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我……我不知大人一直在此……”夏琰原以为他早上说要去垂拱殿外执守乃是托辞拒绝,哪料当真还会回来,不无过意不去,那边宋然见状,已是请辞:“既然夏大人还有要事,在下先走一步。”
夏琰深知他若强要在旁等着不走,一来失礼,二来惹疑,只得还礼送他,由他去了。
这壁厢邵宣也便道:“夏大人看来诸事顺利,不必邵某出力了。”
夏琰只连连致歉,邵宣也只道:“邵某今日当值,等在仪王府外与等在别处亦是一样——此处还少些风冷。”
两人向外同行一段,途中有意无意提起程平娶妃之事,夏琰记得去年恭王选妃,彼事之司防杂务还是交由夏铮,今年依邵宣也所说,这仪王妃似乎已有了人选,不打算一选二选弄得那般热闹,只待各方说定,将事情办了便罢。
说不了几句便又多是默然。那邵宣也似一贯不喜起头,没话题便不言不语亦不觉尴尬。冷场许久,还是夏琰开口道:“都说邵大人与夏亦丰大人十分交好”
邵宣也全不动声色,只问甚答甚,“还算交好。”
“我听我师父说——夏大人他——前一阵递了疏,奏请回京。”夏琰望着地面,“邵大人可知此事”
“当然。”邵宣也道,“听说皇上已准了。”
“已准了”夏琰立住,向他看,面上惊讶,“诏书已发了么”
“那倒不晓得,我只是在垂拱殿外听过一句。”邵宣也道,“夏大人当时去往异乡上任原是仓促,心自还在京城。这已大半年了,逢年过节的若都不允准他省亲,岂非大失人道。”
“逢年过节……”夏琰道,“不是……不是十月里就来”
“他好像是请了十月回京,不过两广岭南,这季节想必得不了空——皇上知他思乡,故准他腊月里回来述职,出了年,过了正月十五再返去任上,也算宽裕了。”
夏琰没再吭声。他暗里松下一口气——只要他不是十月末旬回来就好。
——虽然,那些业已存在的遗憾,其实并无一件会因此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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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在禁城听朱雀差遣,另一头沈凤鸣当晚离了朱雀府,才觉这一整日喝得实在不少——当朱雀的面,他哪里敢不做足了样子,便是朱雀只喝半口,他都必要满杯回他——如此出门叫风一吹,那后劲只尽数上来,多走几步便拿不住了精神。
朱雀虽叫了小厮送他,却也送不出多远,他独个晃晃荡荡也不知怎么走到的南城,幸得一醉阁那几个等得心浮,往内城门附近探头探脑,远远见得他一步几摇地出来,还道怎么了,近前才晓得竟是醉酒,连忙几个一道扛扶弄回了一醉阁。
他当真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四五五 相去迢迢(二)
女子闻言不喜反怒,夹手取过无影手里一包物事向他桌上一丢,“你少来这一套——赶紧把钱给了!我们布庄那么多人花力气赶时间给你裁给你缝,耗的功夫先不说,布料子花费都不少,说好的两天来取,这都七八天了,什么意思想赖账么”
那物事——以一块浅布包裹着,虽看不见具体,但形状齐整,应该是件叠好的衣衫。沈凤鸣便笑将那衣裳捉起一角:“我倒是想添两件天冷的袍子,苦于还没得空闲,不然,定到阿姊的布庄里走走去。——阿姊是认错了人吧”
“认错人怎么认错人看你这一身灰不溜秋的就晓得认不错!”那女子柳眉竖起,毫不客气伸手指他,“你这酒家也是做生意的,总也晓得生意难做。我们庄上人多开销大,经不得一件两件差错——老娘现下好声好气与你说,是看在大家都在这南城里头讨生活,莫要叫我定撕破了脸!”
沈凤鸣正要说话,一旁无影却挨上来,悄悄拉了他一把,“沈大哥……”女子已见得,忙道:“看见没,小子都知道是你!”
