳教主费心。”摩失道,“你只要给我就行了。”
沈凤鸣冷笑,“我若不允呢”
摩失也冷笑了一声,“教主还是考虑考虑。我既然敢请教主来,自不会毫无准备。”
“也就是说,”沈凤鸣向四周看了看,“你布了埋伏。”
摩失哼道,“不敢,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得罪教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可别忘了摩失当年在大漠的名头。”
“——沙蝎帮少帮主”
“说对了。”摩失狞笑着动起手指。四周悉沙有声,似正是毒蝎在矮草之中摩爬。
沈凤鸣看着他的目光转而带了几分怜悯,“摩失,现在我相信了——方才你的确是在君山,没在这湘水。”
“我本就在君山。”摩失未解他意。“但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此布下埋伏。”
“……否则你怎会不知——今夜这湘水洞庭,一切
四二〇 云梦之血(二)
沈凤鸣看了一看娄千杉,她的面色却平静得很,仿佛等待谢峰德的惨死是她心里唯一的寄托,而其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不重要。觉到沈凤鸣在看她,她才将目光稍许转动,与他对视。
“别看了,沈教主。”摩失笑道,“这么喜欢看,待到以后慢慢看不是更好”
“千杉,今日——我只怕要对不住你了。”沈凤鸣忽开口,“你想来是等不到看谢峰德最痛苦的样子了。”
这两句话实是大出人意料。摩失心头一噔,不意沈凤鸣连虚与委蛇都没有,便要放弃娄千杉。娄千杉也微微愣了一愣,心潮却也没有太大起伏。他——还是选择了保全云梦之血,而要牺牲她吗若是今日之前,她可能会很心痛,可现在她只莫名觉得解脱,以至于甚至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微笑。
可这笑很快逝入风声——逝入沈凤鸣话音落下时就已掠动起身形的风声。他的脚步还不算最快,好在却离谢峰德很近。她看到他只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谢峰德的身后——他的左手从谢峰德身后伸出来时,匕首就已在他的手上。她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出声——那是一个杀手暗杀的姿势——而沈凤鸣——本就是个最好的杀手。
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摩失原还以为沈凤鸣是要出其不意地向自己突袭,待到发现他是到了谢峰德身后,还未及松下一口气,那匕首已准确插入谢峰德的心脏。鲜血从谢峰德胸口喷涌而出——直到此时,摩失才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匕首拔出,他忽然看见沈凤鸣抬起头来,那一双逼视而至的冰冷目光。只这一瞬他惊骇顿悟,背脊透凉,可已晚了——好像一股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从面上拂过,有什么东西透入了自己的肌肤。
他竟顾不上手里的娄千杉,“腾腾腾”连退了三步,“幻……幻生蛊……!”
“幻生蛊,不是你手里才有。”沈凤鸣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显得很遥远,却愈发充满讥讽,“你也知道,蛊虫从来不在死人身上逗留。”
娄千杉此时才省悟过来,沈凤鸣说她无法再看见谢峰德最为悲惨痛苦的模样,是因他要现在就杀了他——在最痛苦的时分到来之前。
她听人说过,幻生蛊唯有下蛊之人方可解,旁人哪怕蛊术再高也解不了——可其实人若死了,蛊虫便会自行离开,莫说幻生蛊,就是幽冥蛉也一样,只不过常人解蛊自是为了救人,绝不是为了要人死的,是以寻常说起时便会以“外人无法可解”一言以蔽,摩失自也一时不曾想到沈凤鸣会用杀死谢峰德的办法得到他身上那两枚蛊。
他当然还可以继续将娄千杉捉在手中,可——幻生蛊之可怕他最为清楚,哪怕是眼下还不会发作,可以沈凤鸣的蛊力当然能轻易将蛊虫压入他心脉,操控他的心智——他根本反抗不得。
