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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阿合!”堂后传来声音,“你又作的什么好事!”

    阿合有口难言。掌柜的素来宝贝这些好酒,平日里若有人馋酒偷饮去半两只怕也会叫他掂出来,这会儿竟听到灌满的酒瓶碎裂之声,哪里能忍得住果然,骂了一句之后,老头气冲冲拄了杖子便从屋里出来,将后门一掀,抬起拐杖便待再数落,老眼瞧见堂里那暗冷的来客,才微微惊了一惊,杖子差一点要脱了手。

    堂间杀意忽浓,两个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室内,身形默契已极地自墙角向那来客电射过去,两根几不可见的细丝被两人攥在手中。

    阿合在心中轻轻吁了一声。一醉阁的前堂没有设机关,黑竹入主以来也没遇见过什么麻烦人物,此地几人的安排从未致用过,他心里也忐忑会否懈怠生疏。还好,后堂的这九个,还没完全将他忘了。这细丝起初是沈凤鸣借鉴了秋葵的琴弦伤人之法教给他们的,不必与人直接交锋,交错而过时,就足以伤敌。

    逼仄昏暗的堂中,细丝极难被目力所见,只有那来客的衣袍被线条掐陷了少许,才让阿合确定两人已是得手。他缓过气来,待要站得正些,晃目间不知是否眼花,来客那陷落的衣袍又饱满起来,回复了原状。几乎同时,他听见两个人影发出一声“噫”响。丝线断落,便如他的算珠骤裂,只有拿捏在手中的人,感觉得最是清楚。

    两个少年落地,堂后更有三四人也已闻声援至。几人还待再起,暗衣来客早不知何时上前几步,隔着柜台轻易一手将阿合的脖颈挤压于木架之上。阿

    合一向觉得自己的脖子瘦,但也从没这么瘦过。还好架子还有倾斜的空间,架上黄白诸酒尽数倾向墙面,发出一点危险的硬物轻碰之声。

    那凶客冷冷道:“夏君黎,再不出来,我杀了这小子。”仿佛是在对堂后说话,一句话威压赫赫,“夏君黎”若是在这,当然不会听不着。可惜,他真不在。

    “可使不得。”掌柜的虽然害怕,还是忍不住道,“这位爷,夏公子他——他真没在。”心里自是叫苦不迭:不但是夏琰没在,连沈凤鸣也没在,否则这场面也不消自己来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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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 深秋之痕
    从空无一人的荒崖向下望,整个青龙谷翠金相杂,比之两月前的墨郁浓重,色彩反而轻了。可夏琰知道,这是深秋的痕迹——是每一岁轮回,这季节自生向死行进的痕迹。

    他已是第二次站在风霆绝壁上。此时离他最近的深秋之痕是脚下沿着这风霆绝壁迁援而下的整贯粗藤。藤上蔓叶萎顿,枯多兴少,但有风起,便干簌簌落下碎叶去。便是这硬韧非常的藤蔓本身,也从深沉的、生意的盎绿中隐约透出丝黑黄。

    但若要说它迁援而下,其实不若说迁援而上——藤蔓是从崖底长上来的,它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头才攀完了这百余丈距离,如今更在土石混杂的崖顶以身体蔓延出一条小径去,仿似地府鬼怪不断伸长了手,总要往上往前,攀住了生。可每年却终只有两季能由得它肆意求生,秋风但起,它的生长便消停止,仿佛它的魂在这寒冻的两季便教死间摄去,要直待来年,枯去青来,灵魄方能重归尘间,再度活转。

    此际若攀了这粗蔓,当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青龙谷中——可那并非夏琰来此的本意。

    不过是不舍不甘不肯就此离去,要寻一处与她最近的地方再多流连。

    ——昨日刺刺进了青龙谷,他便如顿失了心倚,怅怅不知所往。所幸漫然回走路上,恰遇了苏扶风。他顿悟苏扶风与顾笑梦昔年十分交好,今单家遭遇此事,她自是要来吊唁。

    苏扶风见着他自亦惊奇,当此时却也没有太多寒暄,只是谈及无意之死,多有唏嘘。夏琰从她口中得知无意的大葬是安排在今日,只点点头,央她进了谷后,对刺刺与顾笑梦多加安慰陪伴。因不愿引了青龙教人注目,两人只寥寥数语便告别去,他甚至来不及与她多解释自己在此的缘由——来不及与她细说,自己与刺刺那大婚已是不成了。

