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这一记“潮涌”已然逼近单疾泉胸口——风息逼得呼吸已艰。向琉昱、单一衡等都觉出了不妙,但一时之间竟不及援手——又如何援手。眼见这一掌是要击实,以硬碰硬结果不知将要如何,可便是这毫厘之间——便是这一呼一吸之内——夏琰右肩忽一阵连心剧痛。一道惊心的风声,一记血肉的痛撕,一件尖锐利物从他后肩洞开身体,直穿至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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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五 断玉玢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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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背心之中本是御力无,这一记突袭令得他向前冲了一小步,“体行八卦”瞬时消失,周身气息纷乱而散,唯“潮涌”凭一口气仍凝在掌心,但早已非先前登峰造极之锐。尽管如此,掌力相交还是击得单疾泉向后趔趄了两步,可单疾泉更不会放过这好机会——他压住胸口气血翻腾,金丝锯便在这千钧一发再度跃出。锋利的锯齿啮过夏琰身前,这一次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胸腹间自右向左,就这样拉扯出一道血口。
夏琰不甚敢信地低头——他不甘心于,这终应属于自己的胜利竟然已这样离己而去。他不是望向胸腹的伤却是看向右肩——他看见直透穿至身前的那支箭尖——护身之力被这一箭击散,以至于单疾泉迎面补来这一击几乎是开膛破肚之裂——清晰的血线只用一刹那就已蔓延渗透他整片衣襟,流血之速令他眼前黑蒙蒙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切并未就此结束。便在这时,又一发痛楚射入后心——依旧是靠近右肩的位置,第二箭,好像没有第一箭那般力大,又或者这次是射中了肩胛骨,那箭尖没有贯穿身体,可夏琰还是没站稳,身体被箭冲之力向前推去。他身不由己地扑向单疾泉,后者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缘故——谨慎或是别的——陡然侧身让开了他。
他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停住,半回过头,不知是想看着单疾泉,还是看看别的什么。
他听见听单一衡欢呼了一声:“许叔叔!”那呼声里实实在在的是喜悦。不用想,这般风雪还能将两箭如此准确送入自己身体的——在青龙谷里,也只有那一个人了。他感到虚脱。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只知道,视线茫茫里,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希望自己活着。
单疾泉着了一掌“潮涌”,面色多少也有些苍白,虽最后这一记金丝锯定了胜局,一时也免不了于原地调息。许山的第三箭并没有来。大概是觉得两箭已经足够,他挽着弓,一步一步地向人群走近。
向琉昱等当然也已经围上来,单一衡捂着还有点痛的肚子,上来搀住单疾泉,问他:“爹,你还好吧?”而后在下一抬眼,他似乎才刚刚发现夏琰的样子——他的手也按在腹上,殷红从每一道指缝里涌出来——一只手如何按得住整道伤口,大量的鲜血沾污了他这件为今天精挑细选的浅色新衣,甚至那血色因为太重而不再鲜艳,令他整个人都变得暗红——如大雪映在他眼中的颜色。
如果“逐血”在这里,他一定会发现,当雪下得大了,它“逐雪”时微红的反光,原来就是浸透了血色的样子。
单一衡一时仿佛也被他这模样吓到。“爹……”他嗫嚅着拉扯了单疾泉一下。纵然很多时候他觉得夏琰是许多事情的罪魁祸首,可他——没有想过他最终要是这样。
“单疾泉,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啊。”夏琰忽然笑起来,“你是怕我,你怕我所以非要我死不可——你们整个青龙谷都怕我——”
他抬起手臂,像失了神智,肩后的两支箭尾如坠鸟凋零了的羽翅,“想杀我,来啊,谁想要我的性命,现在来啊!”
