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白子袖
李氏脸色阴晴不定,眨巴着好看的丹凤眼睛,“大太太不是一直对这门亲事淡淡的吗,虽然没怎么明显反对,但是绝不热心,当日娶她进门,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知道是老爷听了算卦先生那番话才一时兴起,就当买了一个粗使丫环来使唤,谁都没当回事儿。大太太现在又为何忽然转了主意要把她捧上掌心里长房媳妇的地位上去了,对谁最有利呢”
她陷入沉思。
兰灵却纠结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忽然会写字了,姨太太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氏有些恼怒,想到了什么,脸色变黑,“好一个贤惠能干的大太太,果然不是平地里卧的主儿,原来是给我们在这里埋了一笔,只是她这反应也快了点儿吧,我们小哥儿刚落地,她那里就坐不住了怎么,怕我有朝一日夺权”
说着连连冷笑。
兰灵受到启发也豁然想通了,望定主子的脸色,“小姐,你得快快把身子调养好,以后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去处理呢。”
这句话说得含义深刻,其中的意思也就她们主仆听得明白,端着一个砂罐子刚进门的兰香虽然听了一两句,却听得糊里糊涂,她不敢多问,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同一时间,住在流云堂的四姨太张寒梅手里擎着丫环双手奉上的茶盏,沉吟良久,掉头去看柳颜那张布满愁容的俏脸,“颜儿,认命吧,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是庶出的女儿,除了认命你还能怎么样呢为娘我一辈子心性高傲,总想活得洒脱一点,超然一点,可是你也看到了,多年熬下来,除了膝前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你都要离开我身边,嫁到那不如意的地方去,以后娘这心直口快之人有了不顺意的事儿,还敢跟说唠叨呢。”
短短两日时间,柳颜又瘦了一大圈儿,眼睑下面两个又深又黑的眼圈,嘴唇外面干了一层白痂,看样子这几天她是寝食难安忧心如焚。
她显得很低沉:“娘,你说,那个小哑巴,她那么小,当时嫁进我们家,丈夫又是个傻子,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和我现在一样,又伤心又害怕”
张氏摇摇头,“傻孩子,你怎么能和她作比呢,她天生是哑巴,这样的人啊,其实和我们比,心智还是残缺的,心里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担忧,没有忧愁,那还谈什么伤心害怕唉,有时候娘觉得我们生在这世上倒不如像她那样做一个哑巴好呢,无忧无虑地活着,吃了睡觉,饿了再吃,世上的什么事儿都不用去想。”
少女好看的眼里闪出梦幻般的光彩,喃喃地呓语:“娘,要是有一天,你一觉睡起来发现颜儿不见了,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了,你会不会伤心从此一蹶不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张氏掉过脸来,骇得面色大变,“颜儿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许你胡思乱想!娘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
34 谁错
白子琪从怀里掏出那份药单递上。
陈氏只是扫了一眼,目中顿时闪过疑惑的光,这份药单已经不是原来那份,陈氏记得清楚,原来那份
是写在宣纸上的,白子琪却把它抄在了另一张宣纸上。都是宣纸,但是笔迹实在有很大不同,现在拿出来的这一张上,是白子琪的手笔。外甥的字迹姨母自然认得,这外甥为人随和,每年来了都要帮表妹们看看功课,顺便写几张字出来供表妹们当范本去临摹。表妹们每当对着书法史上那些大书法家的字练习就很痛苦,常常叫苦说枯燥,但是拿了白表哥的字一个个喜笑颜开,一遍遍对着临。白表哥的字受欢迎,做姨母的自然会留意,外甥的字确实好,叫人看了手不释书。
现在,外甥拿出去的那张宣纸被临摹了一遍,这一张就是外甥自己的笔迹。
