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君黎才方将那口吐白沫的扶到墙根靠着,又不得不将那整桌碎或未碎的酒杯茶碗去收起,可忽然便有人冲了过来要与他抢夺。那些不知身在现实还是梦里的人,身手却是不赖,即便在被他不得已点倒下去之后,也躺在地上用那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着他,身体抽搐着,眼鼻中涕泪横流,那手仍然半抬着就像还欲过来将他掐死,将他夺走的那些无意义的杯碗夺回来。
他不知他们各自都陷在什么样的幻觉里,却知道那种感觉——那种将醒未醒,就算只差一口气却终于还是只能陷于迷梦的绝望。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好受一些他回想。那时候,秋葵是用魔音,来给予自己能逐渐抵抗的力气,可如今自己可以干什么连吹一片叶子都吹不出音调的自己,不要说魔音,就连那能留住神智、安抚心绪的乐音都无法给出一点,还真不如留在这里的是沈凤鸣。——他一定是知道留下来面对这样的一室情景是世上最可怖的事情,才忙不迭自己挑了轻松的活计跑了吧!
君黎一个一个照顾不暇,很久才有空关注到夏铮和陈容容。那是因为他们的情形略好,没有太大的动静——大概一则是源于他们定力高于旁人,二则是源于他们互相紧握的手。君黎还记得,自己清醒过来时,便是紧握着秋葵的手的,或许这种与他人有所联系的感觉,会比孤独陷在一种未知的幻梦中,要好得多。
可幻生蛊毕竟是幻生蛊,再是四手紧握,终也相抗辛苦。君黎还是走近去细察他们的情形,目光一触到夏铮那双没有落点的眼睛,心头就忽然一颤。
那是何其熟悉的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自己初到顾家小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时候,夏铮的双眼也是盲着的。他那时不知这盲眼侠士为何偏喜欢与自己这样一个本不擅言辞的小道士聊天,可与他说话竟也不觉局促,反觉他那般有趣,那般相见恨晚——不对,他们没有相见,那个盲眼的夏铮看不见他的模样——该叫作相“闻”恨晚。后来事出变故夏铮不算有告而别,于他其实是种莫大的遗憾,纵然十几年后在内城重见,也似没有弥补起那种失落。
但今日,不知为何,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情形之下,他却觉
一四八 时不我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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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川虽然运足轻功而逃,可身后那劲风却已将他裹挟。那瞬间的极快让葛川竟有种错觉,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他追不上的人,和追不上之物。他只能回身去接君黎已至的剑招,可他并没有想明白,那极快正是因为它只有为达目的的那一瞬间。也说不定——若他拼着背上受伤却不回身接剑,用这点时间跑得更远一些,而君黎越窗的一息用尽,那时这场赛跑,胜负还在未知。
如今,君黎见他回身,便知自己赢了。他为了逼他这一回身,用的招式表象却凶。葛川号“青云手”,但再是厉害,空手怎敢撄那血色锋芒,右手一抬要拂君黎腕上,可那剑竟是先至。他从未想过在内城中一贯以温文出名的君黎动起手来是这样疾风骤雨般的招式,便这一刹那已如一阵真正的疾风卷了过来,令他连双目都被凛冽得不得不闭起。
招式之下,竟然是如同朱雀那般的冷劲。他已知自己不是对手,还未真正相交便已拱手道:“我输了,我输了,君黎道长,高抬贵手。”
这也是他知君黎一贯心软好说话,这般一说,他招式必定会收,而自己到底是真认输还是假认输,却当然是“看情形而定”。
他双目还在注意着对手的动作——剑势果然缓了,只可惜君黎左手还是抬起来,往他胸口一点——在他寻到君黎的破绽之前,他便已断绝了他突施任何偷袭暗算的可能。
葛川颓然而倒。他知晓自己的幽禁生活恐怕又要开始了。
