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白子袖
一个清脆的声音,快快地着,一边,一面不住的磕头。
没人理睬,只有毛笔在生宣上划过的簌簌声,像蚕儿在啃食桑叶。
来人不甘心,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听不到,你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奶奶,兰花是真的后悔了你知道吗我求了几次兰草姐姐,她都不许我来见你,奴婢想着就算自己不配再进角院来伺候你,奴婢的心意也是要叫奶奶你知道的,奴婢虽然喜欢攀高枝儿,但是奴婢对天发誓,奴婢出去后绝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奶奶的事儿,没有一句对奶奶不利的话。”
她好像被一个人背叛过,和她很好很好的人,那一世叫闺蜜,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去做头发,互相参谋评价对方的男友,有时候加班迟了,一起结伴儿回家。
可是那个人出卖了她,她像个傻瓜一样被算计,被陷害,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世上,还有人可以相信么
尤其前面还骂着吵着背离自己的人,看到你处境好转一时间做了人上人,转过身就来巴结你,讨好你,满嘴着奉承话,这样的人,可不可以原谅可不可以再相信一次
不,不能,死一次难道还不够么还不足以留下惨痛记忆么
笔势一顿,粗重的一撇,硬生生将整张生宣穿透,紧接着再续一笔,是捺。
一撇一捺,组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墨汁凌厉,如鲜血一般流淌。
她忽然转过脸,眉宇间笼罩着厚厚一层寒霜。
跪在地上的兰花在这目光里一寸寸矮下去,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可惜地上没有坑。
“奶奶,奶奶,”她磕头如捣蒜,泪水长流,“奴婢是真的悔改了,你就叫奴婢回来吧,从此水里火里,奴婢肯定像兰草一样跟着主子护着主子。”
啪——一滴墨从笔尖滑落,掉在地上。青砖吸附性不错,很快墨汁就不见了。
啪——又一滴掉落。
“好吧,”兰草站起来,摸一把眼泪,知道路已走到尽头,再恳求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干脆什么都不怕了,咬着一口细碎的白牙齿,“这算是奴婢最后一次来求你,从此以后奴婢不管在哪里当差,是死是活,都不会来拖累你奶奶的。你就好好过你的童养媳日子吧,哑巴!”
回头就走,却又忽然返过身,目光定定盯着桌面,落在那个墨迹酣畅的巨大“人”字上,“咦你在写字你居然会写字一个哑巴也会写字”
一边自自话,一边跨进一步,目光睃视着宣纸,“人岚王……什么呢”抬手去揉自己的鼻子,“这个哑巴,竟然会写字啊,这就神奇了,她这一觉昏迷醒来究竟是这么啦不但会给难产的妇女接生,进了板凳房挨一顿暴打竟然不死,伤得也不重,别人没个十天半月起不来,她第二天就到处晃悠;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哄得大太太转了心思,对他忽然好得不得了;现在又在写字我的娘亲哎,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鬼灵附体啦还是一夜工夫换了个人不可能啊,鬼神附体一般找的是聪明人,难道会看上一个又胆又愚笨的哑巴不大可能吧——”
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边自言自语自自话,一边往后退,既然人家不留,再纠缠有什么用,毕竟是自己错事儿干在前头,现在回头无望,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目光最后一次扫视那叠在一边的宣纸,上面满满的都是字,好奇心上来了,“哎,她这写的是什么字啊,怎么看着这么生疏呢嗯,这几个字倒是认得,可是这些呢,怎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爹爹没教过我还是最近出现的新字体不太可能啊,爹爹现在通行的是从华夏的大唐传过来的字体,怎么这字看着不像行楷好像比行楷更简单一些”