他竟然是对着那张纸上的怪异字体一笔一划地照着搬到了另外一张上面。
但是,再用心的临摹,却还是会露出前后两者不同的气韵。
这一张里,白子琪的气韵很明显,瞒不过对他很熟悉的姨母。
况且白子琪也没有准备隐瞒,他临摹得很拙劣,婴孩学步一般。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必要吗那需要费多少精力,他这是为了什么
白子琪却很坦荡,“姨母,这几天子琪遍访了灵州府地界数十名儒学大家,夫子先生,遗憾没一个人能破译这张药单上的字体。连药堂我都去了,有个八十岁的老中医辨认半天,说依稀看出是一张药方,上面好像有白芍、黄芪等中药材,所列药材都是滋补一类,可惜那老中医也无法认出全部,所以外甥这一趟出去算是白走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原方子,“外甥喜爱这字体,想求一份回去慢慢研习,所以就做主替姨母另抄了一份,还请姨母不要见怪,把原方子赠与外甥。”
陈氏陷入沉吟,“滋补类药材对呀,那小丫环那天不是也说了是需要采购的药单子吗是我们给大意了——弄了半天,只是一张药单子,竟然让我们拿着满灵州府去找人认,子琪你说这小哑巴是不是成心的”
白子琪颔首,“姨母,子琪想再去角院一趟,当面问问表弟媳妇,那究竟是什么字体哦,我想带上万表弟一起去。”
这倒也是办法,既然少年人遇事好奇,求解心切,就叫他去吧,反正那个小哑巴年龄那么小,又算不上真正已婚的妇人家,这外面的男子见了也就见了吧,不怕传出去惹人闲话。不过为了稳妥,还是叫柳万一起跟着去了。
一连几日阳光晴好,等推开角院门,惊得白子琪一张俊美玉面上波浪滚滚,嘴叉子咧得老大,看着满院子大大大小小方的圆的扁的竹篾器具,和器具里晒得发蔫的暗紫色花瓣儿,“你们究竟在干什么怎么整整一树梅花都叫你们摘下来了开在树上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这么糟践了呢”
他知道外甥媳妇听不到,所以自己嚷嚷一嗓子,为这些花儿抱屈,也不会惹得她不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到那张宣纸药单上的新异字体,他不自禁地对那个又聋又哑的外甥媳妇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就像刚才想到来这里找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就这么去,自己一个人去,会不会对她的声誉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推门而进的时候,他忽然脚步有点软,心有点跳,好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他无所谓地甩甩头,笑笑,可能是日夜揣摩那些奇怪的字,太累了吧。
兰草闻声跑出来,慌慌地对他福一福,对他刚才的疑惑却不解释,只是含笑低头引路。
他的确很惋惜,为这些刚刚盛开就被糟践了的梅花,辛辛苦苦冒着严寒好不容易开了,本来想要在那严霜冷雪中好好展示一下红梅的傲骨和冷艳,却不想就这么被一些女孩子蹂躏了,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交流以手谈方式进行。
白子琪落座后,一个身形比兰草俏丽,面色含春的女孩儿,替小哑巴铺开一张纸,小哑巴提笔略一思索,写出一行字。
白子琪早就站起来挨过去在旁边看,看呆了。
现在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捉笔、起势、运笔、收笔的全过程。
他激动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蹦跶,撞得心壁咣咣响,手和大腿很不争气地一起颤抖。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是锦衣玉食是娇妻美妾还是鲜衣怒马或者是登科封侯封妻荫子不,在他白子琪眼里都不是,他还小,还不是去想那些的时候,对于二八年华的他,这个寒冬因为走亲戚而偶然碰上的一张药单子,他的全部心思就都被那张药单上面的字体吸引住了;冥思苦想,查阅典籍,求贤问达,都不能解决的疑惑,现在就在眼前,亲眼看着这双手是如何写出那一手奇异字体,看着那些字一笔一笔从软毫下开花一样绽开,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啊!