血珠一粒粒滴在雪地里,撕心之痛让他保留着清醒,让他——虽然觉得越来越冷,可还不想就这么倒下去。他用暗红的眼一点点扫过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可是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动,只有——远处两支木箭乘风而来,跌落在他脚边,随后又嗖嗖飞来两支,依然准头不佳。
许山足步稍停,抬了抬手,示意弓箭组不必再放箭。终于,再没有什么过来了,只有愈来愈大的风雪,呼啸过这片谷地,那么的——无可抗拒。
夏琰庆幸却也遗憾,他的刺刺不在这里。他信她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或是——知道但是无法告诉他。他只是无法想象她这么久以来是与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而将来,她还会继续与他们在一起——在再没有他以后。
毫无先兆地,他转身向小径更深处奔掠而去。他是为了她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他还是想告诉她,他是如何带了部的真心,想要来这里,得她双亲的祝福,娶走她。
——哪怕再也不可能了。
“单先锋,”向琉昱上前了两步,看见单疾泉没有要追的样子,不免停下请示,“我们……?”
单疾泉看了他一眼,笑笑:“接下来,就交给如飞了。”停顿了下。“如果他还能坚持到见到如飞的话。”
许山将将走到近前,握了长弓,向单疾泉行礼。
“今日你的准星差了点?”单疾泉向他笑。
“雪太大了,有点看不清。”许山低头解释。他的表情也有点看不清。
“不打紧。”单疾泉呼出一口气来,“他现在这样——足够如飞解决了。”
许山没有再说话,向琉昱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刺刺那里……”
“刺刺不会知道这件事。”单疾泉断然道,“不用我再教第二遍?”
向琉昱应着,倒是边上的单一衡咬着唇:“爹,真不告诉姐姐?”
“一衡,”单疾泉稍稍矮身,将视线与他平视,“你是不是我们单家的男子汉?”
“我当然是。可是……”
“真正的男子汉,一定会懂得保守秘密。”单疾泉笑道,“藏不住秘密的都是小孩子,只有——能把一件事情真正放在心里,无论多难都独自承担,才是男子汉——你明白么?”
单一衡想了想,点头道:“明白了。”
单疾泉抚了抚他的头。“我就知道——我的一衡长大了,是个大人了,懂得保护姐姐和弟弟了。”
单一衡再度点了点头。
顺着夏琰留下的血迹,很容易看出他去了哪里。一切不出单疾泉的所料——他是去找刺刺。上次夏琰扮作凌厉跟刺刺溜进来那回,就去过他们家里,即便没有人指路,单疾泉也相信,他不会找不到的。
血迹一直延续至小径尽头——夏琰跑得那么急,急得——他没有注意脚下踏过的雪地里,那两串自顾宅出来,横穿过径的足印。风雪肆虐,渐渐的,就连他的血迹与她的足印也慢慢被新雪掩埋,仿佛他们所有曾相逢曾交错过的印迹,都将在这场暴雪之后,不复存在。
青龙谷几乎最深处,单左先锋的宅院与上次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声。但夏琰浑身是血地撞开大门,还是令得距离最近的一名家仆惊掉了手里的茶壶。
“刺刺呢?”他哑着声音,不顾一切地逢人就问。没有人回答他。家丁或是仆妇,都惊慌着四散躲避。
他没有注意——或是,没有在意——这样的异常。“刺刺……”他撞入天井,撞入厅堂。他扶着扶手,一步步向上走。他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每处触摸过的木纹里都渗进了他的血。
没有一个房间里有人。单疾泉和单一衡当然不在这,顾笑梦也不在这,刺刺和单一飞——都不在这。媒人、礼车,没有一个来过。
他停在了一个最熟悉的房间里,那屋里有青草叶的气味,所有的摆设——都和一醉阁她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他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四顾,他抚摸她的妆台——虽然一切那么干净,那么整齐,可他感觉得到她鲜活的气息,他确定她就住在这里——至少昨夜她一定还住在这里,今晨她一定也还在这里,她只是——刚刚出去了。
“刺刺……”他喊她。“刺刺!”他嘶声喊她。檐上将将积起一点的白雪被喊声簌然震落,可这空芜芜的四周,没有半点回音。
他忽失声笑起来。随后大笑起来。他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她的茶几之前,笑得失声而失心,如同抽泣。他如何不知道呢?如何不知道——单疾泉怎么可能让他见到她。他从怀里摸出那两个金色的腕钏,金丝锯在其中一个上留下了一道齿般的啮痕。好在,还没有断。就算明知衣襟擦不净上面的血迹,他还是擦了一擦,然后,把它们放在了茶几上。
