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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白子袖

    从大太太那里听闻孩子出事了,她内心瞬间就崩溃了,可是不敢哭,只能忍着再忍着,现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老爷太太,只有两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姑娘,还有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李妈,再没有别的人,她还顾忌什么呢,孩子都死了,难道还不能哭一哭吗

    她扯着嗓子放声嚎哭。

    屋内两个斗嘴的丫环吓了一跳。

    兰梅本来想劝一劝她们的,一来她们吵得太凶,二来她发现自己前来看看死了没有的对象,竟然没有死,反倒醒过来了,醒过来却显得傻傻的,不动,就那么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两个丫环吵嘴。这景象把兰梅也看傻了,被医术高超的谢先生判定昏迷不醒,过几天肯定会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活过来后给人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这哑姑总是怯生生的,见谁都害怕,干啥都低着头,永远只盯着自己的脚面看,根本不敢抬头看大家的脸,更不敢这么望着你对视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闪着毫无顾忌什么都无所谓的光泽。

    这样无所顾忌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小童养媳眼里,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她人是醒过来了,但是心智不正常了,八成是傻了。

    兰草兰花不吵嘴了,反过来看这个闯入者。

    是个妇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嬷嬷都不如,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她扑在炕头上,看样子本来要一下子抱住炕上的人,但是一眼看到大红的缎子棉被,她畏怯了,一双手拍在炕沿边,一下一下打炕沿,悲悲切切地哭。

    兰草慌了,忙上前去拦,“你谁呀,小心伤到我家小奶奶——小奶奶刚醒来,不能惊吓的,你们这几天是怎么啦,老爷一出门你们就放开了欺负我们呀,小奶奶就算再怎么不如人,也还是半个正经主子呢,怎么能由着你们这些人轮番地惊扰呢”

    说着她雪白的脸蛋上泪珠滚滚,爬过去护着炕里的哑姑,用目光鼓励她别怕,有自己在呢。

    兰花反应快,扑哧一声笑了,却不忘讥讽:“哟,兰草姐姐,看清楚了再骂人啊,这一位好像不是哪个院里的婆子大嫂,也不是谁故意弄来惊扰你小奶奶的,倒像是真心来哭丧的。”

    田佃户犹豫着,不知道这内室自己一个大男人敢不敢进,哑郎早跟着母亲冲进来,他目光越过母亲,看到炕上红被窝里花枕头上,一个小脸儿正怔怔望着大家,那黑黑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就算额头一个黑紫色伤痕,下嘴唇乌青,他还是一眼看出来了,这正是他的姐姐,而且姐姐没有死,她双目正静静地看着大家呢。

    哑郎惊得呜了一声,从母亲腋下窜过去,一把抱住了被子,嘴里呜呜呀呀喊叫,无比惊喜。

    田佃户妻子只顾着哭,已经哭得头昏脑胀了,加上他们这几天总是吃不饱,这一哭,整个人就松松垮垮,眼前眩晕。

    她昏昏沉沉抬起头,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姑娘死死拦住了哑郎,嘴里正在阻拦:“你谁呀不要碰我们小奶奶!她还活着,不要伤害她,她没有死,不再昏迷,她醒过来了,你们不许伤害她!”

    她以为那些人又来了,就算小奶奶都这样了她们还不肯放过,又来欺凌昏迷中的小奶奶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田佃户两口子齐刷刷瞪着眼看炕上,透过蒙蒙泪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女儿,哑姑,真的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她醒着,正望着他们看呢。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喜,男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呜呜地哭,女人干脆一屁股溜在地上,抱住地面上一双女儿的绣花鞋,一边狠狠地亲吻着,一边颤抖着哗啦啦流泪。

    只有哑郎清醒,他轻轻跪在炕边,双手抓住了姐姐一个胳膊,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摸索,姐姐以前最喜欢摸他的脸,他用这真实的摸索,来感受姐姐的温度,姐姐的生命,姐姐没有死,真的没有死,她活着,她的手正在摸自己的脸。

    兰梅第一个明白过来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她忽然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顿时惊出一身汗,慌忙冲出去往大太太院子里狂奔。

    前面茫茫白雪中李妈正甩着肥肥的步子跑得比她更快。

    “大太太——”

    “大太太——”

    两个人几乎同时撞进了大太太房间。

    大太太正抱着一捆梅枝往瓶子里插,她最不喜欢别人遇事不稳,一惊一乍的,所以声音低沉里带着不悦的寒意,“是不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人死,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瞧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李妈结结巴巴。

    “……”兰梅直喘气。

    “吧嗒!”大太太柳陈氏一剪子剪掉了一根多余的梅枝,转过身来,“是不是那两口子要闹这是情理中的事儿,我早就料到了,闹就闹吧,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地呢”

    她慢悠悠说着,一边快快地剪着梅枝,那些本来好好的梅枝,在锋利的剪刃下咔嚓咔嚓蹦跳着掉落。

    “要我说呀,死就死吧,这些下贱胚子,自从州府大人颁布了新的律例,要求我们对下人不能严苛,不能随便处罚打杀,这些人就一天天无法无天了,要搁在从前啊,死一个童养媳怎么了跟死个蚂蚁差不多!哼,现在倒是敢蹬着鼻子上脸了!”

