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闻知公子来到,一干我从未见过面的桓氏宗老和公子的族伯族叔以及同族兄弟已经等候在那里。
公子几年不曾来过,他们看公子的目光,多是好奇。而公子则一副知书识礼的自若之态,与众人见礼,又将桓肃等人未能前来的因由加以陈述,言辞文雅,如往常外出交游一般,平和而不平易。
众人亦知晓公子的名声,看他谈吐举止,大多露出欣赏称赞之态。而如往常一般,不少女眷躲在屏风、窗背和门后朝公子窥觑,秋波暗送。
公子从雒阳去淮南的路上,已经派人到谯郡来准备祭祀之事,三牲果品等祭物早已预备好,一应俱全。
第二日,公子穿戴整齐,与众宗老一道,到祠堂中去祭告先祖。
这是桓府的正经祭祖,排场自然要比淮南的那场盛大许多,礼节繁琐,祭拜了一整日才罢。
公子名声在外,知道他回了谯郡,许多族人或当地士人官吏登门来拜访。公子一贯对此无甚兴趣,除了几个平日与桓府来往密切亲故,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故而来到谯郡的第三日,祖宅中就安静了下来。
公子的祖父和桓肃兄弟毕竟都位高权重,祖宅几经扩建,比我家中自是要气派许多倍。家具仆人亦一点不缺,就算主人们有时一年也不回来一次,屋舍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就算如此,这里与雒阳的桓府也还是有些不一样。早晨,我侍奉公子用过早膳之后,发现除了跟他眼对眼看着,无所事事。
因为青玄的疏忽,公子的刀剑等物都没有带出来,也没有带上他平日练习喜欢用的笔墨和纸张。
公子却似毫不在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霓生,随我去骑马。”
我讶然:“公子要去乡间骑马”
“这乡间道路平坦,且景色不输淮南,骑马甚好。”公子道,“你随我去看看便知。”
不都是乡间,有甚好看。我心里嘀咕着,但既然是公子想去,我自然不会败他的兴。
于是,公子骑着青云骢,我则挑了一匹白额枣红马,一前一后出了祖宅。
公子说和我去,就真的是和我去。
不过,他让我去厨中取来一直小竹篓和一只食盒,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没有说。而出门的时候,林勋和几个护卫要跟着,也被公子拒绝,只说去去就回,将他们留在了宅中。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风中的味道甚是清新怡人。马蹄踏在路上,无甚尘土,扬起点点泥星。
谯郡的地势比淮南平缓,一眼望去便是旷野天际,无山川起伏。这般时节,农田已经收割,田土上堆着一个个草垛,马蹄踏过田间小路,惊起一群群的麻雀。
即便公子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袍,不带随从,在雒阳那样的地方,也很少有人可以忽略他。何况这这般乡野之地。
无论是路过的行人,还是桑间田上的农人,看到公子走过,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看。
我早已经习惯,自若地跟在公子身旁,欣赏着周遭景致。
“霓生,”走了一段,公子忽而转过头来问我,“你从前在淮南家中,每日做些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道:“有时跟着祖父去巡巡田,有时自己出去玩,再回来看看书。”
“你那田庄之中,可有最喜欢去的地方”公子问。
我说:“有啊。我家东边有一处桑林,结出来的桑果甚大甚甜,每到成熟之时,我便每日去爬树。”
“爬树”公子讶然。
我点头:“不爬树如何摘得桑果”
公子:“……”
“你祖父也是士绅,可曾请先生来给你教授经史女诫”他问。
我鄙夷:“请他们来做甚,还不如我祖父知晓得多。且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祖父从不逼我看经史女诫。”
公子对我大言不惭的厥词早已习惯,只是叹了口气,摇头:“怪不得。”
我瞅他:“甚怪不得”
公子没有答话,却指指不远处:“看见那道小河不曾”
