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四三四 对酒当歌(二)
“我和刺刺……”夏琰的目光因这个名字稍许放空了一瞬。“我也不知……该算作好还是不好。‘好’总该是称不上了。她明日一早就回青龙谷。”
“回青龙谷”秋葵忍不住道,“那你们的婚事……”
“想来这次是无论如何不成了。”夏琰道,“也只有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以后再定日子。”
到底还是这么个结果。沈凤鸣与秋葵对视一眼,多少都有点心中难舒。
“你就让她这么回去了”沈凤鸣已倒了三个满盏,分置三人面前。“怎不拦着她”
“我是拦了她几日。”夏琰道,“起初知道的时候,她当下便说要回去。我自是不想她走,便借口——再等等确信,不让她去。可今日,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伸手及杯,倏然举起,一仰而尽,方又道:“单疾泉回谷了,派了心腹过来,连刺刺的亲弟弟单一衡也过来,说要接她走。自然了,刺刺若是不愿走,我便有底气留下她。可我知道——这次是她自己的意思。无意要在谷中下葬,单家上下,甚至整个青龙谷上下都只等她一人。她去送自己的亲哥哥,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阻止。就更不要说,在这个当儿,还想准备什么喜事。”
他目视沈凤鸣将他的杯子再满上。“我若强要说——不准她走,或也不是留不住。可强留又有何意义,这几天,她已是极为憔悴,便是青龙教不来,我怕也不忍她这样下去。就算是我也都至今不敢信——无意竟已不在了,又何况是她早两天她还盼着你们回来,或还能当面带来好消息——说一句无意其实没死。可连青龙教都来了,事实已是事实,挽回不得了。”
“如此说——此事也确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让她回去。好在——过了这一阵,刺刺总会回来的。”沈凤鸣有意笑道,“否则——你总不能再闹青龙谷一次。”
夏琰却摇摇头,显然并不觉这话是句安慰。“我问过她,何时回来,可她避不答我,只说,离开家太久,出了这样的事,总要陪父母和弟弟一些日子;也说,自此她就是家中长姊了,那些原本该属无意来担负的,或也该落在她肩上……这些话固是没错,可听在耳中,总觉得……她心里到底还是怪我。这回只怕是我再去闹,她都不肯跟了我来了。”
“你别想太多了,刺刺怎会怪你。无意刚刚出事,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要她现在就说回来的事,当然太早了,但过些日子,她自然便会想你了;再说了,单家上有她父母,下有她两个弟弟,哪里消得她一个小姑娘来担负你们这婚约天下皆知,难不成将来她还能赖在谷中不嫁了”沈凤鸣说着想起,“倒是——她明早就走,你这会儿多陪陪她才是正经,怎么便丢下她一个人”
“自是她不要我陪了。”夏琰自嘲。“她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寻借口避着我,今日青龙教来了,正中下怀——她干脆都不住一醉阁,搬到客栈和他们一起去了。”
“不至于吧”沈凤鸣有两分不信,“要不,还是我和秋葵去见她一面,与她说个清楚”
夏琰摇摇头,“你的信她也看了,多说也于事无助,就让她安安心心回青龙谷去吧——她虽然去意坚决,但与我分开总不是没有难过,早点别过也好,免得到时候两相里放不下。你们若一去,她定觉得是我叫你们强留她,反成了不欢而散。”
“你若真放不下,就陪她去青龙谷啊”秋葵插言道。“既有婚约,你和单无意也有交情,陪她一起去送灵,算是……名正言顺。单疾泉若将你拒于门外,那便是无礼。”
“你以为我不想。”夏琰怅怅道,“可刺刺说,不想我与青龙教相见不欢。这话我也反驳不得,她那弟弟一衡,见了我便两眼通红——青龙教里怎样说这件事,可想而知。莫说去青龙谷了,便是我要送她一路,她都不允,说怕节外生枝,说我若再与青龙教多朝面,免不得梁子更深。你们知道刺刺,重的话她必不会说,稍有什么语气坚决的,其实便已算极重了。我多说两句,她更将我送她的那一对金色腕钏都褪下来,放在屋里不肯带走。我问她,她只说,是去赴丧,穿金戴银的不妥。我问得急了,她就一再与我保证,她决计不是要离开我
四三五 对酒当歌(三)
夏琰默然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你若是为了‘双琴之征’,让娄千杉做些什么,我都不应过问——最后那般结果,连单疾泉都想不到,我如何又来怪你。”