无影忙道:“我……我没说是他……”
“怎么不是”那女子急了,“不是他,你领我来这做什么”
“怎么回事。”沈凤鸣也向无影道。
“那个……那天……我陪葵姐姐出去。”无影慌得吞了口唾沫,“她去过这个姑姑的布庄里……大概是那天……”
“这是秋葵叫人裁的”沈凤鸣才瞪了眼,“你早不与我说”
无影十分委屈,低头不语。一旁阿合恍然长长“哦”了一声,“就是那天——沈大哥你前脚刚出门去,秋姑娘也出门去了,回来叫她爹撞见,你还说骂我们——不好好拦着她——原来她是出门裁衣裳去了。”
女子只在旁冷眼觑着沈凤鸣,就如认定了他是作戏耍赖,冷哼着,“若不是今日个正好这小子又路过我那布庄叫我逮着,还真叫你逃了。”
“误会,误会。”沈凤鸣虽面上还堆笑,也只能不无讪讪地起身,“她与你说了几多钱,我与你。”
女子抱臂道:“算你两吊,给我我就走了。”
沈凤鸣伸手到柜台里寻摸,冷不防帘子掀起,老掌柜拄着杖就出来了,“几天不见人影,一来就摸我的银子!”
“老头子来的正好,你钱都放哪了,借我两吊,我明日就还你。”沈凤鸣道。
“两吊钱,你道是两文,说有就有我一个月也没进账这许多!”老掌柜口中忿忿。
沈凤鸣却已经在抽屉里掏摸着了块碎银子,往称上放了放,见份量差不离,便道:“我先拿这与了人家——省得叫女人家一径拿这眼色看我。”便将银子给那女子,“你要不要看看称”
女子将碎银接在手里掂了掂,做惯了生意的,当然也掂得出数,面色语气顿然就缓和下来,反笑问:“公子不看看衣服合称不合称”
“我有什么好看。”沈凤鸣伸手去解那浅色包衣,见果是秋葵惯着的白色,“她人又不在,也没法……”
话未竟完,他稍稍一怔,将衣衫完整取将出来,“这是……男人的”
“本来就是男人的,要不我寻着你做啥。”女子不甚可思议地看着他,双目如他适才般将他也上下剐量了番,“比你这一身好得多了,你那女人虽然穿得寡淡,还是比你强些。”
沈凤鸣却还愣怔着,“她——”一旁阿合同两个不知从哪突然就出现的伙计哄然发笑:“啊哟哟,沈大哥,这原来是与你做的衣服!”
那女子见沈凤鸣表情,面上隐隐露出丝嘲笑意味,口中只道:“公子穿得好,可记得再来照顾照顾我布庄生意,若是哪里松紧了,送来改改也不妨。”便自走了。沈凤鸣才回神看向无影,“……秋葵说是与我的”
无影一问三不知。秋葵可不比刺刺还会与他长短聊道许多,几乎一句话都不曾与他说过。他跟了去也只顾注意着莫要出什么意外,至于去布庄做什么便丝毫不曾在意。
沈凤鸣咬牙:“你别走,晚些再来寻你。”急匆匆向门外追去。
无影全摸不着头脑,越发紧张,倒是那边阿合等老早围在那桌边,一个少年已经将成衣展开,十分兴奋:“是沈大哥的身量——看来是给他的!”
