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四四一 对酒当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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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玉扳指雕纹奇异,即使只那么看过一眼,也足够沈凤鸣记住它的特别。
“像……应该就是它。怎么……会在你这里”他伸手拿过,小心来回转动细看。
“我就在残音镇捡到的。”夏琰道,“就是上回,遇到吴天童他们几个的那次。你何时丢的”
“十八年前——就丢了。”
夏琰与他详对此事,又多问出些细节来。却原来当日沈凤鸣抱着包袱,只见四周皆是奔跑厮杀,也分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人,左躲右避了几次之后,只觉再不知往哪里方能冲出去,亦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去运动轻功,借身法离开此地。身心俱茫之际,忽被人从后一把抓住——他浑浑噩噩,只道是要做了刀下之鬼,可那人将他半抱半挟着,却是撞入了身边院里——躲过其势汹汹从巷角冲过来的一伙青龙教众。
他稍许醒神,才发现救他的是个女子——一眼看不出年纪,只因她面上有几块极深的红痕,将整张面容都毁了,乍一看到,先是吓了一跳。
女子似乎意识到了,将脸蒙起,道:“这里他们搜过了,不会再来。”其实她不说沈凤鸣也知道——那院里直是连青石板地都挖开过,如皮肉翻绽着,没寸土完整,屋里更是箱笼倾倒,床斜桌裂,何止是搜过,直是搜了不知几遍。
待外面动静渐小,女子就说:“你一个小孩子,赶快离开此地。”沈凤鸣往外走了几步,外面的人虽不聚在这条巷里,整个镇上依然不见太平,他依旧不知该往哪里去——可心里对那女子的面貌有些怕,也不想再回去寻她,便只在心中说,若上天不要我死,总会让我逃得出去的。
便在此时,他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分琴音——像是母亲的琴音,却又不完全相同,比起先前的激昂雷厉,此刻的声音沉闷迂回,嗡嗡更似余音。他只道是自己的幻觉——他还能望得见那处屋子在熊熊烧着,他还能记得那琴弦尽断如抽裂开胸口巨隙。但未过了多久,似乎所有人都听得了那个声响——所有人都有了同样的幻觉。灭又复回的琴声如那火焰长舌,重又燃起了尚未褪尽的全部恐慌。
青龙教终于决意撤离这个已宛如地府的小镇——即便还留有一些活口,黑竹也再无可能振奋而起了。彼时的沈凤鸣神智恍惚,亦这般跟随在后。他在离开镇子后,不辨方向,踉跄了一小段路,倒地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清醒过来。
“应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醒过来,也记不得想了些什么。看怀里的包袱,不知何时散开了几分,那封信、那枚扳指都露出来。我把信看了,许多都看不懂,就放回去了。这时候比前一日清醒些,我突然想到那个女子——她蒙上面之后看起来,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虽然现在想来荒谬,可是——那天早上我深信不疑,那个应该就是我母亲,只是被火毁了面容。我连滚带爬找到路回小镇,可摸了好几条巷子都找不到那屋子是哪一间,几近绝望时,忽然又听到琴声。
“那琴声之中,似乎有安抚之力。虽然镇上回响太多,我还是找不到琴声源头,但我心里焦躁少了许多。后来,终于给我摸到了那个院门——一进院子我就知道,是这里——琴声就是这里发出的。可是我进去看了,空无一人。我在院中、屋里反反复复地找,我喊她,‘娘,你出来。’最后喊到厨房里的时候,琴声停了。
“我发现——厨房烧火的地方有个灶洞。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钻进去,喊,‘娘,你出来。’你信么,那个灶洞,我钻了有数十步深,直到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一丝希望都没有,我才知道,真不过都是……幻觉。”
