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一颗提起的心忽然放下,一股提起的气也忽然沉下,沈凤鸣开口,原是要说,“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可——竟然没说得出来,“你怎……”他只说了两个字,膝腿竟是软了,喉间竟是哑了,巨大的蛊毒之力还是压过了他,摇摇晃晃跌倒的姿势狼狈已极。
“沈凤鸣”秋葵当然发现了他。虽原是想避开他才独自“出走”,可这相遇的方式实在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一时忘了自己的本意,下意识上来要接着他——却当然接不着,她早已不是昔日的秋葵,哪里又还来得及掠动身形,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十分不雅地摔落在地,一时有点怔住。
沈凤鸣伸手扶了地面——总还是要站起来。这一站却也艰难,虽是起了来,却立足不稳,好似又要跌倒。秋葵见他踉跄,不敢再怠慢,忙上前一把扶了,还未开口,一整蓬的寒气扑面扑心而来,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冷”腾出一手解下自己斗篷与他披挂。
“冰蛊,比我想的要厉害……”沈凤鸣说话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太冷……我们……先回去……”他颤着声音,嘴唇都像变了色。
“你不是说你不会有事,我……我方才看你没什么,我才……”秋葵想要解释,心里却知,自己这“不告而别”当然十分不对,而那理由更是说来荒唐,不觉赧然不言。此时蛊毒发作正盛,沈凤鸣勉强与她往回走,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倒也未必一定有险,只便似那夜的幽冥蛉——纵然最后或许确会无恙,可中毒当晚那一番生不如死之苦,终究是免不得。
“还很冷么要……要不要紧”秋葵怀了些愧疚之意,更带了未知吉凶的焦虑。这句问话也是多余。——当然很冷。沈凤鸣虽然摇了头,但那件斗篷,却越发裹得紧了。
“这样呢这样好点么”秋葵将身体偎上一些,将一双手抱住他。她抱得那么轻柔,以至于——沈凤鸣愣了一愣,一时以为是错觉。
他转头向她看了一看,才敢确信——她是抱着自己。她的眉心微微蹙着,显然是真的担心。他知道,她是什么也没多想,可他的一颗心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飘——自己这么多次想好好抱她一抱都还未算可得,现在——竟被她自己揽上来了
他出神看着她,整个人轻忽忽的,走得一颠一簸,像失了重,可身体的颤抖止少了许多。秋葵想来也觉出了有用,暗自放下心,“一会儿回去,让李文仲叫人给你多准备两床被子……”
她忽轻轻“唔”了一声——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沈凤鸣的唇触到她的唇,冰凉如冷泉。她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行路之中突来吻她,可其实——两人的距离原不过他一侧颈俯首,沈凤鸣若当此还能忍得住——那大概也不是沈凤鸣了。
她心头一阵惊慌。不是惊慌于——他这如旧的放恣;却是惊慌于——自己变化的心衡。她想象着自己应是要躲开的,可没有躲,也躲不开——只要她还选择将这一双手抱紧着他,不肯松开这个需要她来温暖的身体,不肯弃他独受寒冻。
“不用……”沈凤鸣清浅的呼吸吹在她的鼻翼,“有你在……什么……都不用……”
只是这样一驻足。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所有的风声都消逝了。冰凉隔着重衣渗入她还偎住他的胸口,冷冽从唇舌深沁她的咽喉和心肺。她没有防备他是何时也伸过了一只手,像怕她脱逃般将她牢牢把在自己身前——整个身心,只要一瞬间,就都已是他的气息了。
四二八 浅夜深寒(二)