君黎将他拖回室内,其实不过一忽儿功夫,可室内情形又已有变。蛊毒作起来,虽是从一处开始,可却逐步会侵蚀其他感官——秋葵也曾这般说过。已有人原本仅仅是看不见,如今却开始失去听觉,愈恐慌叫喊。他不欲葛川看到众人的情状,干脆将他点晕过去,重新缚了抛在屋角。回过头来,夏夫人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哪怕是自己去了外面,也始终注视着窗外。如今见他回来,她面上竟尔露出温婉一笑。
“君黎,过来。”她向他招招手。
看起来,她此刻已更恢复了些平常之态,没有再哭,只是君黎人一过去,她还是牢牢抓了他手,便不肯放开。“我听亦丰说过你好多次。”她像是在解释,“你在这里,我……好高兴。”
君黎被她拉了到身边,只好坐下,向夏铮看,他也像仍然清醒着。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君黎不知若换作自己,作那么久之后是否还能如此。魔音是幻生蛊的同源,那时以此作为精神支撑消解蛊虫侵蚀,或在情理之中,可面前的夏铮夫妇,又是以什么为支撑,才维持到此刻
“有没有受伤”陈容容语含关切。
“没有。”君黎说着话,摇摇头。说话是给夏铮听,摇头是给陈容容看。
陈容容像是对旁的一切都已不关心,只顾着问他诸般问题:“朱雀一贯对你还好”“什么时候要回京城吗”
……
他不知道这个夏夫人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么多,却也只能一一回答,说着话又作着手势。她越问越远,就连一些不相干的往事都要问起。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才现她眼睛似睁似闭,说话时声音也渐弱,一惊摇她:“夏夫人”
忽然又才一觉: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猛地站起。现在是午时——可所有人都已不再出声音。他们的呼吸还在,可感观却都已消失殆尽,无法看,无法听,无法说,无法闻,也无法感。大概,只能想,只能用那充满恐惧的内心,想象着自己要如何死去,要想足两个时辰,才会在绝望中离开此世。
“沈凤鸣,你还不回来……”他忍不住喃喃说了一句,回过头去看夏铮夫妇。陈容容口舌还在动着,要一直努力着才能出声来,就连眼睛都不得努力睁着,才没有完全合拢,想必感观神智也已到极限,渐渐都要淡去。
“夏大人,夫人,你们……你们再稍坚持一下,定会没事……”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话与其是叫他们坚持,不如说是叫自己坚持。若这一室尽默,他怕自己也会忍不得那般残冷可怕,要失了心了。
陈容容只是用尽力气攥了他手,用最后的视线看着他,轻轻喃喃:“君道……今日见到你……好高兴……”
她已不止一次对他说见到他的高兴。君黎未曾明白“君道”指的是何意,料想她已陷入幻觉,话语不可以常理解释。忽然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滚至门外骤停,那马长嘶一声,君黎心中一震回身,一个汉子已经闯了进来。
君黎认得他正是昨日的樵夫,一起身下意识伸手往剑柄上一按,却见这人往室内扫视一眼,只与君黎短暂对视了视,便已经向那离己最近之人伸出了手去。君黎剑已待出鞘,可看见他动作,却又将剑柄慢慢推回。
他识得那动作。他曾大睁着眼睛,看摩失这样解过自己的蛊,见他如此,便知沈凤鸣未叫自己失望,虽还未见他人,但此刻也不敢出言相问,分这人的心,只警惕盯着他一动不动。
关默的动作却快,一忽儿已解了一人。不知是否蛊毒作已久,此人早是精疲力竭,纵然蛊解,也昏睡不动。君黎忙到跟前仔细看他。那脸上异象已除,看来应只是无力起身。他伸出双指,向那人颈上探查血脉。
也只有这动作让关默侧目看了他一眼。良久,君黎才确定已无恙,松了口气,去看下一个。
查人
一四九 亲缘若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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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怎么她与自己说话时,会有那般高兴而她最后喊着“君道”二字时那一个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的神色——若非关默忽然到来,那一瞬间的感觉,竟好像是——尖锥入心。
他在街心站住了,有一点点恐慌。“君道”,这两个字,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他不敢去猜。抬头,是一个昏沉沉的日。沈凤鸣昨日一定要自己陪着夏铮和夏夫人,那些言语,也像是种难以描摹的暗示,令他心内交错难安。