    随着语声,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早有跟随的丫环替她打着帘子。

    陈氏一看是四姨太,张寒梅。

    陈氏顿时心头火气直冒,好像四姨太这个人和这番话就是两个粗大的火引子,扑轰轰,把她心里的不快给引燃了。

    她强行压着火气,不能发火,这会儿不能发火,要冷静,要冷处理,不能闹得让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她何尝不明白呢,这张氏这时候忽然冒出来,哪里是为自己解围来了,她是恨不能天下大乱,跑来搅混水来了。

    总算是多年深厚修为的底子在那里,陈氏瞬间就将火气完全弹压下去,脸上拢起厚厚一层笑,显得无比惊喜,“哟,张妹妹,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为这一束梅枝发愁呢,怎么插都难看,是我这手太拙了,妹妹是出了名的爱梅之人,心性儿高雅,我们这些俗




7 飞短
    刘管家亲自送田佃户夫妇,一直送到柳府大门外,看着他们拐过门口的拴马桩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刘管家这才转身进门,他富态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抬头望一眼天际迷茫的雪线,目光落下的时候,看到门口那个胖子门卫正在望着他的身影走神,他咳嗽一声,一脸正容,恢复原貌往角门走去。

    “刘管家,刘大管家请留步——,”胖子殷勤地凑上来,试图拉一把他的衣袖,但是刘管家一脸嫌弃地躲开了,“猴崽子,没事别往上来凑,有事说事儿!”

    “那个,刚才那两口子,真是咱府里亲戚啊”

    胖子一脸惶惶,一开始他狠狠地刁难过那夫妻俩。人家恳请他进去通传一声,他拒绝;人家硬要往里闯,他狠狠地进行羞辱。

    谁知道谢先生会为他们求情,紧接着府里正式接见了他们,一进去就是好几个时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不会真是府里的什么亲戚吧,皇帝都有三门穷亲戚呢,老爷姨太太那么多,万一得罪的是那个姨太太的娘家人,回头姨太太在老爷耳边枕头风一吹,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刘管家笑眯眯一弹手,“去去,什么亲戚,叫花子上门打秋风了,明白吗”

    刘管家身份尊贵,不愿意和这些比自己低贱的看门狗多费口舌,丢下话已经进门去了。

    胖子傻了一瞬,随即哈哈笑了,这就好,不是什么重要亲戚,他放心了。下次他们敢来,照样刁难照样挡!

    田佃户一家三口刚走过拴马桩,田佃户就走不动了,迎着风一个劲儿咳嗽,好半天一口气换不上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整个人出溜在地上起不来。

    女人急慌慌拍胸口,摸心口,等他终于喘过气,女人哭着将他背在背上,毕竟女人家身体单薄,就算男人被疾病折磨得早就不怎么壮实了,她还是很吃力,跌跌撞撞在雪地上小跑。

    “我们去医馆看看吧,不能再拖着了。”

    “不——”男人挣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回家,用那二两银子去买米,煮饭吃,哑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眼里流下泪来,她使劲地捏了捏那个装着银子的小布袋,只有她知道,那里面只有一两银子,本来柳府大太太说给二两,等出了门,刘管家只给了一两,不等她询问缘由,刘管家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抽搐着精明的光,“人死了给你们二两,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人醒过来了。按道理这一两也不能给了,只是我们府里一向心善,你们就烧高香吧。”

    为了不给丈夫的病体再增加负担,这事儿她瞒了丈夫。他就算知道又能有什么辄,白白地添一肚子暗气罢了。

    她既为得到了一两银子高兴,又为少了的那一两银子心疼,肯定是被那个管家克扣了,但是就算知道是被克扣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难道还能有机会再到大太太面前去告状唉,要是没有被克扣,她就拿那一两银子送丈夫去医馆了。

    等三个人驮着一身雪赶到自己的寒舍门口,发现那个本来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已经不见了,风吹,雪大,它竟然不堪重负,倒塌了。

    女人望着一堆废墟哀哀哭起来。

    田佃户挣扎着站起来,不要他们哭,说真是幸运,我们不在它塌了,说明老天爷都不愿意看着我们留在这里冻饿而死,我们走吧,只能离开这里去外面讨生活了。

    妻子捏着那一两银子大哭,后悔自己本来是去跟女儿辞行的,谁知道一去就被女儿要死的消息吓昏了头,把重要的事给忘了说。现在这一离开,叫女儿以后去哪里找父母家人她一个哑巴,不能说也不能听。

    田佃户摇摇头,“哑姑我们看到了,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是死在外面也能安心了。”

    一家人跪在破茅房门前磕了头,然后搀扶着离开了。

    这一路竟是踏着风雪离开了灵州府地面。

    傍晚时候,那雪竟然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倒是越来越大了。

    柳大太太屋内,一桌子晚饭刚刚摆开,丫环仆妇环拱着几位小姐来吃饭,大家按长幼次序落座,就算老爷外出不在,家里的规矩还是老样子,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小姐们一个个不说话,端起饭就吃。丫环仆妇静悄悄立在身后伺候。只有年幼的八小姐柳雪不懂事,一向活泼,她笑嘻嘻扬着小脸儿,盯着自己对面那个穿一身深红衫子的少女问:“映姐姐,你手还疼吗”