他只能这样——只有这样——告诉她,他来过,即使他同样知道,单疾泉有一千种办法,让她无法看见。
便在此时他看见在茶几的对面有一排竹架子。一醉阁里就有这么一排竹架子,他顺着看过去,那架子上放着几个药瓶,看起来十分面熟。他意识稍许清明了一些,省悟起——他识得刺刺随身的药瓶里,哪些会放着止血的药。他到底还不打算就这么等死,起身伸手,凭记忆摸过来一瓶,打开闻了一闻,气味果不陌生——上一次被单疾泉剑伤了后背,刺刺就曾与他上过这种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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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六 断玉玢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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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瓶边上放着她的一副金针。他拿起来。他想起她蹙眉对他说:“不成,要给你缝合下伤口。”那样子忧心而决绝。
他揭开衣襟。伤口那么宽,那么深,鲜血汩汩涌出,如最后一点生机都要离开躯体,无法遏止。这一次,大概真的会“不成”?
手与心,都越来越冷了。他的理智知道,唯有尽速缝合伤口方有可能暂止血涌,否则再好的伤药亦无济于事。他四处寻到她的丝线,回忆着她的样子选出一枚金针细细穿好。他然后半躺下身来,避开右肩的箭尾,屏住自己的呼吸,也屏住痛与一切杂念。
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握针的手微微发颤。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他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得到。不过就是缝针,可是——他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终于逼迫自己摸到血涌最急,伤口最深的地方,决意就从这里开始。
金针刺穿皮肉,他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痛能与之比拟。他紧咬着牙关,可视线还是变得那么模糊,比血肉更模糊。
他想念她针缝时如小虫轻咬般的细微疼痛,想她那双手触到肌肤的温度与慰藉,想念她在耳边细语叮咛的柔软,想她哪怕只是安静陪着他——无论他刚刚经历的是喜悦还是背叛。
他觉得只要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伤痛不可治愈。
可她不在。
“刺刺……”他在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畏惧里哭出声来,“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痛哭的奢侈。他已经听见,那窗外传来一些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声息,那声息督促着他在这一片模糊中努力加快着手中的针与线,然后在某个必须决断的瞬间一扯而断。他喘息着,撑起来一些,摸到茶几上的药瓶,就着伤口便将青色药粉往上倒。
那么痛苦和漫长——其实也不过才缝了五针,远远缝不起整个伤口。可是来不及了。他听见外面冷兵厉意,杀气蓬勃,四五十个人不知何时已分散在下面天井四围,有人无声指挥着各人调整位置,小心翼翼地要将他所在的小楼包围起来,踏雪的微飒出卖了他们的所在。
他强自冷静着系好衣衫,伸手折断两支箭尾。一枚箭头很容易拔出,另一枚便没那么容易,依旧陷在后肩血肉里,他只能也撒了些伤药,暂且不管,只顾在茶几再靠憩了一会儿。
他再次四顾她的房间。她没有留下一件兵刃。她当然不会想到,他会需要在这里背水而战。可是——没关系。她留下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扶着茶几准备站起的时候,他瞥到边上的篓子里丢着一张字纸。哪怕半揉过,他也一眼便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名字,顾不得什么忙捡出来细看。
“君黎哥,不知这一回与你的信,你看不看得到,冬月里没你的消息,是不是禁城里书信不便?”