忽然被一只手拍到肩上,他带着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一回头已见到沈凤鸣的脸。“你怎么回事,站在这里愣,喊你半天也不动。”沈凤鸣有点愠色,不过瞧见他这般惨淡的面色,当然也愠不起来。“你住哪儿还有心情陪我喝两杯么”
君黎稍微平复,指指边上,“我没事——我就住这里,但我不喝酒。”
“你喝不喝我都要喝,再不喝都快要压不住魂了。”沈凤鸣听他说了没事,便将他一把拉进这客栈的大堂,坐定,果然很是要了些酒,也不说话先三杯下了肚,方再看了君黎一眼,道:“你真不喝”
君黎摇摇头:“他们都醒了没有”
“嗯,差不多都醒过来了,就只有夏夫人还睡着,不过应该没大碍。”
“夏夫人……”君黎喃喃自语。
待菜都上了齐,两人默默无语吃了一会儿,沈凤鸣方开口道:“呃……君黎,晚些你还是随我去跟庄主他们打个招呼吧”
君黎有些奇怪他这次语气有点不同往常,既不是叫自己“道士”,也不是叫自己“湘君大人”,而神色偏又有些紧张,不由笑道,“怎么了,你魂还没回来么说起话来——倒有点不像平日里的沈凤鸣。”
沈凤鸣竟未否认,只续着道:“我的意思是,夏庄主他们虽说蛊毒作,可如今清醒了,也多半都回想得起先前有你这么个人在边上,你再避着便有些刻意了。”
君黎看着他杯盏:“我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觉得他们一贯视我为朱雀一路,必对我难以释怀,若我真露面同行,反增彼此烦恼而已。——怎么,是夏大人说了什么”
沈凤鸣将那杯子拿起,反去喝了一口酒。然后再一口。直到将这一杯喝尽,他方道:“你先别问我——我问你——夏庄主在蛊毒作这一段时辰之中,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君黎有些不解,只摇摇头道:“没说太多——说起来,反是夏夫人,问了我许多问题,有些……有些出乎我意料。”
“那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君黎皱了眉。“什么意思你有话便直说。”
沈凤鸣的手将那空杯子滴溜溜转着,似乎是踌躇着,下不了决心。可到最后,他还是抬起头来,看定了君黎,道:“方才我出来之前,夏庄主特地叫住我,问我,‘君黎是不是也来了’。他早知道先前是你,只不过如今见不着你,他便担心一切是他心魔作祟,只是幻象,不敢确定。”
“那你怎么答他”
沈凤鸣苦笑。“我自然先推说不清楚,反正夏庄主本也不晓得我跟你有这般熟,他只是……只是情绪有些激动,抓着我便问了。我其实有些不忍见他这般失望,因为我知道纵然再是不应该,他还是想见你。”
君黎听得有些不明不白,要开口相问,却被沈凤鸣一只手一抬阻拦。“你不要说话,只听我说。”
他便缄口不言,看着这个到现在为止都仍有些古怪的沈凤鸣。沈凤鸣却偏偏又停顿了,将那酒壶拿了过来,再满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那张脸上真的像是有了些酒意,他重新又看着君黎。
“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他开始说着一些从未说过的话,“可正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有些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你。不过今日我算是决定了——这世上父母子女之亲缘,纵然有再是天大的理由也剥夺不得,有些事情,本是不该逃避的。”
君黎握箸的手有丝细微的颤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别……别说了。”他竟是不自觉地低声阻止他,便如要阻止自己知道一个万劫不复的真相。
沈凤鸣恍如未闻。“你知道昨夜我为什么非要你留在此间不可不是我真觉得自己能强胜于你而对付得了关默,而是——而是我知道庄主和夫人必更愿意那般时候身边的人是你。他们早便知道了,我也知道,就连朱雀都知——君黎,你便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是他们夏家的长子——我不信庄主和夫人与你相伴这一日会忍得住一语不,你纵然躲着不见他们,也改变不了这般事实!”