我顺着望去,只见那的确有一道小河,蜿蜒而过,河边长满了芦苇。
“看到了。”我说。
公子道:“那便是我自幼最喜欢的去处,每次回到谯郡,我定要到那小河边玩耍。”
我了然,望着那边,亦不禁好奇起来。
“那河边有甚有趣之处”我问。
公子兴致勃勃:“你去看了便知。”说罢,他轻轻打一下马臀,青云骢轻快地走下土路,朝河边而去。
河面很是平缓,最宽处也不过数丈。水中的都是卵石,水流经过,哗哗地想。我跟着公子下了马,踩着岸上的细沙过去,只觉绵绵软软,几乎没足。
公子走到水边,望了望,神色颇为怡然。
“如何”他问我。
“甚是不错。”我说。
这是真心话。公子从未与我说过这里,我也从不知道公子还有这般乡野情怀。
公子道:“可惜秋冬水枯了些,若是春时,水漫上来更好看,还有野花。”
他说话的样子颇为认真,我忍俊不禁。只觉这话从公子嘴里出来,比看这些景色有意思多了。
我的兴致也起了来,道:“公子从前来此处做甚游水么”
“有时也游水,”公子道,“不过游水并非最有趣。”
我讶然:“哦”
公子未多解释,只四下里望了望。未几,朝一处矮树丛走过去。只见他将那树丛的几根枝条划拉了一下,看了看,拔出腰上的短刀,将其中一根砍下。
他将枝条上的枝叶去掉,只留一根主干和树杈,又将树杈两头细细削尖,动作颇为麻利。
我在旁边看着吗,明白过来,那分明是鱼叉的形状。
我讶问:“公子会打鱼”
公子看我一眼,唇角弯了弯:“我为何不会打鱼”
说罢,他将袖口拉起,将袍裾别到革带上,又脱了鞋袜,将袴腿折到膝上。
他的小腿白皙而笔直,肌理线条紧凑,望之颇为顺眼。
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定定看着,只觉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我从不知道的事来。
公子却神色自若,仿佛一个雒阳的名门世家公子,天生就会打鱼。待得将衣服整好,他拿着鱼叉踏入水中,径自朝水深处走去。
“公子,小心些。”我忍不住道。
公子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示意我低声。
待得再走两步,他停下来,握着鱼叉,盯着水面。
水声哗哗而过,仿佛除此之外无所动静。公子立在水中,如雕像般静止,引得我也不禁摒心静气。
突然,他将鱼叉扎下,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待他再将鱼叉拿起来,只见上面已经叉着一条鱼,在叉尖上徒劳地挣扎。
我又惊又喜,不禁笑起来。
公子将那鱼取下,扔到案上,我忙跑过去,拾起鱼,放到竹篓里。
他的确是个高手,没多久,接连再下,虽得到的鱼有大有小,但几乎每次都不落空。
可惜鱼篓不大,未多时就满了。
公子走回来,坐到沙地上,我取出巾帕给他拭净腿上和脚上的水,船上鞋袜。
“打了多少”公子问。
“有七八条。”我说,“可要拿回宅中”
公子摇头:“这鱼已经刺伤,死了就不好吃了,须得现在就做。”
我诧异不已:“现在”
“自是现在。”公子说着,站起身来。
他将短刀在水中洗了洗,又将一条鱼从篓中取出。我见他竟是要剖鱼,忙要上前接替,公子却抬手将我止住,“你不会,勿动。”
我:“……”
他神色坚决,我也只好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看他动手。
跟打鱼比起来,公子剖鱼显然很是不在行。他盯着鱼腹,好一会,才下刀去,却划得不够开,掰扯得有些艰难。
我看不过去,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公子看我一眼:“你剖过”
我瘪瘪嘴角:“不曾。”
公子:“……”
他没理我,将鱼腹再划开些,终于打开来。可当他看到里面血糊糊的内脏,他皱了皱眉。
我不禁问:“公子从前来打鱼,可有人陪伴”
“宅中一个叫阿丁的老仆。”公子道,“可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我问:“打鱼也是他教的”
“嗯。”
我心里叹口气,这位老仆确实有心,让公子做最有趣的部分,自己则揽在最脏的,让公子天真至今,给我们都出了难题。