只有这一行字,好像——是她想与他的信,却大概觉得这么写并不好,或是——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不与他通信了,她终是揉了,丢弃在纸篓子里。
他却展开了笑意来。他就知道,她果然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她甚至根本没有收到他冬月的任何一封来信,包括凌厉带给单疾泉夫妇的提亲书函,根本不知道——他今日要来提亲。
却又有点难过,难过得——他忍不住回头看留在她几上的一对金钏。他原本那么想让她知道他的到来,可——他其实明白,若他是她的那个父亲,他一定也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起金钏。不知道也很好吧。反正他已经把对她部的倚赖与想念都一针一针缝在自己血肉里,那些温柔与拯救,是生是死,都忘不掉了。
楼梯下有人说话,他蹑步掠至门边——那低低的声音,他认得,是顾家的把式之一郑胆。
原来是顾如飞。他在心里说。原来今天的事,他也有份。
他说不出是失望或是难过。上一次吃了亏之后,顾宅上下原来并没有半分感念自己放过了他们——原来非但没有,还越发记着了这份仇。单疾泉果然算无遗策——他知道这样一个自己,顾如飞就足够了。而说起来——最后要了自己性命的是顾如飞而不是他,将来若有一天——凌厉也好,刺刺也好,若还有人想替自己讨这笔账,他也早铺好了退路。
就连顾笑梦或许也有份?刺刺虽然不知情,可顾笑梦却是知情的,因为那封邀请自己今日前来青龙谷的温情诱信,就是她亲笔所写。可是——他又如何去怪她?是他早不认她这个姐姐,又缘何要认为,在单疾泉与他之间,她会选择自己?她或也是面对不得自己,所以今日才避而不见的吧。
“看这血迹,他怕是伤得很重。”他听见郑胆说,“天井那边已经布好了,是否一起上?”
夏琰闭了闭眼。朱雀那边若有张庭与三百禁军,想必处境比自己好上一些,可拓跋孤若当真早有埋伏,想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容他走脱,只盼他身在谷外,还不至于陷入重围,只因自己——怕当真是帮不上他了。
他试着运了口气。伤势虽重,好在没有内伤,“明镜诀”运转还是无碍。“不必了。”他向屋外答出一句,“我出来。”
那楼梯下果然立着顾如飞。郑胆原是要回到天井里准备带人从窗中攻入二楼,忽见夏琰从门口现身,不敢怠慢,便往顾如飞身前一挡,挥手道:“拿下!”
楼下厅堂众人便往楼梯上冲,夏琰伸手支了沿廊扶栏,身形展开径向下掠。“无寂”敛息,他整个人如在飞翔却无一丝声息,血色浸染的长衣如飞鸟展开暗红的巨翼,拂过众人头顶,以至于顾如飞仰头这么看着他,这一瞬竟生出一丝绝望的嫉妒,仿佛——再极盛的自己,都永远比不过一个衰微濒死的顾君黎。
他已拔出长剑,夏琰也将落于厅堂之中。“杀!”顾如飞发出一声低吼,诸多刀剑已潮水般向夏琰涌去。可潮水在夏琰踏上地面的刹那变了方向——“无寂”在他落地的瞬间幻为“潮涌”——他身体里部敛起的气息都在这刹那释放,澎出的巨压压制而后倒转了向他奔来的勃勃杀机,周围所有**与刀兵毫无悬念地被巨力推挤回去,如聚至核心的水波重新向外漾开,冲在前头的几个固是筋断骨折,口喷鲜血,便是围在其后的亦跌扑于地,眩晕难止。
顾如飞看得目瞪舌矫,他如何料想得到夏琰当这般伤势尤可用得出这般真正的“潮涌”,惊愤之下,跺一跺脚,“再上!”自己亦不甘落后,长剑高举,向夏琰飞扑而来。
无论他如何轻狂浮躁,却还从来不是个缩头乌龟,故此虽然年轻,还能赢得起众人跟随于他。厅堂里还能站起的人虽然不多,但天井里的人此时也已涌入,见顾如飞如此,无不振奋跟上。夏琰第二次用出“潮涌”,可气力已小了许多。纵然内息还能运转,可——血行不足,体力却跟不上了。先前那次他事先聚了气,而现在——究竟是伤重,就连站着都已那么难。
顾如飞被他第二次的“潮涌”震了一震,只觉气息一滞,浑身都麻了一麻,夏琰趁着这片刻间隙,力运动身法,一个猛纵,强冲出人群,去了外面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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