稍稍一停,他语气加重,“可你为的却不是黑竹、不是‘双琴之征’——否则,你更该谋划暗杀的是关非故,而不是去百般打探程方愈的行踪。更不要说——你看过我当初那纸契约,你知道,出手行刺青龙左使只能陷我于背信、被动,我在单一衡如此目光面前,都无一丝自负无辜的底气。”
“行了,这事不提也罢,反正也是功亏一篑。”沈凤鸣只道。
“什么不提也罢。”秋葵在一旁急道,“有什么话你就解释了就好了,为什么不提”
“程方愈从一始就没来,还有何话说。我计划的一切都是针对他,若那日当真成功,我不会叫青龙教捉了黑竹的把柄——我特意借吴天童那三个人之手,还将他们先赶出了黑竹——道士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借刀杀人’,的确是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但不是为了撇清我自己,恰恰是为了别连累他。”
“你还是没说,你为何要对程方愈动手。”夏琰道,“如果你是为了彻骨报仇,我虽未见得接受这理由,但我总可理解,所以我才问你与他到底是何关系。你却始终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肯坦然以告。”
沈凤鸣才道:“也非是我一直不肯与你们说,只因有些事——这些年我自己都一直想忘,若非用极大的力气,下极大的决心,作许多的准备,真无法去回想,更无法说出来。”
“几时你比我还会心里藏事了”夏琰道,“什么事要藏得那么深——连我和秋葵都不肯信么”
“信信信。那么——你们也别催我。容我——边想边说。”
“你慢慢说就是。”
沈凤鸣又发了一会儿怔,方道:“彻骨——的确是我师父。不过他不喜欢我叫他师父。就像你同凌厉——没有师徒之名,但师徒之实却跑不了。”
他深呼吸一口。“当年,我大概七八岁光景——我爹死了之后,我和我娘离开洛阳,随一些逃难的人一起,一路南下,到了大宋境内,辗转了好几个城池,最后到得徽州。我娘觉得此处已是大宋腹地,应已安全,便打算在那一带住下来。不过她想要一处安静所在,只我们娘俩,她好教我背诵云梦之学,在城里自是难寻,是以后来,我们又走了些路,寻到了不远的一处村镇。”
“……‘残音镇’”夏琰道。
沈凤鸣眼皮抬了抬,大约是默认了。“那日我们在途中遇了几个无赖纠缠,虽说那些人不足道,叫我娘赶跑了,可隔不多时,便来了十几个打手报复寻衅。固然仍不是我娘对手——但这次,我娘受了伤。
“我扶了她,好不容易到那镇上,天却早黑了。当时哪里知晓这镇上住的多是黑竹的杀手,只因怕有伤惹人怀疑,又担心再遇上那些人的同伙,我们十分小心谨慎,趁着夜色,也没叫人发觉——也是凑巧,黑竹正有“大任务”,整个镇上也没几个人。我们走了一转,是觉得这镇子十分古怪冷清,可只道是镇民睡得早,也没放在心上,发现有家后院门没闩,我娘说我们悄悄在这院里睡一晚,天不亮就走,想来不会给人发觉。
“我们就躲在那后院棚子里,到了天快亮,我起了来,模模糊糊看到——这院里另一头还种了一小片菜,可那菜应该很久没人割了,已经开始枯死。我便生了胆子,摸到屋里探看,果然这屋子根本没人,若照那些菜来看,家里应空了很久了。
“我娘夜里没休息好,伤势反而重了,一时也走不得路,我们便歇在那屋里。那家里米面还有不少存余,床上被褥也都完好——真不像是被遗弃的屋子。但我们也顾不得许多,有这些也省得出门了,一连几日拿人家存粮度日,又将后院的菜刨出来,挑能用的煮来吃,将新菜籽撒在地里。十来天,我娘伤势才有了好转,但始终没有左邻右舍来问过一句。我们便思量长住在此了。
“但便是在我们已将那里当了自己家的时候,有一日午后,忽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声唱歌。起初我们也未当回事,外
四三六 对酒当歌(四)
沈凤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年的彻骨是黑竹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江湖上却不闻其名,若他的匕首能有凌厉的乌剑一半名气,我们也当识得他这身份了。他没说,我们也没问——人与人有时便是很奇怪——前一刻还足称畏惧戒备,后一刻忽然不必细问就莫名信任起来。若定要说个理由,当年的我,遇到这人竟在我们余粮将尽时送来吃的,自是视他为最大的善人。加上,我心中一贯向往学武,突然得到一把匕首,虽还不会舞弄,心里却着实欢喜,对他自是再无敌意。”
“他也没问你们的来历”秋葵插言。