阿合却故作深沉:“也未必。我看这身大哥穿也合适。”
三个人盯着这件衣衫,一时竟尔陷入沉思。冷不防少年提衣的手背叫人打了一记,一惊才见是老掌柜。“还不放下,你再乱碰,一会儿你沈大哥回来,折了你手信不信!”老掌柜危言提醒。
“没事。”那少年显得胸有成竹,“我跟了沈大哥几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与他做新衣来。”
“哦”老掌柜显然不大相信,口气揶揄,“然后呢他都准你们胡摸胡扯”
“什么胡摸胡扯。他都不大穿,都送了我们。你没见他一向穿的灰的——姑娘家送的必都不是这般破败颜色,好看是好看,他偏偏不喜欢。这件白的,若真是给他的,我打赌他也不会要。”
老掌柜“嘿”了一声,“你想打赌”
少年稍稍犹豫了
四五六 相去迢迢(三)
“这我没算过。”阿合道,“但没长久也是相好啊,哪怕——好个三五天”他丝毫不掩饰艳羡之意。
“那就是了。你们看他与秋姑娘认得多久了”老掌柜立时笑眯眯地道。
三个少年一怔,阿义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久,可他们又没一始就好上——我瞧秋姑娘也是冷心冷面的,这趟出远门之前,对沈大哥也是爱搭不理,不就是这一个月一道出去了,沈大哥定又使了什么手段讨好她,才刚刚——都送了衣裳来了。”
他说着,再次老成而惋惜地叹了一口:“送衣裳来——照我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往日里有人给沈大哥送衣裳,两个就好不了多久了。”
“不送也好不了多久。”另一少年镇静总结,也不知算附和还是更正。
老掌柜不以为意。“那你们说说,他上一个‘相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个问题令三个少年不约而同静了一静。三个人顿然互视了几眼,惊讶于——竟没有事先想到这个问题。“有……”阿合掰动起手指,随后震惊于竟不够数透月份,以至于要回过来重算一遍,“……一年多快一年半了!”他与两个少年交换了眼神,那换回的目光里果然亦尽数都是将将发现什么般的不可置信。一年半!哪怕之于他们跟随沈凤鸣的年岁,都已不能算短。怎么竟不曾意识到——所有的那些旧事记忆,都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印象了
阿义好像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动摇。沈凤鸣没有与他们多提过秋葵,他们便不知她与他有过什么样的仇事、恨事、憾事,甚至死生之事。他们都没有去三支之会,虽然在七月和所有人一样耳闻过“云梦神君”和“云梦仙子”的传说,但沈凤鸣的旖旎故事何时又少过果然那“传说”也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和他们意料之中一样,不多久便淡落偃旗,不再江湖嚣上,以至“双琴之征”出发前在这一醉阁真见到秋葵,三人就只当她是从朱雀那借来的帮手。夏琰的朋友。朱雀的女儿。云梦的高手。美貌的女子。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此时老掌柜的问题如有暗示,三个人不自觉要记起——沈凤鸣应该就是在一年多前的鸿福楼之围那天,认识了这个生人难近的秋姑娘。这之后黑竹历经种种变化,沈凤鸣也有过种种际遇,只有——莫非——这个女子,还一直盘桓在他不曾明言的期待里吗
一切只是巧合吧至少,在阿义的感觉里,沈凤鸣还是那个沈凤鸣——待他们和旧日一样。那么,他待别人,也应是一样的吧。
“我……我倒要看看。”阿义道,“要是真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沈大哥当真的样子。”
“亏你们还跟了他这么多年。”老掌柜慢条斯理:“你们啊,也真是傻。难道你们真觉得你们沈大哥要一辈子一个人,便不会有一日有个不一样的姑娘了唔,你们三个几年了也只会天天在他边上睁眼看着,背后说着,莫非也是觉得一辈子要这么过了”
三个少年顿然面红耳赤,应不出话来。若从久远来看,自非如此,可若要信一个人当下、眼前立时要与过往截然不同,却又是另一回事。
阿合哼出一声,“输赢还不晓得呢。就看沈大哥回来要这衣服不要。”
“他若不要,还与那么多钱买下来”老掌柜嘿嘿笑着。
“是不是给他的都不晓得……”另一个少年强撑住心气。“拿的还是店里的钱……”