君黎面色变得灰白,一切近
一五〇 杯酒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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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见他激动,作声不得,凝凝然看了他半晌,才道:“好了,道士。或者是我想得简单了些,你若难过,也……也不必假装镇定,我是不会来嘲笑于你。只是——”
“你又要‘只是’些什么”君黎回过头来,狠狠瞪着他,“我的决定便是决定,再说一句,休怪我翻脸。”
“我只是说你又给我出了难题,你休要急好么他们十几个人都看见了你,又不是一个人看见了你。就算是幻觉,哪有都幻成一样的,你要我怎么去圆你这个谎”
君黎沉默想了一想。“除了夏大人,原本就谁也不认识我。就算是他,这次也没见到我面,只是听到声音。——我信你,你总有办法说服他们的。”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好罢。这头告诉了你,那头却要瞒着他们。早知如此,真不如不说了。”
“你知道多久了”君黎看着他。“是谁跟你说的你说朱雀也知道”
沈凤鸣便不隐瞒,将朱雀暗中让自己调查此事之始末尽皆说了,又道:“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实,不想说朱雀的是非。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他为何要这样做,你——应该也有所觉的吧”
君黎只垂头不语,半晌方低低地道:“反正我也是与他动了手才出来的,算不算‘反目’或是‘决裂’,我也是心中没底,但也作好了准备自此要与他为敌。事已至此,背后的那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沈凤鸣见他明明是郁然却偏忍着,抬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咕嘟嘟倒满,道:“这么苦闷,别忍了,喝一杯吧。”
君黎抬眼瞟了瞟他,反而沉了手伸筷去挟菜:“我不喝酒。”他似是强调。
“呵,这都不肯喝,看来心情还没坏到底。”沈凤鸣说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叹道:“一个人喝酒,实在也无聊得很。”饮尽,又道,“不过也难怪,你没喝过,当然不知道酒的好了。其实我看,你现在最适宜喝个大醉,把那些烦心事暂且都抛一抛。总是清醒着,自然只能郁上加郁……”
“我不喝酒。”君黎重复了一遍,“修道忌酒。”
“你杀人都杀过了,还修什么道,还忌什么酒”沈凤鸣有些不悦他的态度,带了些激他之意。
“那是两回事。”君黎不为所动。“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杀人。”
“哼,什么叫迫不得已谁也没迫你杀马斯,你不是照样去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还不是凭一己心愿,谁说得动,谁又拦得住”
沈凤鸣说着冷笑起来。“借口,通通是借口。明明可以过得快活,偏要过得苦,把那些苦的都背身上,好的偏还不要!——我晓得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但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命苦不命苦,什么都是自找的!”
君黎只是不语,不知是因为话已不投机,还是究竟被他激得心有所思。
沈凤鸣带着酒意,已经又站起举杯。“我问你一句,道士,我沈凤鸣与你的交情,是不是连一杯酒都比不上你此刻心情很差,我知道。可我心情又好了这世上原也不止你一人苦闷着,我本想找你聊会儿喝两杯会好些,结果,嘿嘿,果然与你说话,那是越说越不自在的!”
他说到愈愤愤然,再喝了一杯——这已不知是他今日喝的第几杯,再自满上了犹待再喝,冷不防君黎的手一伸,已将他腕一拦。
“怎么,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了”沈凤鸣不忿地看他。
君黎不语,筷箸放下,却将边上那一个斟满的杯子轻轻抬了起来,一双眼睛也一样抬起来看他。
沈凤鸣反而有些惊奇:“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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