“那个……灶洞……”夏琰原是想说什么,可忆起当初与拓跋夫人互相约定,不将与当日有关之事向任何人说,也包括那个地道之事,张了张口,只道:“也并非全是幻觉。虽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可我这枚扳指正是在那个灶洞里捡着的——想来就是你那日掉落,没人发现,就这般被炭灰埋了十八年。”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秋葵忽幽幽道,“很难猜么这世间懂得魔音的人本就只有那几个,十八年前的那个人,只有我的师姐,白霜。”
“我后来——也渐渐猜到应该是她,”沈凤鸣道,“只是——她为什么会……”
“朱雀与我说过,白霜在朱雀山庄一役被他的‘明镜诀’反激之力误伤,毁了容颜。那一战后,白霜和慕容的妻子林芷一起,都被青龙教所俘,带到了青龙谷。还好,单疾泉因旧日交情回护她,拓跋孤的夫人同情她的境遇,青龙教就没将她怎样,时日久了,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朱雀早就死在山庄大火,也不怎么将白霜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她或许被单疾泉说服,迟早也会投向青龙教,便越发不防她。她出现在青龙谷以外的地方,也并非全无可能——那镇子离青龙谷本就不远。”
夏琰心里道,不但不远,而且可能正是从地道来的——青龙教未必不防白霜,说不准正是将白霜关在风霆绝壁外那个隐密山洞里,当年的白霜或许和后来的拓跋雨一样,发现了那处地道。
“说不定,那时青龙教已经将白霜当作自己人,带着她一起来对付黑竹。”秋葵道,“据我所知,白霜应该极恨慕容,她当时也道朱雀死了—
四四二 对酒当歌(十)
“他们早早退出黑竹、离开江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是不可能相见,心里也便不悬着此事,一夕陡遇,总是百感交汇。”沈凤鸣道,“我记得我爹刚死的时候,家里哭丧,我大娘,就是我爹的正房,教训我们几个孩子,说长大后定要给爹报仇。后来离开家,我与我娘提起,她却说,‘你想报仇,就去报;不想报仇,就不报。’我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才来问你。’她说,‘你现在还不知道,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其实当时她若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无论是说我要去报仇,还是不要去,我都必将奉之为一生之信念,坚守不疑。可现在我明白,她是不想用任何方式束缚我,哪怕她心里对黑竹大概是极恨的,却也不想以所谓‘义’与‘孝’令得我陷入仇恨与生杀。”
“你……你说的人是凌厉刺杀你爹的人是凌厉”秋葵忍不住插言。
“是苏扶风。”沈凤鸣道,“不过凌厉——当然也知情。”
“苏扶风么”秋葵咬唇哼了一声,“难怪,我早知她不是什么好人。”
沈凤鸣摇了摇头。“在临安,在洞庭,在金牌之墙,苏扶风都帮过我,也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就算她欠过我什么,也早就扯平了。”
他看了夏琰一眼。“我在黑竹多年,早清楚不该将任何罪责归于一个杀手。我自己都杀过了人,又怎再可能——去找一个杀手来报仇甚至——可能是过得太久了,今年我在武林坊第一次见着苏扶风,原以为见了面就能想象出当年此人是怎样将暗器刺入我爹身体,或便就会生出恨意来,可最后却也什么都生不出来。反而——凌厉那时候一直不在临安,我每见她与五五一起,竟会恍惚想到当年我和我娘相依为命的样子。你若是担心我要对她不利,便大可不必。”
“原是有点担心,不过你既这么说了——”夏琰举杯,“我替他们,谢过你。”
“谢是没什么好谢。”沈凤鸣与他碰了杯,“不是我宽宏大量放得下,是我心里坠着这么多年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怕是我就让步不得。鸿福楼的时候,若不是你和刺刺,和秋葵凭空出来搅局,我早已得了手。”
夏琰没有说话。他绝不希望程方愈有一日真死于沈凤鸣之手,可也深知此事劝阻无用。他心中亦是乱绪难解——若真有他们再次交锋的那一日,他当真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便也只能暗自希望程方愈似过去这许多年般,少离开徽州,甚至少踏出青龙谷,不要与沈凤鸣机会了。