可是这心气很快就塌陷下来。沈凤鸣已经回来,一阵风似走得轻飘,便是什么都不说,几个人都感觉得到——他连人带这颗心,大概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沈大哥,什么喜事……”阿合站起来看着他,言语就变得有点明知故问。沈凤鸣径直走向无影,伸臂往他肩上一勾,“小子甚事都不晓得,要你跟着人有什么用”无影僵着脖子不敢动弹,瞥眼却见他其实春风满面,心下一宽,“沈大哥……”他待开口解释,沈凤鸣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打断道:“听说你爹回来了,我与你去看看,你等我一等。”
无影愣一愣神,沈凤鸣已经松开他,就在这前堂里伸手就将身上灰衣解下来,捞起桌上那件新衫一口气伸穿、整顿、系束毕,冲了柜台里老掌柜道,“你看看”
几个少年老早就呆了,愣怔着一句话说不出,老掌柜倒是笑着点头:“不错,好得很。”沈凤鸣便越发得意,也不多说,与了无影个眼色,“走。”
那白色的背影出了门去,三个少年才颓然一个个坐落下来,阿合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了。堂里默然无声了良久,还是老掌柜十分自怜地叹了一声:“多了三个傻儿子。”近前捞起沈凤鸣旧衣,往里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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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其实没有看上去那般合身。这也难怪,布庄原不是依着沈凤鸣的身形量的,想必是予了个大概尺寸,或是就便寻了个高低差不多的人依照。可即便是看起来差不多,各人肥瘦处终不大一样,多少有些差偏。
幸是外衫,差偏些也就罢了,至少看起来还算匹配焕发,恰搭趁着沈凤鸣此时焕然
四五七 相去迢迢(四)
一旁石志坚却已忍不住道,“先前始终没有机会具问,你究竟……为何也要置程方愈于死地是不是也与我哥有关他那把匕首……”
沈凤鸣左手一抖,“彻骨”从袖中滑入手心,看似无心地一抛,光泽已失的匕身不知为何在空中划出一道亮色来,不及霎眼,银弧已没入右袖。右手的手心却显然还着着力,指尖微一挑动,匕身迅速翻转,自反手转入满握,随即又是随意地一抛,匕首又没入左袖。如此这般玩耍两回,沈凤鸣才将刃柄倒转,置于桌上向石志坚推过去。“你哥的匕首,这么多年,也不大好使了。你若想要回去,我正好换把新的。”
石志坚却已失神般看着,一时忘了继续言语。这几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从他记事起,他的哥哥就在把玩匕首——滑出,握住,抛起,接下,从反手玩到正手,从左袖玩到右袖,惯常就是这么几个来回。这些动作并不难,即便匕上功夫远逊彻骨的自己,练上一段日子也十分顺溜了,可重要的是——知晓彻骨这个习惯的人,原也只有那么几个。
吴天童已是了然:“我记得很清楚——当年彻骨匕首丢了,那匕首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竟说不用寻。若我猜得不错——匕首是他自己交给公子的吧如此——许多事情,方解释得通。”
沈凤鸣唇角拉扯出一丝苦意。吴天童猜测不到全貌,却也已不算猜错,他并不想将往事再对他们叙讲一遍,只简单道:“当年——我在残音镇躲仇家,是他发现了我。可能是有缘,可能他原本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那一段日子他一直那般保护于我,也将匕首的用法都教了我,我心里——始终当他是极重要的人。”
“可惜今日的我,已经连那几个动作都做不到了。”石志坚伸手,将匕首推回去,“我如今只剩一手,匕首交给我也已没有意义。幸好还有公子你——既然我哥当年亲手将匕首给了你,我又如何再来夺你之珍。”
沈凤鸣待开口,石志坚道:“若真是匕首不好使了想换,又怎至于留到十几年后公子不必多言,我只等着——待有一日,得再有刺杀程贼的机会,公子只开口便是。”
“志坚说得不错。我们三人同心,公子不必怀疑。”吴天童也道,“至于一醉阁——也不是有甚不好,只是那些个小子都是十几二十岁年纪,想来也说不到一搭去,还是出来自在。”
“那也罢。”沈凤鸣听他这般说法,便不强求,“不过——”他看向无影,“黑竹念着你的人倒是不少,这几日你大哥也不在,我就放你在这照顾你爹你师父,隔些日子——你还是得回来。若是你单姐姐、葵姐姐回一醉阁了,没见着你,怕是都要来怪我。”
无影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隔些日子就回去。”便咬着唇,“可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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