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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他重新呼吸了一口,像是屏足了气息。“那天等到近午,彻骨没出现,我们便准备走了。可刚刚要出门,镇口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我们就到天井里,想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这时已听到外面有人喊话,大概听出来,是镇上有了麻烦,随后就有不少影子从瓦上掠过。

    “我当时还心想,什么人那么没眼色,寻麻烦竟寻到黑竹会的地头来想着这里人也不少,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我们等会儿再出去便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天镇上的高手大多都跟着慕容出去了,留下来的人虽多,可高手却没几个。”

    “慕容是什么人”秋葵疑惑。她随即发现夏琰面上却并无惑色,不觉又道,“你知道”

    “当年曾与朱雀相藉起事的那个人。”夏琰道,“仪王的生父——宗室之脉。”

    秋葵恍然“哦”了一声,忽想起一事,“对了,说到仪王——这次无意的事情,他知道了没有”

    “应该还不知道——刺刺说先别告诉他,我没与他说,青龙教更没机会见他。”

    沈凤鸣冷哼了声,“不知道也好。他这么多年一直是程方愈的儿子,与单家可没有干系。”便又说回慕容,“其实彻骨以前带我在镇上习练轻功的时候,我也没少在慕容屋顶上跳。这个人很少在镇上,我从没见过他的面——直到彻骨对我们坦白身份的那天,才提到,他们眼下一直都听命于慕容。自然,在他们与慕容之间,原本还应隔了俞瑞、朱雀,不过当时传闻朱雀已死,俞瑞也另有要事在身,便只能由得他来指挥了。黑竹会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要听命于一个外来之人,为他拼命,自是有许多不满,彻骨尤甚——若他那些朋友是死于黑竹自己的任务也就罢了,可最近几个,包括那屋子的主人,其实都是死于慕容的命令。”

    他抬头看见夏琰似含沉思之色,便道:“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琰回过神来,“俞前辈也多是后来听人转述,必不比你亲历,所知未必是真相,”稍稍一顿,“但若与你之言印证,我总猜测——那天顾世忠、程方愈带领青龙教来了镇上,与黑竹会起了冲突,彻骨担心你们有失,所以拼死挡住了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俞瑞说那天镇上有诡魅琴音,但无人见得奏琴之人真面目,后来琴音久不肯绝,这镇子也留下‘残音’之名,若依你之说,当日之音,必是你母亲为了应援彻骨,也为了保




四三八 对酒当歌(六)
    沈凤鸣抬手打断似要开口的夏琰,示意他先让自己说完。“有他们两人在,彻骨终于——是敌不过了。你也不用为顾世忠辩解什么——我其实没那么恨他,毕竟,那天外面人很多,单从门缝所见,我终究看不清他们交手是什么情形,看不清最后杀死了彻骨的究竟是谁——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能肯定,彻骨真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一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无情彻骨是我师父,于我有恩,又是为我们母子而死,我理应详查他的死,理应为他报仇——可真的,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报仇——我连我亲爹的仇都没放在心上,我也没将彻骨的死放在心上。”

    夏琰与秋葵两双眼睛,此时都紧紧攫着他的一双目光,可他谁都没有看,那垂落的双眼漫然漏出些失真的复杂。“不对。”夏琰开口。即使不曾得他回视,他却也没有移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又要杀程方愈——你要杀他,终也只能源于仇恨——出于比你父亲与彻骨之死更深切之‘仇恨’。”

    “是不是因为你娘”秋葵脱口截断,“是不是你娘她——她死于程方愈之手”

    沈凤鸣将目光抬起,看定她,“我娘——是死于魔音的反噬,与你那天走火入魔的情境相似,她也因心神忽乱,入了自己的幻,至死未能脱出,而我——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没有办法救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淡淡常常,可秋葵心中已如震起轩然。湘水之战那天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哗然回响,她在此时终依稀省悟了沈凤鸣当日一些语焉不详,与他那日如此悲伤却又决绝的表情。