忽然手里多了一支笔。
兰花一愣,那个一直不理睬自己的哑巴奶奶,已
31 不识
柳陈氏打开宣纸,不经意地粗粗扫了一眼。
兰草恭恭敬敬站着,小脸儿不敢看一边的白子琪,却又想看,故意地板着脸,声音很响亮,口齿清晰地复述着主子的三条要求。
“不准用香料难道连绿泥香也不能用吗那可怎么行绿泥香可是我们灵州府最名贵的香料,安神宁心理气调息助益睡眠,效果都很明显,我现在每晚要是不点上一盘可是睡不着觉的。”
不能用酷爱的绿泥香,这不等于要陈氏的命吗,所以她闻言就软软地反抗了一句。
白子琪的注意力却被第二件事吸引,“她说不能泼水、灌水、针刺穴位,也不能乱动那是什么道理”
说着看了眼炕上,炕上的柳万正跨骑在一只大肥猫背上逗着玩,猫被折腾得痛苦不堪又无法摆脱,喵喵叫个不停。柳万病情发作过后其实挺乖顺的,除了嘴角有些向下耷拉,和正常孩子没什么大的差别,有时候说出的话也完全是十岁孩子的智力。
兰草摇摇头,对于大太太和白表哥的疑惑,她一样都不能解答,她来只是做个传声筒。
白子琪从大太太手里接过那张生宣。
字体不大,但是稀疏,给人感觉写字的人才刚刚习字,连笔都捉不稳,所以写的有点吃力,字迹歪歪扭扭,不过还好,还算清晰。
看着看着白子琪眉头皱成了一团揉得变形的抹布。
这写的是什么字体
怎么看着挺陌生。
柳陈氏发现了外甥的异常,也俯身来看。
白子琪将宣纸摊开在桌面上,一字一字往下看,一共三行字,前面的大,后面紧跟着一串小。
白子琪看看他姨母。
大太太望着外甥。
两个人同时反问:“这写的是什么啊怎么叫人看不大明白啊”
陈氏摇着外甥的胳膊:“琪哥儿你是读书人,学识深厚,你应该认识吧”
她的外甥有些茫然地摇头,“姨母,这、这分明是汉字,可是,又好像不是啊,汉字不是这个写法。虽然我朝自开国以来地域上就偏于一隅,但是对于中原汉文化,两代帝王都十分重视,我等学子更是日夜勤奋学习,从上古到春秋战国到隋唐五代,哪朝哪代的文史典籍文化变迁我们都掌握了个大概,汉字从仓颉造字开始,流传至今经历的各种变迁,各种不同字体,包括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魏碑行书草书外甥都曾有所涉猎,做过研习,可是姨母,这字体实在是生僻啊,初看简单,细细琢磨却又和当今字体大有不同,所以外甥只能粗粗认出这几个形貌繁杂的字体,另外这些看着十分简单,可我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来。”
两个人抬头看,那小丫环兰草一脸笃定候在原地。
“这字是谁写的”
陈氏的神色有点阴沉不定。
兰草不卑不亢:“回大太太话,是我们小奶奶写的。”
陈氏紧跟一步,“你亲眼见着她写的”
兰草一看这神色,就预感到事情不好,心里紧张,但是口齿不乱,“奴婢在一边研磨铺纸,看着我家主子写出来的。”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陈氏忽然发话:“兰草你回去吧,好好地伺候你家主子。”
等她小小的身影刚迈出门槛,白子琪就等不及了:
“姨母别急,外甥在寻思,这可能是华夏周边哪个蛮夷小国自己创造的文字所以世人不识,要不外甥带出去请那些学识高深见多识广的老先生瞧上一瞧,说不定有认得的。”
白子琪书生心态,见了从未见过的字体,又惊讶,又喜悦,这是好学之人骤然见了一种新学问的喜悦恨不能当下就学会它,掌握它,所以这纸上的内容写了什么他倒不急于知道,更想弄清楚的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字体。