“没问。”沈凤鸣道,“心照不宣——各自分寸,也算得种礼尚往来吧只不过,后来想来,若当时便问了清楚,或还更好……”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然怔忡数久,方醒过神来似地伸手再握酒杯,接着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娘用他带来的东西烙了几个菜饼,他拿匕首给那个死去的‘兄弟’刻了块灵牌,摆在那面墙的地方。我留他吃饼,他也不吃,放下匕首,摆好灵牌,交代我们偶尔擦一擦,就走了。
“但擦得最勤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后来时常过来,将酒祭那人,也顺便给我们带些口粮,免我们母子出门撞见外人的麻烦。我娘虽知不该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但却也是为了我——此地的确安稳,能保我无虞,要是离开此地,更不知何时才有这般处所。所以就想等我将云梦之学都背通了之后,再行计议。
“日子久了,渐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我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我娘念云梦的那些玩意,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起,偏是那些东西,却背了下来,反复了好几年,这会儿也多记得熟了。我娘只有这一件事上待我最严,但我既能诵背自如,她也渐渐少约束了我。我想要出门她固是还有顾忌,但若有彻骨陪着,她后来也便不管。
“彻骨也不带我走远,大多也是天色将黑,带我在屋顶坐一坐,或是把附近几个屋顶都走一遭,指点给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后来他嫌我走得笨拙,便开始教我轻功。那之后,白天也能带我出去了。
“彻骨教了我三样事情——轻功、匕首、喝酒。我常常想他若能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会高兴——至少不至于丢他的脸,让他太失望吧可他若真能活到今天,我也不必是今天的我。我多半,也不会在黑竹了。”
“就是说你是——是因为彻骨的缘故,后来才入的黑竹”秋葵小心试问。
沈凤鸣却没回答,恍如未闻般望着虚空,一时连手中的酒也忘了。“我娘发现我在学武也已晚了。我以为她会说我两句——可也并没说,反而督促我多勤练些,别辜负了彻骨这番辛苦。我那阵子的确兴致很高,彻骨也几乎每日都来看我——早也来,晚也来,与人只说,‘去陪老朋友喝酒了’。但他也有不来的时候——一不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那时候我并不知——他不在的日子是去杀人,还会悄悄沿着屋顶到他家附近偷看有没有动静。有一回他离开得特别久些——足有一个半月。那次他回来,我见他还受了伤,就追问他到底去哪了。
“以前我也顺口问过他一两回,他都含糊以答。那天却第一次回答我们,说去杀人了。
“这个回答实令我震惊。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他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些事若细想当然不会毫无端倪——也许,我娘早就猜到了又也许,只是有意避不去想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个杀手,知道这镇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知道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我视作师父的这个人——原来来自‘黑竹’——杀死我父亲的那个‘黑竹’。”
夏琰与秋葵听到此处,对视了眼,都没有说话。
沈凤鸣便接着道:“他那次一连去了两三个任务,可能又死了几个人。他回来之后,心情不大好,没回家,径来我们这里,喝了些酒,说了他的身份,讲了许多黑竹的事情,讲了很多黑竹的人,那屋子原本主人的事,也是那晚说的。我娘一句话也没多说,与往日一样,与他一道吃完了饭,收拾碗筷,末了,也与往日一样,说一句,‘凤鸣,送送彻骨叔叔’。我将彻骨送到门口,但那天他没有便走,他转过身来与我说,‘凤鸣,告诉你娘,我方才说的那些,皆是过往。我可以让它们全数留在过往。我可以不再做一个杀手