三人又说一会话,喝几分酒,不觉已近子时。秋葵推说不胜酒力,先自回屋里去了。
“湘夫人现如今不成了。”沈凤鸣带了两分微醺,笑向夏琰道,“那时何曾有一件事肯认输,这会儿身娇体弱,当真是个小女儿家,走不得江湖了。”
“我只觉——这一趟回来,她待你好了不少,”夏琰道,“事事都向着你。”
“我还不是拿命换来的”沈凤鸣白了他一眼,“还不该向着我”
夏琰便具问他此行诸多遇险之处,又问了所中毒伤,沈凤鸣只笑:“你总算想起关心我还是不是个囫囵人了”
“你信里也没说那些,我原只道——只道你没受伤。”夏琰讪讪给他倒酒。好在沈凤鸣当时所遇固险,但幽冥蛉之毒并未发作,关非故当胸一掌之力经了这些天也消得差不多,此际总算是夷然无事。两个便又详谈了一晌洞庭一战细枝末节,不觉却说得久了,及至夜风忽大吹动了屋里灯火遽晃,才想起将秋葵独个晾了许久实所不该。
两个回了屋里,秋葵借了蒲垫斜靠在墙边,再细看却早睡熟了。两人关了后门、放落酒瓶酒杯,她却也没醒。
“啧啧,坐着都能睡这么沉。”沈凤鸣声音虽压低了,笑意还是听得出来,说话间很自然便待去抱秋葵起来,忽意识到夏琰就在一旁看着,心念一转又直起身,“要不你来免得又说我占了她便宜。”
夏琰无奈,“莫要装模作样了。你真要占她便宜,也不在我眼皮底下。”
沈凤鸣便自将秋葵抱去床榻安顿,口中道:“我要真占得着什么倒是好——上回与我一道,她是连眼都不肯合一合,好像我定会怎么她似的。有你在便不一样——你看看,防都不防,便这么睡了。”
夏琰没言语。秋葵面上带着少有的酡色,显然是醉了。一时却也不知该当如何——今时今日的秋葵与沈凤鸣早不似旧时还消他居中提防,可若是就此告辞留了他们孤男寡女,又拿不准到底妥不妥当。
沈凤鸣近前摇了摇案上酒瓶,见只余了个底儿,便道:“酒也没了。肚里倒觉饿了。你在这等我会儿,我去老头子厨房里看看有没有些个剩菜。”
他也不管夏琰应是不应,便顾自出去了。
如此倒也解了纠结,夏琰便坐在案边等他。回想沈凤鸣适才说那一番往事,他心中亦觉唏嘘——有几句话他始终不知当不当讲,在唇边起落数次,还是选择了咽下。
即便以沈凤鸣的聪明理应也
四四三 九月初三
一醉阁太近,不够夏琰想得透彻,沈凤鸣便已回来了。他手里食盒加上油纸包,实是装了不少,“老丈竟还没睡,我告诉他别等你了,你与我喝酒呢。喏,这都是他们本来给你晚上备的菜蔬,你却一口没吃。这会儿正好拿来下酒。”
“你还喝”夏琰见他新带了酒,“你喝得不少了,醉酒也是无益,少喝点吧。”
“我没什么,倒是你,明日一早要送刺刺,该少喝点。”沈凤鸣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却偏偏往夏琰的酒杯里又倒上了。两人其实心知肚明——今晚已喝到这个份上,此时再互劝什么少喝,似乎也晚了。
“算了。”夏琰笑了笑道,“反正这几日也是天天喝,有人一道,总好过一个人。这种酒——醉醒了之后,倒是不那么难受的。”
“你竟也有那么点讲究了”沈凤鸣嘲讽一句。两人吃了些菜,酒意稍许压制了些,夏琰便将这些日子临安诸事与沈凤鸣说起,厚土之堂建得如何、与宋然碰面始末如何,皆一一说了,末了道:“这两日我不在,此间便你照管些,若有时间——也去看看君超。这一向——刺刺常替我去夏家庄走动。她走了,只能托了你。”
“那些都是小事。只是你们这大婚不办了,还没知会出去吧”沈凤鸣道。“夏家庄——还有朱雀那也都不知道”
夏琰“嗯”了一声。这两日心中折磨,哪里又有心情顾及那些。“你别管了。等过两日我回来,我自会处理。”
“我看还是早点知会出去,”沈凤鸣道,“莫要等过两天——勤快些的人怕是都要来京城了——不好收场。我去找宋然。他不是……‘三试魁首’叫他替黑竹想几句堵得住人嘴、挑不得毛病的理由说辞,总也不难。早些与外说了。”
夏琰苦笑了笑,“你们看着办也好。反正事已至此——堵不堵人嘴,也没什么差别。”
“有差别有差别,你别自暴自弃——当然有差别。”沈凤鸣笑道,“这事交给我了。”
夏琰没再多说,转念道:“你去寻宋然——这当儿倒是好时机。他新居不在闹市,眼下也不请仆从,没什么闲杂眼线。待到日后,他家眷都来了,怕是就不得便了。不过也消小心些,他一贯在京中作交游甚广之态,总也有些朋友交际之事要应付,你莫要被人撞见,若有忧虞,宁是不见——执录的身份,怎么保护都不为过。”
沈凤鸣当然不会不晓这个理,点头应了。