娄千杉脱了控制,本能闪远几步,沈凤鸣已走到近前,“你没事吧”
她轻轻却怔怔摇头。她一时不知——此时自己心里,应是什么样的情绪才对。
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吗——可心里只有一个空洞。谢峰德死了,仿佛心里一块巨大的黑暗忽然失陷成了空洞,她只觉难于自处,难以出声。
沈凤鸣上前从摩失怀里摸出那个装了幻生蛊的瓶子,后者竟也未敢反抗。“你方才说,做的恶事愈多,蛊毒发作起来就愈可怖。”他将瓶子纳入自己怀里,“摩失先生做的恶事也不少吧看来——发作的时候定也好看得很。”
摩失在原地愣怔了一忽儿,面上忽然露出笑来,仿佛变了个人:“教主……说笑了,说笑了。教主一贯仁慈,定不过是吓唬吓唬摩失,小惩大诫,便会给摩失将蛊解去,可对”
“说对了,我是仁慈。”沈凤鸣冷冷道,“所以就不等着看你发作时候的样子了,你请自便。”拉上娄千杉便往回走。
摩失见状连忙将他去路拦了,“教主,有事好商量——若是就这么杀了我,对教主也没好处——教主若是不弃,有任何地方用得到摩失的,摩失愿效犬马之劳。”
沈凤鸣停住步子,将他打量一番,“我有什么事能用得到你有什么事你办得到我办不到”
“是是,教主说得是,我自是样样不及教主的。”摩失道,“但有一事——教主难道不想有个人能打听太子那里的消息不管是为了黑竹还是为了云梦,今后若有摩失在,太子那里若有任何动静,摩失必向教主禀报。”
“你为了活命,还真是谁都能卖。”沈凤鸣笑,“将来——若受了太子的威胁,总也会把我卖了罢”
“将来是将来。”摩失赔笑,“我只知眼下我的命是在教主你的手里。”
这话却也坦白。若是摩失说一句“我定不会卖了你”,沈凤鸣倒是断断不肯信了。
“说的也是。”沈凤鸣道,“那不如这样——你不是想要幻生一支这三个时辰之内——你的幻生蛊发作之前——我把幻生交给你,你让我看看,你能怎么让他们‘服服帖帖’。若你真能做到,我就留下你这条命。”
“三个时辰……怕是……”摩失露出为难之色,“怕是连人都找不齐全。”
“我不急,急的是幻生蛊。”沈凤鸣摊手,“摩失先生总有法子的。”
摩失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了。
--------------
沈凤鸣将一夜之事拣了些要紧的与秋葵慢慢说了,两个人渐走渐长,不觉已到了浮游亭附近。
&nb
四二一 云梦之血(三)
“什么‘神秘人’什么两不相欠”秋葵皱眉,“他也不过是随口编个理由,你现在怎变得这么轻信”
“先前——君黎也与我说过这个‘神秘人’的事,说单疾泉一心想找到此人,我想——他不至于是骗我。据单疾泉说,其中之一的缘由是他推测那个神秘人也懂得蛊术——不是幻生的蛊术,是另有源头。昨晚我知道他和关非故若联手我必然不敌,一心想逼他离开,所以诓他说,我早识破了他的蛊术,没中他的计——可实际上,我对他那一门蛊术不过稍懂皮毛,绝非他口中‘神秘人’那般精通。”
“可你还是看出千杉被他下了蛊”
“所以才正令得他深信不疑。世事有时确是奇巧,很多年前,我是见到过记载那门蛊术的书册,但那时年纪小,也不知深浅,只出于好奇,看了一点,后来也没机会再多看。千杉身上的蛊下得并不隐蔽,恐怕因为那本就是追踪之用,极易为学蛊之人感知,所以我才发现的。”
“那——你没识破了单疾泉所谋——也就是说他利用无意和千杉诱使你配出的那所谓‘解药’,你还是让我们的人服下了可昨夜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这就是我们运气最好的地方了。”沈凤鸣道,“解药是前日里配完的,药材实是不够,想着只是为御毒,并非真已中毒后的解药,所以便做成了散发气息的香块,并非口服而用,几人才分一块。前夜雨下得太大,分出去的香块大多被打湿了,以至香气难以散发,故此药效十分有限。否则,单凭这一项失误,不说湘水此地,有你琴音压阵还不至于受制于蛊毒,可至少武陵侯那里定当要全军覆没。”
“武陵侯……”秋葵喃喃,“嗯,我看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他们应当比我们顺利些。”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