    倒是这番话提醒了他——他理应多留这一日,伴着刺刺送完无意这最后一程——哪怕不能站在她身边。风霆绝壁自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所在。通去的暗径原不甚好找,久无人至更生满杂草荆棘,幸得他此前将那隐密山洞的方位记得极为清楚,当下在山间往那方向上细搜了大半日,才寻出痕迹来。

    他今日一早便上了风霆绝壁。自此俯看,谷中各处果然白幡素巾招摇,足见殡仪一事绝非潦草。只可惜,绝壁在青龙谷北,送灵却是自谷东南去往西南,他只能听着远处鼓乐哀哭,却见不到麻服孝队的踪迹。

    声响时弱时盛了许久,想是队伍往返迂回,终渐去渐远。有一处热闹,甚或偶有火光彭然,想来青龙教自有自己的仪式信奉。一直折腾到中午,声响才全然停了。

    正午日光明好,迎面泼来,近乎炫目。他孤零零站着,心里想,大概,原是——这么好的天,才配得上那个少年的朗朗心魄

    想到那个少年却是自此永远孤零零躺在地下,心头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尚且如此,与他同胞而生的那个女孩儿,此时此际,又当如何痛不欲生

    可是如何远眺,都只有树木葱茏,坡峦起伏。踟蹰一晌,他已知终难再得见刺刺一面,狠狠心,怅怅然,转身离开崖顶。

    往下面山洞兜看一转,山石流水处已生出厚苔,石室里诸般家什尽数清走,止留下一面镜子,也已昏然不亮。对面通去残音镇的地道入口也已被堵死,料想两个月前拓跋雨被领回去之后,她母亲拓跋夫人暗自封堵了地道,此后再没人来过。

    他也无心多看,下山的路途只走得失心无神,衫上叫荆棘一连拉扯了数道裂口亦仍惛惛惚惚。不知走了几许,日傍光景,回到客店落足,才见衣上被撕去了两条。便与店家借了针线到屋里,寻布头来补。坐下忽想起曾那一时失魂糟乱地从青龙谷出来,也是这般奔至徽州城里,彼时还有刺刺与自己将衣裳补缝浆洗——她时说自己是“金针”传人,这点针线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今日往后,却更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得她在身边。

    他放落针线,只觉这一路自临安跟来,却竟比不跟得来还更叫人惘然无计,好似丢少了一多半的魂,拿什么都填不满来。他忍不得又出了门去,重往青龙谷口附近走了一走,走到那与刺刺初见的小酒馆门口,竟想不起——未识她时,自己是怎样度的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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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回程,越发闷闷不乐,拖拖沓沓到了临安,也不想回一醉阁,径往凌厉家里去了一趟。

    凌厉虽理应与苏扶风同往青龙谷,不过韩姑娘还被他藏着,若见了拓跋孤的面不免尴尬,想是因此避了不去。此时消息已是传出,凌厉见得他来,便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该找你问问。”

    夏琰面色恹恹,只强颜道:“我过来看看——好几日没顾得上来,不知韩姑娘身体怎样了,误了事就不好了。”

    那韩姑娘坐在一旁笑道:“我不打紧。天气寒了,不是夏日,便少运几次功,也没什么碍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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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 东隅桑榆
    不管怎么说,凌厉这几句话到底叫夏琰心里有底了许多。韩姑娘端了茶上来,亦不觉“咦”了一声,“凌大哥,你说了什么了,才一会儿——君黎公子连神气都大不一样了”

    夏琰便微笑:“凌大侠从来是我的福星贵人,不说救了我几遭,只消三言两语的,便能连心病都治了。”

    韩姑娘将茶递他,容色嫣然:“他若真有这本事,最该将我那哥哥也治一治,也省得他四处为难人。”

    “我是要与拓跋孤谈谈——”凌厉辩解了半句,随即道,“但眼下还是先将你身体治一治要紧,否则与他也谈不起来。”

    “说得不错。”夏琰接话道,“我得了凌大侠如许帮忙,从没什么机会报答,也只能于此事上出力了。若然韩姑娘身体大好,能令得拓跋教主少寻我的晦气,我这也算是为己谋私。”

    当下里吃茶说笑了一番,便还是为韩姑娘运过了功,夏琰又推辞不得留下吃过了饭,眼见天色不早,才告辞回城。

    到了一醉阁已过酉时,正当上灯光景,可阁里却只有暗幽幽豆点光亮。夏琰走进时,见得那壁厢柜台旁正围了一堆小厮嘁嘁促促,唯无影独自蹲在边上,先见到他就立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大哥!”