发了一会儿呆,她倒了杯热水,自己饮了。才依稀敢再抚了自己回暖的唇,细细去想——这到底意味了什么。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敢真正面对了他。她直觉地知道,在自己之前,他一定遇见过很多女子,对她们也献过种种殷勤,当然——也一定与她们亲近过。她知道没有办法证明——这一次他的真心便就会久长,便不是种浮浪。她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想把持的度衡,终于还是斜落了。
无意识地,她起身到妆台前,摸到那支旧木钗。——他说他没有将这双珠珥送给过别人,可——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对珠珥。正自自嘲,灯火晃着,敲门声再次传来。“秋姑娘,还没睡吧”李文仲的声音。
秋葵握了木钗,近了门边,“有什么事么”
“那个——沈公子是不是还在姑娘这里”
秋葵微微一滞,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先前是白天,现在却是夜里。以往是自己受伤,沈凤鸣守着也就罢了,况夜里也大多交由净慧,眼下——到底是难以说得清白。
“秋姑娘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李文仲听她不答,连忙道,“就是方才听报说,关默已醒了,想再见见沈教主。我见沈公子屋里没人,所以来姑娘这问问。”
秋葵不觉向屋中看了眼。关默醒了——沈凤鸣却睡得熟。
“原本——这么晚了,应该一口回绝了他才是,”李文仲赔着笑,“不过我也是想过来看看——怪我疏忽,先头从姑娘这送完了琴,便以为无事,也没人来报我关默服毒之事——直到方才听外面说姑娘要炭火,才出来问话。沈公子不在这里么”他问到这里也着实有点好奇。沈凤鸣但凡是在此,当然早就说话了——依照几个仆妇的说法,他上了楼,就没下来过,总在这东南二楼之中。
秋葵犹豫了下。李文仲既然已去南楼看过,自己再想隐瞒什么,想来也瞒不过去。便干脆坦然以告,“他在我这里,不过眼下睡了,我不便叫他起来。”
李文仲方道:“是听说沈公子还给那关默运功解毒——是不是用功过度,因此不适我去叫人备些汤药补剂,那炭火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送来。既如此,关默那里,不理睬他便是了。”
“关默……”秋葵还是沉吟了下,“关默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你叫他来,我听听他想说什么。”
李文仲听她如此说,自是应声而去。
待到放好炭盆,关默也抬上了楼。东楼是女客居所多少不便,秋葵便央李文仲稍许照看沈凤鸣,自己候在东南楼相交之处的廊上。
关代语照例站在关默身边,不过此时安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沈凤鸣不在。”秋葵开门见山,“你若是想来道谢,我替他受了。若有别的话说,与我说也一样。”
关默默然指了指她身后之人,示意要人退开。秋葵便叫人去远些等候,这一边关默甚至将关代语也稍稍一拍,要他也一同回避。
关代语大是惊讶,“大伯……”
见关默眼神坚决,他自也无法,只能悻悻走开。转廊处只剩了秋葵与关默两个,她不觉冷笑:“你叫你侄子都走了,我怕是也看不懂你说什么。”
关默伸手,勉力从担架旁拿起一个瓷杯,竟尔出声:“你转交沈凤鸣。”
秋葵吃了一惊。“你会说话!”
许是太久不曾言语,或是伤势之故,关默的声音粗哑如枯纸,又极低极弱。他将瓷杯举在半空,“这是……我先前所中之蛊。他如要解毒,应用得到。”
秋葵心中还惊讶未定,盯着他未肯便接。关默咳嗽一声清了几分喉音,又道:“你放心,蛊虫已死了。”
秋葵才看向瓷杯——那是武侯园的屋里用作水杯的,想来关默那处也无有别的容器,故此将水杯拿了过来。隔空垂目,只见那杯中蛊物鲜血淋漓,形状可憎,昏黄廊灯之下虽看不清本色,也能约摸辨出是个蚕虫模样。她心中厌怖,不过沈凤鸣蛊毒发作是真,她虽憎恶也只好接过。“你为何要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她不想多看杯中,放在扶栏,追问的语气咄咄逼人。
关默的目光却追随着杯子,“装”他语气虚弱,面色惨白,“此物——便是我无法说话的缘由。”
“……这么说你方才不是服毒自尽”秋葵忍不住再瞥了杯身一眼,心中想起适才沈凤鸣那番话来,不免起心试探:“……这毒蚕令得你不能说话——是不是与关非故有关”