    她不及再深想。若依此说,沈凤鸣母亲也并非死于程方愈之手——至少,很难将这般深仇大恨只尽归程方愈一人之身。她犹犹豫豫,却也未敢就此追问,目光便向夏琰追循过去。

    夏琰的表情也有些踌躇,“也就是说,那日残音镇之役,你母亲是……”他亦欲言又止,实不知此时该当安慰他还是装作肃然淡定。“黑竹中人只传那日琴声有多可怕,却只怕……只怕谁都没想到,引了如许恐慌的琴声的主人,竟自己都没能逃过……”

    沈凤鸣哂笑,“我母亲的魔音造诣的确不凡,但受限于琴器,她甚至还达不到一音二幻的境地,那天的魔音,比起这次秋葵在湘水所用,其实远远不及。只是,湘水洞庭,地方广阔,琴声至君山方震得回音,不比小小镇子,琴音往返激荡,攻心更急。我们那间屋子,前后狭长,两头都有天井,琴声极易传出,而相邻每屋之间有些距离,门墙又高,魔音以内力送出,在这窄小巷弄之中往返混响,回声极大,这么小个镇子,一多半都能听得见,到高亢之时,整个镇子都能听闻。镇上喊杀之声原本震天,可在魔音之中,那些声音逐渐便如被压低,如被吸干了心髓般变得枯空——无论是谁头次遇见这等事,惊慌也是难免。口口而传,最后说得如何神秘可怖,都不足怪。”

    他说着,面上却若有所失,“可是,魔音再厉害的魔音,也远非那天最为可怖之事。”

    面前那瓶酒已空了,沈凤鸣便伸手将另一瓶倒了些在杯中,将目光望向那个被屋顶遮住的天,再次陷入回想。“彻骨死的时候,身体倒撞在我们那门上——但门没有开。他将身体挡住了门,不肯让人进来。我娘的琴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失了控制。”

    他饮去一杯,看着秋葵,“你应该能体会吧那种——被压抑的心魔一朝释放,按捺不住从指尖琴弦涌出的梦魇感——此前根本无法预知在哪一个瞬间,有哪一点心念的错落,就会将之引发。而你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竟能用出这等心力——你定不知道那天在湘水边,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用到了一音四幻——当年我母亲,魔音失控之后,琴声也如狂风疾雨,将镇子那般席卷。那些人——其实搬开彻骨的尸体就能进门,可在琴音止歇之前,他们始终没进来——我不知道是魔音之力太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行动,还是因恐惧而不敢进来。多半是二者兼有,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个动弹不得又恐惧至极的样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是彻骨的死叫我娘变得这样。但心底里,我其实不懂。在其后的这么多年里,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办法懂。分明彻骨对我母亲没有十分情意,他为什么不肯走,定要为了她去战死分明我母亲对彻骨也没有情意,她为什么会因他的死,失了方寸,入了心魔

    “可这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了。我记不得琴音失控的时辰有多久,我娘直到琴弦尽断后,才清醒过来——但那时,她的心脉也已断尽了。一个人用出比平日里高出十倍的心力,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她的



四三九 对酒当歌(七)
    默了少顷,秋葵将夏琰推了下,“不去看看他”

    夏琰是有此意,起身往后门走。秋葵便亦跟了过去。

    一线漏出的光照亮着沈凤鸣的身形。他独坐在屋后井沿,只将脊背对着屋子,及至意识到两人跟了出来,他虽挪了挪身,却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凤鸣”夏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一会儿就回去。”沈凤鸣只道。

    冷不防一个白色的影子竟已到了身前,秋葵矮身下来,将一双眼睛与他平齐。

    他的双目理应依旧干燥着——仿佛他已经连怎么样流泪都忘记了。可便是这一瞬——他看见她那双眼睛的一瞬,哪怕什么言语都没有,如同——十八年的时光消失了,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孩子,所有当年就理应爆发的巨恸竟仿佛就要倾泻——他竟至脆弱得,当不得她眼里那一点点悲悯。

    他抬手捂了双眼,细泪依旧从指缝无声而出。秋葵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上一回自己哭泣时,他都说过些什么样言语来安慰。却也无法阻止他,唯有,用自己眼中落又复起的潸然陪着他,仿佛——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当日那锥心之痛。