陈氏却眉头暗皱,“这个小哑巴,哦不,万哥儿媳妇,她一个穷佃户家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写字呢以前没听说过我们庄子里哪个佃户家的孩子进过学堂,况且这田佃户家更比一般人家贫寒一些,一双儿女都是哑巴,要是有钱送孩子进学堂,那肯定就有钱带孩子求医看病了……不对,琪哥儿,我总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你想想,这事情细细一想就不对劲,她一个小哑巴,要是家里有钱也就不会拖着租子迟迟不交了,更不会三吊钱就把女儿卖出去做童养媳妇,还有呢,这小哑巴刚来时候什么样,见了人恨不能钻老鼠窟窿里去,现在呢,说变就变了,竟然跑来跟
32 闷骚
阳光不错,小小的角院里有女孩子脆脆嫩嫩的声音在笑,笑声哗啦啦到处洒,引得路过墙外的婆子小厮们忍不住止步过来趴着门缝瞧新鲜。
兰花提着一张纸跑出来,“小玲大梅子你们两个听好了,小奶奶给你们起新名儿了,”抖一抖手里的纸,“就写在纸上呢。”
那两个小丫环还是初进柳府时候家里用的名字,因为年岁太小,远没到给哪个主子近身伺候的时候,所以就算她们渴望和那些大丫环一样改了名字,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要知道灵州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下人的,每到一户人家,首先就是改了原来姓名,由新主人给起一个来称呼。在柳府里,近身伺候的那一拨女孩子都以“兰”字打头,所以什么时候能获得一个以“兰”开头的名字,成为很多来柳府不久的低等丫环梦寐以求却难以遂愿的事情。
想不到小奶奶给她们改名儿了,她们惊喜,从梅树下跑过来,“姐姐快念,究竟是什么好听名字呢”
兰花笑眯眯地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念:“一个叫深儿,一个叫浅儿。想要哪个,你们自己挑。”
“深儿……浅儿……”跑在前头的小玲嘴快,忙忙念叨,脸色有一瞬间的迟疑,“兰花姐姐,还有吗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兰”字开头吗
只是这句心里话都要冒出来了,又被她硬生生压进舌根,没敢吐出来。
兰花笑嘻嘻骂:“小蹄子,主子兴致好给你们改名儿,是你们祖上冒青烟了,还不知足,想挑三拣四吗那我去回了小奶奶,你们的名字还是别改了。”
后面走来的大梅子赶忙摆手,“好兰花姐姐,快别告诉小奶奶,虽然不是和姐姐一样的兰字开头,不过主子惦记着给我们改名儿,我们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玲已经拿好了主意,“我选深儿。”
兰花含笑:“那大梅子你就不用选了,是浅儿。从今儿起,你们就是深儿浅儿,虽然小奶奶不能说话,但是我猜度着,她起这样的名字,就是想告诉你们记着自己做奴婢的本分,勤勤恳恳地劳动,凡事知道深浅,好好跟着小奶奶干吧,会有你们的好儿。”
她果然是过来人,瞧这话说的,一针见血啊。
说完也不理睬那两个小丫头的道谢,一拧身进屋去了。
这时候兰草从门口跨步迈进门槛,正好撞上眼前这一幕,她站在那里看呆了。
兰花她怎么在这里还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宣布小奶奶的命令,这、这……我才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这世事难道就发生了巨变
深儿念叨几遍自己的名字,瞅一眼浅儿,有些得意,“嘻嘻,谁叫你总是那么慢腾腾呢,又吃亏了吧,浅儿,嗨嗨,这名字可不咋地,是说你这个人很浅薄吗”
浅儿眨巴眨巴大大的圆眼睛,却不生气,含着无所谓的笑说:“不管是什么都是个名字罢了,何必那么计较呢。再说我倒觉得浅儿这名字很好,不好的话小奶奶就不会起来给我们了。”
两个人边说边继续凑到梅树下摘花瓣。
屋内,哑姑站在窗户前,正透过窗户纸凝神远远地望着她们。
兰草扫一眼她们,顾不得问她们怎么好好地摘花儿呢,是不是自己这一会不在她们就敢淘气。
兰草进屋,兰花吓一跳,本来正在替哑姑铺展宣纸,一看兰草,顿时有些讪讪,想退开,却又不甘,也不打招呼,只管低着头满满地将新写的纸张挪开,再铺一张新的。
兰草去瞅哑姑,希望从她脸上看到答案。