写完了,她垂手,静静站在那里,等着白子琪回答。
“药材备齐了没有,不能等了。”
却已经不是那种怪异字体,而是他能轻松辨认的繁体字。
但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改变,他的心思忽然就飘远了。
淡绿色衣衫,衣领轻轻交合,领边上绣着一串淡淡的小红花,细细碎碎的花儿开得得那
35 发现
白子琪一迈出门槛就呆住了。
他刚进院看到的那些梅花,已经被柳万打翻了好几箩筐,这孩子好像发现撞翻并扬撒这些柔柔翠翠的花瓣儿是一件乐趣无限的事,甩开手不断地扬着撒着,那只包裹的左手也不闲着,隔着粗麻布一个一个去掀翻簸箩簸箕。
大小竹器满地滚,半枯的花瓣被他踩踏得满地都是,厚厚铺了一层。
深儿浅儿一个在前头拦,一个在后面哄劝,急得两个人都呜呜地哭,小奶奶好不容易晒起来的花瓣儿,听说做药材用呢,就这么糟践了可怎么行她们会挨骂的。
“万哥儿——”白子琪厉声劝阻。
柳万是他带来的,他似乎应该负责。
可是柳万瞪他一眼,忽然嘴角一扯,样子恶狠狠的,不但不理睬,反倒更放肆了。
眼看满院子都是飞红,更多的器具被撞翻,花瓣乱纷纷飞扬。
白子琪跨出一步,要上前去拽柳万。
忽然身后一个小手轻轻在扯他衣角,回头看,柳万的童养媳正静静看着他,不经意和这样的目光撞个满怀,白子琪觉得本来被柳万的胡闹弄得烦躁的心一刹那就静下来了,好像满肚子陡然冒上来的火气好端端都消失了,但见她目光清澈,面色平和,好像柳万干的事儿在她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好像她辛辛苦苦弄这些花瓣儿就是为了这一刻让这个小疯子闹着玩。
她点点头,目光一放一收,就在这收放之间,白子琪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随了她回屋。
兰花兰草察言观色,看到小奶奶一点恼意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们就知道自然用不上自己火烧火燎地去劝阻、呵斥柳公子,也不用急着训斥小丫环不当心了。
很快院里的深儿浅儿接到兰花的传话:小奶奶的意思,不要打扰少爷,让他尽情玩,你们该干啥干啥去。
深儿浅儿听了如释重负,既然上面不责怪,甚至还放任,那就好,就叫柳公子玩吧,只是到时候兰花姐姐别拿我们是问就好。
两个小丫头和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翻搅那些花瓣儿,每一箩筐都翻晒。
屋里静悄悄的。
和外面那一番喧闹相比,好像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白子琪在喝茶。
哑姑在隔窗看柳万。
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犯病的时候很吓人,就算现在没犯病,那样子也没有什么好观赏的,还不如多溜几眼近在身边的大帅哥来得实惠呢。
兰花就在很不客气地享用着白表哥的绝世风姿,她胆大,目光毒辣辣的,偷偷瞄几眼,装作忙别的,过一会儿又偷偷窥探。
兰草害羞,不敢直视,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拿着绣了一半的刺绣接着做下去。就算表面上极力装得很平静,好像对白子琪这样的帅哥一点都不在意,能视若无睹。其实,一颗小小的心儿在怎样纠结、紧张、爱慕又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在微微颤抖,手心里满是汗,捏不住针线,此刻绣花只能是装样子罢了。
只有哑姑一个人是彻底安静置身事外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在院子里胡闹的身影,今天天晴,他没有外罩斗篷,只穿一身精短棉袄棉裤,越发显得那小小的身子瘦弱得叫人忍不住心生可怜。
这样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能彻底治愈的只有一部分幸运者,相当一部分患者会在日渐加重的痛苦和日复一日的熬煎中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生命画上句号。