    一群人顿然噤声,随即均各面露喜色,“大哥回来了!”一个个欢欣乱叫。

    夏琰有点诧异于众人这反应,走到近旁先将那灯芯拨亮几分,“你们黑漆漆的说些什么,今日这么早打烊了”顿了一顿,“凤鸣不在”

    “我正要说——沈大哥他等你不来,独个儿先去了——大哥可得赶紧去救他!”阿合抢道。

    “救他”夏琰心里一提,“他去哪了”

    “去——去见那个——朱雀!”阿合道,“我们都劝他莫去,他却宁是不肯……”

    “去见我师父”夏琰心反而放落,在一旁坐了,顺手更倒了杯水,“那没事。”

    “不是,大哥,那朱雀……你师父……他老人家……他自来这里寻事,趁着你同沈大哥都不在,他强带走了秋姑娘不说,还留了话,说是叫沈大哥‘准备完了后事’就去见他,虽说……虽说是大哥你的师父吧,可一腔恶狠狠的……”阿合便伸手扯露出脖子上还未褪去的一圈紫印,“大哥你看这,我要不是命大,这会儿都不能活蹦乱跳了与你说话。”

    夏琰举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几时的事情”

    “就大哥你走那日,他就来了——沈大哥原应承我们等大哥回来再说——想若有大哥在,便是要去,也总能替他开说几句——可今日一早,他却说也不知大哥哪天回来,等不得,先去了,这会儿天都黑了,还没见出来,我们正急的——无影正说,他要试往内城里溜进去,吃我拦住了,计议着呢。”

    夏琰将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沈凤鸣早料得朱雀会将秋葵所受之创迁怒于他,既然去了,总是想好了如何应对。

    “大哥”阿合见他不说话,眼巴巴只看着他。

    “你放心,没大事。”夏琰只道,“不过我师父如何那么快便得知他们回来了——便来这一醉阁捉人你们谁走漏过消息”

    阿合忙忙“哦”了一声,“不是——其实他——他是来找大哥你的,原是不知秋姑娘他们回来。”

    “找我做什么”夏琰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能令得朱雀纡尊亲临这僻远小阁。若是要自己回去一趟,派人送信来也就罢了。

    “我们哪里敢问——不过他走时提了一句,好像是与大哥你爹有关。”

    夏琰这一次露出疑色,眉心都皱了起来。的确,上一回朱雀就不肯假手于外,曾亲自去了夏家庄,要沈凤鸣秘为他调查自己和夏铮的关系。可是眼下早不是当初了——自己和夏铮这父子关系虽不明言却也没多掩饰,当不必如此。

    “应该……”阿合还怕他不明白,小心指指北面的方向,“是指的夏家庄那位……”

    夏琰放落杯子,阿合又道,“这事我们也同沈大哥说了,他昨日便去过夏家庄,旁敲侧击想从夏少庄主那问点什么出来,可好像那少庄主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与夏老庄主书信往来都如常。所以沈大哥便说——多半是朱雀为了逼大哥你回去,特意拿来诓你的,我……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了。”

    夏琰又叫他将那日来龙去脉前后尽数细说了,末了那老掌柜似乎听到动静,亦出了来,在旁添了几句。

    却原来当日朱雀虽是为寻夏琰而来,可陡见秋葵,一则未料她已回了临安,二则只听她脚步便觉出异常,当下里亦顾不得提起夏琰的事,便追问她端的。秋葵骤见朱雀,全



四四七 东隅桑榆(二)
    到了朱雀府邸,他径入内往厅上去,一个小厮站在外面,远远见了他,迎将过来,不及开口,夏琰已道:“沈凤鸣来过没有”

    那小厮忙道:“正是在呢。”便指西头偏厅,“朱大人与他说话,叫我们都出来了。”