可是小奶奶不看她,低头徐徐地写字,她落笔已经比早晨那会儿顺溜多了。
哑姑写,兰花忙着磨墨,还时不时把纸张往空白处挪动。
兰草忽然心头酸酸的,眼眶发紧,好像喉咙里卡了一团什么。
小奶奶,竟然会允许这小蹄子在旁边伺候自己笔墨
是小奶奶愿意的,还是这小蹄子厚着脸强行蹭上来的
不用问,肯定是硬蹭上来的,小奶奶不愿意叫人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听说功能,只能继续装哑巴,一个哑巴,对一个死不要脸软磨硬泡的人,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等着贴身的丫环回来再做定夺。
肯定就是这样。
简直肯定。
不离十。
兰草心头气愤,顺手捞起门口一把花锄(话说这花锄哪里来的她竟然忘了去追究),紧紧握着,只等小奶奶一个眼神,示意一下,她就冲着这不要脸的小蹄子抡下去,直到把她赶出角院去。
小奶奶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抬头,却不看兰草,看兰花。
接下来,兰草就听到了让她差点崩溃的内容,“兰花识字,留在身边伺候笔墨,兰草负责生活起居,你们两个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什么
什么什么
这出于小奶奶手笔
小奶奶本意吗
难道,真不是兰花这小蹄子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强迫小奶奶的事儿
兰草目光对上了哑姑的两眼,这一眼,兰草心里哭了,泪水哗啦啦暗流,她知道自己的疑问是没有必要的,小奶奶的眼神平静,坦荡
33 猜疑
沐风居,因为九姨太太在坐月子,这一个月都不能大开门,北方人有个说法,说冷风进去吹了月婆子,会落下严重的月子病,以后能痛苦一辈子,所以这一个月产房里需要捂得严严实实。
尽管沐风居的门窗之外又特意加了厚厚的棉布帘子,有些闲话却还是透过帘子传进了九姨太的耳朵。
兰灵是李万娇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本名不叫兰灵,九姨太为了和府里所有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环保持一致,就帮她改了名字,叫了兰灵,和柳府配给的兰香一起近身伺候,别看两个人都是大丫环,其实在李氏心里,兰灵才是真正靠得住的贴心人。
兰香去厨房看九姨太的红枣小米粥熬好了没有,兰灵乘机凑近枕边,“小姐,奴婢打听清楚了,最近府里发生的事儿还真多,也都有些跷蹊。”
李万娇皱皱眉头,这个月子本来她想清清静静安闲一个月,但是形势不允许啊,这不,外面都已经嘀嘀咕咕议论得沸反盈天了,她还能躺着装糊涂
“那个小哑巴进过板凳房的第二天,带着丫环去求见大太太,她们好像在屋里谈了一会儿话,然后大太太吩咐把她院里的梅树挖出来挪到了角院,还当众说小哑巴是长房媳妇,现在是童养媳,以后总会长大的。这话一出,阖府上下都上赶着去巴结那童养媳了;这还不奇怪,最让人不能相信的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穷丫头童养媳,她忽然提出给自己的院子里要文房四宝,奴婢设法从她身边的小丫环口里问出,小哑巴现在没事儿就躲在屋里写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反正丫环们没几个识字的,姨太太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一个穷佃户出身的女儿,小时候念得起书还有,那几个小丫环现在整天围着那棵梅树摘梅花呢,刚刚打开花苞的花瓣就给摘下来,用大箩筐盛着,天气好的时候就叫太阳晒,不好的时候还搬进屋子里用火炉烤。没有人能猜出这小哑巴在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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