    夏琰也走近去。他忽想起护送夏铮夫妇南下时,夫妇二人也曾有一次身陷火窟。沈凤鸣在那天将受伤的自己远远带走,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有一丝可能目睹那样的情景。那一事,不知可也曾燎起过沈凤鸣一点点——对这段一直深埋于心的往事的——痛忆他视自己为知己,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因了这一点点依稀的旧痛交织

    为什么是程方愈,他现在当然懂了。世间许多仇与恨——未必不重要,未必不值放在心上,只是比起死生,还有痛得更切肤的东西。沈凤鸣在说到那许多往事的时候都平静如斯,却唯有这一件,只言片语,已艰于呼吸。即使在独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不敢将这疮疤撕开来看吧

    “凤鸣,我说几句话,你不用回应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现在说未必合时宜,不过你向来懂我心意,该当不会曲解我。”

    停了一停,他道:“其实依道家所说,人死魂魄离体,你母亲的身体虽然为火所焚,但只是没了回魂的凭依,却也绝不会因此魂飞魄散。那场大火——只当是上天要你,也要她,离别得决绝一些。如果她的身体还在,你当时定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回镇上收殓,或许便会另生不测;而于魂魄来说,若身体还在,免不了牵挂更多,在世间逗留久了,也未必是好事。我绝非是说,要为程方愈渎尸毁身之举开脱什么,只不过从此想去——你母亲或早早就有了新的归宿,在何处得了重生,那消灭不见的——也只是段凡俗的过往而已。”

    沈凤鸣的手依旧掩在双目,没有说话。

    “听你说来,你母亲当是心意坚定之人,她的魂魄,总也定必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流落无着,你真不必——太为她担心。十八年了——我想她早不在这世间。若是你放心不下,我请一件她的旧物——就比如那支木钗——作为凭借,为她超度,她总也可往去安然。”

    沈凤鸣没有回答,隔了一晌,才慢慢放下手来,将手背擦了一擦面上的水汽,只见面前秋葵目中还泛着些光,便道:“我哭我的,你跟着哭什么”似乎是稍缓过来些,口气也稍许似了平日,甚或捉了衣袖,便要与她擦泪。

    秋葵连忙一躲,自己将泪抹了,站起身来,“我见你难过……”

    “我早说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定要跟出来瞧。有什么好瞧”

    秋葵有些讪讪,“……君黎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他不是说不用应他”沈凤鸣瞥了夏琰一眼,眼里的水意已收敛了,代之以一些往日的戏谑。

    夏琰将手搭至他肩上,有意喟叹,“我说你不用应我——你就真不应了”

    “那要不然呢这话若是湘夫人说的,我便不当真,可你——你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弄‘欲擒故纵’的把戏”

    夏琰一笑置之,窘迫的反是一旁秋葵,欲叱却又未知如何便叱。

    沈凤鸣的神色却又黯然了,显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恢复了十分的心力来肆意调笑。他只将秋葵看了看,道:“你也坐会儿吧。酒喝得多了,吹吹风再回去。”

    秋葵没有便坐,分辩:“我没喝多少。”

    沈凤鸣伸手支了井沿,稍许仰起脸,似乎是想尽意体味这深秋的冷风。风却并没有几丝,他只能看着这深漆的夜,那些遥远却模糊的星。

    “那天……风很大。”记忆如无法轻易扎紧的口袋,还在源源涌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场火。我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我只是记住了那个‘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记住他之后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人都离开火场了,我绕到前门,看见彻骨还倒在门前,屋里那火烟已燎熏得他浑身漆黑。我不知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或也是下意识觉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带走他,我便去拖动



四四〇 对酒当歌(八)
    夏琰也靠近来看,“这是琴谱”他虽识不得具体,但见那指序弦数辅以符号的字句,他还是认出了端倪,“是你母亲留下的”

    “我不知道……”沈凤鸣语调还保持着克制,“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彻骨读到这信的时候已是天黑,也许那原本的字迹都淡无了,他没看到那些拒绝的言语——却反而,读到了这一段”夏琰顿了一顿,“这曲子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曲子,都不重要……”沈凤鸣只是自语,“反正彻骨也不识……”