。’我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连开口道句别都忘了。他走前将一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你娘戴这个定好看得很。’我进屋把东西给我娘看——是对耳环。”
“是那对……”秋葵脱口而出。
“是那对耳环。银穿耳,珍珠坠。我
四三七 对酒当歌(五)
沈凤鸣说到这里,将木钗在桌上熟练地笃了笃,将纸卷倒出,顺手展开。“就是这卷字,当年,她就将它这样藏在钗身之中。”
“……可上面没有字”夏琰看着那空白柔韧的纸卷,不无疑惑。
“当年自是有字,这种纸是昔云梦山中特殊竹木所制,不须着墨,蘸水即书,但也另有一样——水若干了,字迹也便消失。”沈凤鸣解释着,“寻常——久则一日,若是盛夏,半日光景,便会消失干净。这一层与云梦幻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合,所以我们也叫它‘幻书’。”
“听来神奇,但似乎没有什么实用”夏琰不解,“笔墨留信,白纸黑字,便是为了保存留念,若不到一日便消失,只怕……”
“寻常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对我们云梦传人来说,却也另有用途。你想,真正单靠口口相传背诵家学,总有难以说清道明的难为之处,况有些艰难的确要借助书写方能记实,而按祖训,云梦之秘又半点不准留于纸面,‘幻书’半日即逝,同一纸卷可反复书写,自是两全其美。”沈凤鸣说着看向秋葵,“那日我以此给你幽冥蛉的配方——也多少是因祖训所限,留墨不妥。”
秋葵似乎犹豫了下,欲问又止,倒是夏琰又道:“既如此,你母亲也无必要特意用这纸来留字给彻骨——若因此有了误解,岂非事与愿违”
“家中无墨,只能如此了。”沈凤鸣道。“反正我娘说,彻骨那日若来了,我便予他。他若不来,也就罢了——我们已决定后一日便离开镇子。他见我们走了,自然一样明白我娘的答案。”
“那他那日来了么”
“那日——不知何故,他没来。”沈凤鸣的语气愈发低沉,“虽然我娘是说不必在意,可我还是沉不住气,到了傍晚,带着钗子出去找彻骨。彻骨没在家,我躲在他家附近,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他才回来。
“他那天面色很差,好像又喝了酒。他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弟弟也在一处,我百般在屋檐上发出暗号异声,他仿佛另有心事,都迟钝未觉,我只好冒险下去,钻到他窗前,他才注意到我。我将东西交给他,与他说,钗中有我母亲的书信。他取出来,一声不响看完了,也没惊讶,只说了句,‘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
“说来可笑——那个刹那,我发现我心里其实隐约期待着——彻骨会挽留我们。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不想离开他。我自是没有办法替我母亲来作决定,但若是我可以选择——我觉得,自此与彻骨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他予我的感觉虽未必是个‘父亲’,可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若能像他这样,我觉得也尽够开心了。
“可惜他没再说第二句话。就好像——大家真的不过是互为过客,缘尽就散了,不作一点强求。我便想或许他对我母亲也只是——只是有那么两三分罢了。毕竟原也没有什么道理,他就要为了我们真放弃一切。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失约了。他又没有来。虽说是我娘拒绝了他,可他不来送行,我总也有些失望。”
沈凤鸣说到这里,喝了口酒,然后,便沉默着了。
“怎么不说了”秋葵道。
夏琰道:“彻骨他想必是——想必是觉得相见尴尬,所以——最后就干脆不来了”
沈凤鸣没答,只一连饮了数杯,夏琰多少觉出些端倪。“残音镇后来的事,我听俞瑞前辈说过。我知道彻骨后来死在镇上,要你回忆这些往事想来是很难很苦,我……”
“不是后来。”大约是一下子喝得太多,沈凤鸣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喑哑。
“什么”夏琰一时未听清。
“不是后来。就是那天。”沈凤鸣道。“就是那天,青龙教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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