那鱼腥十分钟,混着血气,我不禁想到遮胡关的时候,公子见到死尸便呕吐的事。正担心会不会再来,却见公子皱着眉,迅速将那些内脏抓出,待得取净,将鱼放到水中清洗。
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紧绷着脸,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直线。
一条洗净之后,他放在旁边的禾草堆上,又从鱼篓中拿出另一条,照样剖开,洗净……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忽而对公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我说:“公子,鱼油和鱼子也甚是好吃,公子可留下……”
“不要了。”公子一口拒绝。
我只得闭嘴,继续看他剖鱼。
待得那些鱼全数收拾好,公子长吁一口气,将手在水中搓洗许久,用巾帕擦了又擦。
好一会之后,他终于将巾帕放下,又去取柴火。不远处的农田上,堆着许多禾草,河边上也有些被水冲来的树枝浮木。虽昨夜下过雨,但入秋日久,这些柴草都已经干透,可作烧火之用。
我正要跟着他去帮忙,公子却又将我止住,道,“你看着鱼,莫教野狗叼了。”
哪来的野狗……我四下里望了望,哂然。
阿丁显然仔细教了公子如何烤鱼,不一会,公子抱来柴火,在一
66.仕任
我觉得,今日带着我出来的这个公子, 似乎是个假的。
他会打鱼、剖鱼、烤鱼, 会拿着鱼去乡妇家中换吃的, 会打下手, 还从不嫌弃禾草堆, 像个乡邑少年一样, 毫无顾忌地坐上去……我觉得就算我告诉了惠风, 她也不信, 且会指责我污蔑她心目中公子那高洁无匹的仙品。
“公子不怕脏”我问。
“不过禾草, 有甚脏”公子反问。
我:“……”
我觉得跟他比起来,我反而像个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矫情子弟,嫌这嫌那。
“上来。”公子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 也伸出手去。公子的手掌温暖, 将我的手握住,稍一用力, 便将我拉了上去。
公子将朱阿媪的荷叶包打开,拈起一块酥饼,吃了起来。
我也拿起一块,咬一口, 只觉酥香满口, 甜而不腻, 果然美味。比雒阳吃到的那些都好吃多了。
公子又将朱阿媪方才给的两只竹杯拿出来, 将黄酒的泥封拍开, 往杯中满上。
我接过一杯, 尝一口,只觉清而不冲,余味却是绵长,果然也是上品。
这时,我又相信了这是真的公子,跟着他,吃不到难吃的食物。
“此酒后劲足,你须得慢些喝。”公子道。
我应下,喝一口酒,再吃一口酥饼,果然人间乐事。我一边吃着,一边瞅着公子,只觉今日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公子发现了我的眼神,看过来。
我忍不住道:“从前我怎从未见公子做过这些”
“从前你未曾来过谯郡。”公子道。
我好奇地问:“莫非这些事只能在谯郡做”
“也不是。”公子道,“别处无这般酥饼和酒,我便是去打了鱼来也无甚乐趣。”
我了然,到底还是为了吃的。
我又问:“长公主知晓么”
“不知。”公子道,“从前阿丁一向偷偷带我出来,无别人知晓。”
我点点头。这般说来,如今,我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别人。莫名的,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快活。
酥饼并无多少,我和公子分食,不久,即吃得精光。
我说:“公子回雒阳前,可再去与朱阿媪买些来。”
公子摇头:“不必。”
我问:“为何”
“朱阿媪年纪大了,做出这些来已是不易。且她只爱吃烤鱼,钱物反而嫌弃。”
我心中不以为然,觉得无非是那些人的钱给少了。要是公子拿个几金去换,朱阿媪未必还会想什么烤鱼。
不过公子这般风雅的人,自然更喜欢人们讲风骨。与他在这样的事上面抬杠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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