“大量临床治疗显示,苯妥英钠,苯巴比妥、卡马西平和丙戊酸等药品,具有肯定的抗癫痫效果,但是,也只是对一部分病人有效。”师父的话在脑海里清晰地显现。“而真正要全面有效根治这种顽疾,目前人类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到达,所以我这几十年行医下来发现目前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西药和中医调理结合。”
那时候,她常常望着师父枯瘦的身躯,想,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扑在一件事情上呢,直到把一生心血耗干。
那时候,她眼里的那些病人是陌生的,遥远的,就算偶尔碰上师父诊疗现场,她看着他们的痛苦也会难过,替他们难受,但是,说良心话,她没有从内心深处真正的怜悯过他们,因为他们离自己是遥远的,师父和他们只是行医者和病患的关系,她却是旁观者。所以,她看的时候会同情,但是离开后还是会忘掉。
那么眼前这个孩子呢看着他那单瘦病弱的样子,她的心在隐隐地牵挂,在忍不住难受,这难过和牵挂丝丝缕缕的,竟然理不清,甩不开,一颗心不听使唤,就是要往那个孤小的身影上投注,她觉得他可怜,盼望他好起来。
在这里,当然不会有那些治疗癫痫的西药,所以该怎么诊治,她没有把握,悔意像一抹风,隐隐掠过心头,当初跟着师父深化妇产科临床学的时候要是稍微能对这种病多留心一点,现在是不是就会轻松一些
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
只能向前,义无反顾。
他掀翻一个箩筐,洒落一些花瓣,然后望着那满地暗红发一会儿呆,然后走向下一个箩筐,重复之前的动作。
她发现在一个箩筐和下一个箩筐之间,他的速度在减缓,越到后来,他越慢,有时候好像在对着那满地落红思考什么问题,呆呆站着想。
终于,他蹲下了,伸出手去捧那些花瓣儿,两个小手使劲地往一起归拢,然后满满捧起两手,回身放进箩筐里,然后再捧下一捧。
那动作稳定,神色不再烦躁,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跪坐在地上,一面缓缓往箩筐里装花瓣,一面仰起头来,不看任何人,只看着高处的天,蜡黄的小脸上漾出真真实实的笑容,他在笑,说明他的心里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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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去死
因为年后就要出嫁,柳府赶在过年之前就着手为三小姐柳眉四小姐柳映准备起嫁妆来了。
这事儿自然有一家主母大太太陈氏操持,生了柳眉柳颜的六姨太和四姨太只能在边上看着,没有她们
说话的份儿。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女儿赶一些针线活儿出来。
虽然同是嫁女儿,虽然都是柳老爷的亲生女儿,虽然都是一样的嫁妆,无非是绣花被子绣花枕头绣花衣衫绣花肚兜绣花鞋,那六姨太的红泥筑里大家乐呵呵的,主仆们欢声笑语不断,柳眉含羞坐在炕边,一面陪着亲娘飞针走线地忙活,一面在心里憧憬着即将迎来的新日子,少女的心里就像撞鹿,禁不住想象那良人的模样,高大呢还是矮小,英俊呢还是粗鄙,对娘子温柔体贴呢还是粗蛮鲁莽,这些她现在都不知道,闺阁太深,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走不出这狭小的生存空间,只能靠想象去弥补。不过,偶尔还是有风声透过墙头传进来,说那衙役生得高大威武,待人处事进退有度,深得府衙大人器重,想来前途不错。
如果说柳眉还可以对未来好好地做一个梦,那柳颜却早就没有那份自欺欺人的心思了,五十岁的张翰林,比自己的父亲都老,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相貌一般的胖子,现在老年发福得厉害,还能指望他有多英俊吗柳颜想起这个即将嫁过去和他同床共枕的男人,就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刘管家,肥胖的身子,满面油光,恨不能每一寸肌肤的褶皱里都散发出油腻来。
这样一个人,却叫一个花季少女去相配,用这水嫩的身子陪着他过日子,包括白天和黑夜,想起这些柳颜想吐。
柳颜不知道,其实这个夜里有人正在谈论她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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