关默目光忽剧烈动荡起来,秋葵便知多半说中,接着探他话头:“所以你连关代语都遣走了,你不想叫他知道此事。”
关默面色重
四二九 浅夜深寒(三)
关默咳嗽一晌,声音还是幽弱。“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用‘蛊人’的法子。最初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吞服蛊虫。司蛊的门派,为了能短时大增功力,这样的先例不少;谨慎一点的,便汲取毒液服用,先是少量,逐步增多。幻生之中最为普遍的是修习‘碧蚕蛊’毒掌的,我爹当然也这么修习过,甚至直接吞服过碧蚕蛊——但他还是觉得碧蚕蛊毒性不够,而当时幻生在大漠,靠近雪山,那时派中所存毒性最强的蛊虫,就是捉来喂养的几只冰虫。”
秋葵不免又向那水杯望了一眼,“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关默道,“我爹有一个交好的师兄很得师长器重,当时分得一条冰蚕,正在修炼。他就将这想法与师兄说了——他入幻生虽晚,但最为刻苦,常自细读详查蛊虫之资料,所知有时反比其他弟子更多——他便对师兄说,冰蚕作为蛊虫来操纵固然厉害,可因为比寻常蚕虫个头大,手法驾驭上其实不比其他蛊虫便利,更为有效的用法,是将冰蛊之力化为自身功力——就是吞服冰蚕。如此这般劝说,他那师兄也觉得有理,但冰蚕毒性强,他也不敢轻动,两个人调制了冲克冰蚕毒的药物,起初是试让冰蚕咬手指,咬后即刻敷药、服食解毒之物,渐渐身体耐受些了,而且两人也的确觉得功力有所长进,心痒难耐,便决意铤而走险。可惜,新的冰蚕还未长成,手头的成虫只有一条,若要吞服,只能是给师兄。”
“后来呢”秋葵追问。
“后来——他的师兄果然吞服了冰蚕。可是——他没受得住,死了。”
“……所以关非故才——想了别的办法——想了蛊人的办法”
“没错。”关默道,“他大受了震动,后怕不已,便花了两年的时间,先精研如何豢养冰蚕,将这稀有之物养出了不少,师门便分了给他单独的蛊室,专用来养冰蛊。他自己不敢服食冰蚕,但他——私下捉了一些人养在蛊室里,将冰蚕给这些人服下,辅以药物,成为蛊人。大多数——当然受不了,便死了。但不会立时死,因为他先前研出那克制的药材,能让蛊人支持一些时日,就是这些时日,他——割开蛊人的血脉,饮他们的血。”
秋葵听得手指都是一颤,“他也这样饮你的血”
关默不语。
秋葵稍许宁神,“……可你那时才是幼孩,那些来龙去脉——你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见得——关非故还会告诉你”
“你知道摩失当年为何会离开幻生”关默冷笑,“因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稍稍停顿,“摩失——在幻生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数年。但他天分很高,也很好学——很好奇——很胆大,连我和关盛都不敢轻去我爹的蛊室,他却敢偷偷去了。去了之后,还时常来告诉我。但有一日他来的时候,整个面色都不对。他在我爹的蛊室里翻到关于此事的日志。我爹当年试验蛊人,为求比对,仔细记载了每一个蛊人的性状——每个人喂过何种药物——每个人何时服下冰蚕——是如何反应——他于何时、喝了多少血——以及,每个蛊人活了多久。摩失初看时还没敢信,但还是好奇——去调查了此事。当年那个师兄吞服冰虫不治,还有我爹后来受师命豢养冰蛊之事,自是能够问到的;加上,我们那些年一直在大漠没走,而摩失就在大漠长大,当然能查问出昔年的确有过不少孩童失踪的事情。诸种证据放在一起,他不得不信。他唯一不曾知道的是——我就是蛊人中的一个。他一说,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你是蛊人——怎么竟敢来与你说你可是关非故的‘儿子’。”
“他了解我。他也相信我。那日,他是来与我道别。表面上,他是假作犯错,让我爹将他逐走了;实际上——他说,他虽早知幻生非善类,他也自认绝非好人,可此事还是叫他难以想象,叫他心生寒怖——叫他一刻也无法再待下去。他与我说,希望有一日——我也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幻生。我当时——什么也未说,他可能觉得我不信那般耸人听闻的事情,便将日志留给了我,叫我仔细看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必就不会想留在我爹身边了。”