两个人把酒而谈,直喝到四更方歇——却也不能算歇了,只是不觉间各自睡着了罢了。夏琰心里究竟系念着人,睡得不实,不过一个更次就先睁了眼,竟记不太清是如何伏在几案昏昏过去的。
他没惊动沈凤鸣。他在微亮的天光里理整了下案上颠倒的杯瓶盘碗,将残羹冷炙置在食盒之中。酒菜散发出一点隔夜残冷的气息。
他借着这点理整,仿佛也拂落了自己的蒙醉,拉扯出了自己的清醒。他悄然站起,打开门。晨的气味扑面而至,他便往这清冽里决然而安静地走去了。
凉风微微,可一旦透入,仿佛就再也不可遏制,从夏琰虚掩后的门缝里源源涌进屋里。秋葵从床
四四四 识汝之名(七折始)
临安湖山西去十里,是一片低洼湿地。丰水节河阔波茫,船似飞梭;枯水时溪流潺缓,泞如滩涂。此间附近村镇,多以捕鱼育蚕为生,再偏远些,便无人烟了。
当此深秋季,正是水低时,溪中勉强可行竹筏。一灰衣男子往那浩无人迹的蒹葭丛中一篙撑去,一人宽的竹筏溯游腾动,无甚搁浅,自缭乱苍茫的水草间漾出一条路来。
苇草荡尽,豁然开朗,湿润长滩渐尽之处,烟云水天难辨之时,隐隐现出两间草庐的轮廓。他靠过去,跳下竹筏。周围极淡谧,只闻水鸟,没有人声。直到把两间庐屋周遭兜了一转,他才见一个人影坐在另一头水边。朗朗日光洒在那人身上,却将他一身襕衫照得像是雾色,直要与远处那蒹葭丛一片了去。
“宋大公子,叫我好找。”男子嚷了一声,大步向他迈去。人影闻声回头,手中收落一卷方自细读的绢抄,及至见了他面目,稍许一怔,方认出来:“……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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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是晴朗。阿合哼着曲儿,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打算盘——这是掌柜的新近教他的。来了此地之后除了下厨,至今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用得上他——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黑竹“杀手”,干的还是酒馆“伙计”的生活。作为这一班十来个兄弟的“头头”,他觉得该有点头头的样子——做菜之外,还得学会算账。
他还完全是个生手,简单几笔账加了三次都不对,只得放慢了速度,口中曲儿也停了,将算珠一粒粒庄而重之地拨动上下。好不容易,似是要加完了,他只觉大冷天的额上连汗都要渗了出来,仿佛这算数账目,比遇敌对阵还难上一百倍。
但这最后一枚算珠想要拨起,珠子却忽无声地裂了道细缝。阿合指抚之处感觉得到其中从里到外的“格”一记爆脆。额上的汗忽然收冷,他猛抬起头来。堂上破旧的桌椅间已经站着个人,不知何时进来的,宽大的暗红色长袍连头带脚将他身形整个罩住,背光之下只看得见黢黑的脸面之上,一双冷盯住自己的眼睛。
阿合定一定神,可一颗心却不受己控疾速飞跳起来,如已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威胁,根本无法以平日训练有素的理智来压制。手下一抖,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的算术还是给全然摇乱——这一盘珠子,到底只好另行重新拨过。
“叫夏琰出来。”来客低沉道。
阿合吞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般畏怯,可眼前这个人令他神勇不起来。“他不在这。”还好,声音还没发抖。“你有什么事么”
“不在这”来客眯起眼睛,目中光亮随之变动。
阿合强挺了挺腰板,调整了面上表情。“阁下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你算个什么东西!”来客抬手挥动,阿合只觉一股冷飕寒意如不可见之墙当面撞来,将他整个向后推了一推,后背碰在酒架子上,几个装酒的容器摇了几摇,其中一瓶立足不稳,便从木架上翻落下来,“啪”的一声碎于地面,一股酒香渐渐溢浓堂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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