    “说多久了”夏琰也不顾什么,便往偏厅去,步还未至,先听着内里又传出朱雀大笑。

    他不觉皱眉。这不是他头一次听得朱雀大笑了——前两回记得后来都没遇了好兴头,这回不知又要引出些什么大喜大悲来,听着总是心里古怪。

    那偏厅门也没关,他忙忙闯入,绕了屏风,愕然只见朱雀与沈凤鸣两个在一桌谈笑吃酒,只他两个,秋葵却没在。也不知两人说到什么旧事那般好笑,见得他来,朱雀才神色稍敛,“回来了”

    夏琰与他行礼,应了是,见两人当真是轻轻快快在说笑,并无紧张,一时反皱了皱眉,便向沈凤鸣道:“你这么自在——知晓一醉阁里差点便想闯了禁来寻你”

    沈凤鸣才笑站起身来,“是是,不知不觉就晚了,原是打算回去——”便向朱雀行了一礼,“只看朱大人还有指教否。”

    “不急,”朱雀反向将空酒杯伸向夏琰,“怎么,便这么想赶了他走你也坐下来,一道喝一杯。”

    “师父不是有事要寻我说”夏琰只得上前与他斟酒,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究竟什么要紧事——至于那日竟要亲去——这会儿怎又没事一般。”

    “罢了罢了。”沈凤鸣察言观色,“君黎来了,便他陪朱大人吧,想见你们二位还有不少话要说。我今日耽久了,先回去了,隔些日子再来求见。”欠一欠身,“还望朱大人好生照顾秋葵,若有事寻我,只管派人带个信来。”笑了一笑,便算告退。

    朱雀也未阻拦,叫了门外小厮送他走。夏琰方肯坐下,朱雀令再上了碗筷,夏琰却只推吃过了,要他说正事。

    朱雀才正经换了肃色,不答反问:“你有快一个月未回来了吧”

    夏琰想了想,确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进内城来,只得道:“嗯,这一阵外头事多些……”

    “我也只道你是忙成亲之事,不来过问。可忽然一夕消息传到,说你这亲事凭空没了——你觉得这不是要紧事不值回来与我这个做师父的当面说清楚”

    “这……自然是要紧事,不过……”夏琰忙解释道,“骤遇意外,我自己一时之间也应对不暇,而且——当时凤鸣他们还未回来,我有些疑问,想等他问清楚,所以……也顾不上与谁说。不是要瞒着师父。”

    “如今沈凤鸣已将前后尽数与我说过了。”朱雀道,“前日我听到的消息,想必是青龙教那些人一来到临安,便有意传出来的——便是不想与你后路,是以抢在黑竹之前便将消息放了。”

    “师父的意思——那日去一醉阁寻我——就是为了要问我这事”夏琰有些惊讶。

    “怎么,还消什么样天大的缘由”朱雀愠道,“我便不能来看看我这徒弟一月不见到底是死是活,这好事凭空吹了他是人样鬼样他虽觉我这师父不值甚要紧,出甚事都不必来报我,只惜我却只这一个弟子,派哪个旁人来探怕也耐烦等不得,翻覆信不得。便自来了又如何,还消与你先点头”

    “师父……”夏琰心中震动,不自觉起身向他拜倒,“都是弟子的不是,令得师父担心。”

    “这会儿与我磕头,抵什么用”朱雀冷哼,“若不是我说有夏铮的消息——只怕你还不肯便回来吧”

    “……师父面前,怕是我现在辩什么也没用。”夏琰果然也是辩不出,“这样吧,师父若是不弃,我往后这一月都留在内城,不去外面了,只任师父吩咐,师父看可好”

    朱雀忍不住叱道,“你这番蒙哄讨好人的本事,只怕也是与沈凤鸣学来的与他那口气一模一样。”却也只得罢了,叫他起来,“我知晓,你这一阵外面见着什么都要睹物思人,便来我这躲藏躲藏。”

    夏琰也不吭声,将将起身坐好,厅外脚步声响,秋葵衣袂带风,已然趋入,“沈凤鸣总算回去了”她没好气说一句,顾自在一旁坐下来。

    “回去了。你也不去送送。”朱雀似笑非笑看她。

    秋葵面色涨起,“爹该不会是中了他的幻术——还是吃了他什么迷药——怎竟就叫他哄得这般——这般轻信、这般开心了,他那张口里说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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