“那你看了么——那些蛊人的记载里,理应有你”
“我根本没看。我也不想深究我的来历。”关默冷笑了声,“你若像我一样,经历过如是可怕之噩梦,你定也会宁愿永远不要想起。”
“所以——这么多年,你还是自欺欺人地留在关非故的身边,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为他再养新的蛊人,助他为恶。”
关默沉默不语。
“这只蛊虫——”秋葵忽将杯子拿起来,“真的就是当年那一只一直在你身体里一只蚕怎么可能活四十年这么久”
“蛊虫,自来都有活跃与休眠之说。它只是无法活动,被迫着一直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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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〇 浅夜深寒(四)
秋葵面上微烫,无言以回。就算坦荡如李文仲,至少也知道,她与沈凤鸣这般独处一室有些别样意味。
——可眼下又能怎样
她掩门,放下瓷杯,将灯端了去床头看——果如李文仲所说,沈凤鸣睡得平稳——她出去这么久,他连动都没动过一分。
她反有点不安——关默说,冰蛊邪寒,那是连朱雀都多年不曾痊愈的内伤,沈凤鸣——真会没事么这么一想,她不免慌忙忙从三层衾被之下摸出他手来。屋中炭火正旺,自己方进来未久就已觉热燠非常,几欲冒汗,沈凤鸣那手竟还是不暖。
可探察腕上,脉象如旧,并无什么不妥。再摸额头,额上此时已不算冷,亦不热,并无汗出;面上干燥,呼吸静稳,安定得不能再安定。
应是无事。秋葵心虽放落,反觉几分空落无措,于榻上坐了一坐定神。这一番莫须有的折腾——沈凤鸣再是睡得熟,总也是被扰醒了几分,忽便于模糊中转了一转头,秋葵吓了一跳,忙弹起身来。
“什么……什么时辰了”沈凤鸣半梦半醒中问出一句,想要翻身只觉身上沉重,伸手待推,那三床厚被岂有那么容易推开,沉沉压在周身,他一时却也说不出是乏累还是舒服,干脆便也继续委身其中,不再动弹。
“大概有……有一个多时辰了。”秋葵目色闪烁,“你好点了么”
沈凤鸣实也说不出可曾好些。似乎——不那么冷了。可——总还是有些不知该用昏沉或是轻飘来形容的幻觉。“我几时睡着的”他似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你一直在这里”
“刚才——关默来过。”秋葵便道,“我出去见了他一见。”
“唔,说些什么”沈凤鸣显然还未全然清醒,话问出口才朦胧想起,“……他这么快醒了”
“醒了,还把那蛊虫带来了。”秋葵回身去桌上取了那水杯过来,“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用”
“不看了……”沈凤鸣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虚脱,仿佛又要睡去,“明日吧……”
“你……你也不问问这蛊虫他从哪里得来的”秋葵却急欲与他诉说。
“嗯,哪里来的”沈凤鸣目已闭起,随口问着。
“你先别睡!”秋葵将他推了一推。沈凤鸣不得不睁开眼睛——灯火之下,秋葵的面色有几分黯然若失。
“怎么了”他双目微微眯起。
秋葵一点点将适才与关默见面前前后后与沈凤鸣说了,说到往事细处,提了灯,坐在凳上,只觉胸口发闷,几欲难言。
沈凤鸣原是睡意十足,这一番话听完,倒是彻底醒了,怔忡了一会儿,他忽然就往床里退了一退,让出一半的地方来,“别多想,先睡吧,明日我去找他。”
这语气当真是寻常已极,仿佛同榻而眠早是寻常已极的事情,以至于秋葵都怔了一怔——昏昏灯光下差一点要怀疑起自己来。她随即大是怫然,“我好好与你说着事情,你……你却在想些什么!”
“我怕你累了。”沈凤鸣一脸诚恳表情,“——倒是你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肯真害你一晚上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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