    “你怎知他不识或许他看得懂,只是你不知道。”夏琰说着将目光转向秋葵,秋葵与他视线稍许一对,随即转开,解释道:“这是泠音的曲子,彻骨就算会识琴谱,也不可能知道这曲叫什么名字,更不知对应是何辞句了。”

    夏琰轻“哦”了一声,还是追问,“可这曲辞到底说的什么”

    “是泠音依照白乐天的绝句‘暮江吟’谱的短曲,这上面只有一半,对应绝句的后两句,原是也……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赞赏江边月升之景而已。”

    “是那个——‘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暮江吟’”夏琰恍然,“看来她是以此——呼应的那一对珍珠耳环”他语气有些不确。

    秋葵的表情也有些不确。若单凭这一句似乎并不足意表她对彻骨有情,可既然费了心思留下来了,总有些因由。

    “有何意义……”沈凤鸣却对两人的猜测恍如未闻,怔怔然,“若他看不见,有何意义若看见了却识不得,有何意义纵然竟识得了,人却已别去,有何意义明知毫无意义,为何还要这么做”

    “凤鸣”夏琰的语气带了几分询问。他心知与秋葵臆测妄断也是无益,这两句诗若真有什么内情,也只有问沈凤鸣。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沈凤鸣喃喃道,“旁的我不知,可九月初三……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彻骨的日子。”

    他没有抬头,“那天晚上彻骨刻那个人的牌位,他在背面刻了‘九月初三夜、彻骨’这几个字,每次去擦都会触见,所以——我将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原来……她也一直记着那个晚上。她也觉得……那是个值得记得的晚上。——可为什么不说出来若真是有情,为什么还要写那些拒绝的言语”

    “你听我说。”秋葵按住他微微发起颤的右手,“我倒可理解你娘这番心思。”

    沈凤鸣仰起脸来看她。

    秋葵咬了咬唇。“她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想——不是为了彻骨——却是为了自己。她不问彻骨能不能看见,不问他看不看得懂,也不问将来会不会再见。那些——都留教天意了,只是自己的心思,终要有个地方寄托与道别。我知道,你说过,她不是个世俗之人,理应不在意世俗眼光,理应从心而行。可也许她绕不过去的正是自己。也许她恼恨着自己终还是不能全然原谅杀了你父亲的黑竹,也许更有太多我们都不知的缘故,令得她没有办法应允彻骨,只能拒绝。可她用的是‘幻书’,她深心里定还是期待着,将来某一天,彻骨想起她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言辞;天长日久陪伴他的,是这段寄托了心意的谱子。”

    沈凤鸣眼中却只是悲茫,“若自此再也不相见,他将来想不想你、以什么陪在他身边,又与你何干”

    “世间有情之人倘都能如意,倒也好了。可有时虽然有情,也不得不分开的。”秋葵道。“将来纵然再无瓜葛,那一瞬时,终还是想以种方式与人诉说。”

    沈凤鸣看着她,又看看夏琰,“你也觉得是这样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做么——至少我便不会。”

    “我也不知……”夏琰道,“在某种境地,作某个决定,未必……都能按常理逆料吧。”

    沈凤鸣忽想到什么。“……是不是就像秋葵当初留给你那一截断枝——不问你收不收得着,不问你看不看得懂,不问你会不会放在心上,不问将来能不能再见……”他说着忽苦笑一声,“难怪你们懂——难怪你们都懂。我旧日里总奇怪你们对一个人生情之时为何偏那般扭捏躲闪,却原来世人都是这般,只有我……只有我不懂。”

    他忽站起身来,转身便向屋里去。

    这旧事忽被提起,夏秋二人一时有些不知该当如何接话。“沈凤鸣,”秋葵只下意识叫住他,“你——你又做什么”

    “心里不痛快。”沈凤鸣十分低落。“回屋里想想。”

    秋葵咬了咬牙,追上两步,“……你还想什么”她一把握着了他的手腕,将他拿着“幻书”的手举到半空,“你说你不懂,可你难道不也是一样——将木钗交给我的那天,你也一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释。你没告诉我你要去暗算程方愈,没告诉我这钗子、这纸卷、这耳环有什么样意义,这难道便不是躲闪了可是……我现在能明白你那时的心情。我明白,你心里没有把握,不敢深想那天是不是还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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