    问得大家一愣。

    那个称作映姐姐的少女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一张瓜子脸,大眼睛,粉脸颊,显得明眸皓齿,分外端丽,她把一口饭咽下去,清空了嗓子这才回答八小姐:“我的手为什么要疼”

    八小姐柳雪和排序老五的柳映,都是柳府大太太亲生,其余姐妹是由各房姨太太生出来的,虽然大家按照年龄大小排了序,按族例都把柳陈氏喊母亲,将自己的亲娘只能叫姨娘,但是大家心里谁不明白亲疏呢,平时在这大太太面前恭恭敬敬的,其实心里还是觉得那个生自己的女人亲一些。

    八小姐天真烂漫还不懂事儿,这柳映仗着自己是正房太太所生,处处看不起别的姐妹,只要大家共同出现的场合,比如这每日三餐的饭桌上,她都要端着一个嫡出小姐的架子,不怎么搭理旁边的姐妹们。

    她自己没明白妹妹在问什么,但是一边的四小姐柳颜却明白了,她忽然捂着嘴咯儿一声笑了。

    正面的陈氏扫一眼柳颜,刚要咳嗽一声以示警告,门帘一动,李妈匆匆进来,忙忙欠一欠身子,“太太,九姨太太那边有动静了,怕是要生了——”

    陈氏刚舀起一勺子汤,闻听手一抖,那汤洒了,但是那失神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很快恢复原态,稳稳擎着勺子往嘴里送汤,直到慢慢把一口汤送进嗓子咽下去,这才擦一擦嘴唇,望一眼窗口,“瓜熟蒂落,到时候了就生吧,只是这老爷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漱了口,慢慢站起来,“接生婆子来了吗快叫刘管家去请大夫。”

    李妈很干脆:“王刘氏中午就到了,正养足了精神等着呢,只是这大夫,还是请谢先生吗”

    &



8 流长
    柳府第二进院子的左边,一排溜是姨太太们的住所,分成一个一个的独立小院儿,里面分别住着柳丁茂所有的姨太太们。

    柳丁茂是读书人出身,平时热衷附庸风雅,他给这些小院题了名字,写在扇形的门牌上,镶嵌在各自门口的砖墙上。

    第一个小院叫沐风居,本来是大姨太的住所,只是大姨太死得早,这房子一直空着,去年老爷纳了第九房姨太太,他对这个最小的姨太太十分疼爱,就让她住进空了多年的沐风居。

    沐风居自从九姨太太怀孕后受到的宠爱一天比一天多,来来往往看望走动的人也就跟着多,这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

    傍晚时候的沐风居里挤满了女人,除了沐风居四五个粗使的婆子,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环,四个在外间干活儿的小丫环,现在又多了几个接生婆子,其中最显眼的是王巧手那张鞋底子一样板着的麻脸。她矮个头,胖墩墩,生得一双小脚小手,据说她之所以能在灵州府地面上众多的稳婆当中名气很大,就是因为她那双灵巧的小手。

    雕花木床上,层层床幔低垂,灯光下一个身子伏在被窝里,一声高过一声地呻吟着。

    那就是即将临盆的九姨太太,柳李氏,李万娇。

    “兰香,谢大夫还没来吗你再去前门看看,刘管家是不是打发人催去了”

    李氏忍着疼痛,抬头催自己的丫环。

    一个伶俐的大丫环刚从外面进来,闻言皱着眉头,看看满屋子的外人,有些犹豫,李氏看出她的顾虑,顿时火气直冒:“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呀,火烧眉毛了你还支支吾吾什么”

    兰香跺着脚,“回主子的话,请是去请了,只是我听说请的不是谢大夫,是济仁堂新来的金大夫。刘管家说是大太太的主意,外间都传说这个金大夫医术好,擅长妇产一科,所以大太太……”

    到了后面她不敢多说,语声越来越小。

    李氏气得用拳头咚咚咚捶床头,一不小心被木头磕疼了骨头,咬着牙翻起身,顾不得自己肚子疼,抽着气眼泪汪汪地看地下的几个人。

    地下坐的站的,都是柳老爷的姨太太们,除了早死的大姨太,难产死掉的五姨太,和九姨太太一向不睦的七姨太,其余的姐妹们都来了,她们的伺候下人也跟来几个,只是不敢进屋,挤在门口嘀嘀咕咕低声说着话儿。

    别人都还罢了,四姨太性子豪爽,一向快人快语,她咳嗽一声,把一抹冷笑咳了出来:“金大夫我们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一向看病请的是怀仁堂的谢玉林,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和谢先生早成了熟人儿,谁都知道谢先生也早把我们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尽心尽力呢,这贸然换了大夫,又是个不知底细的,妹妹你放心,我们看着还不放心呢,再说你自打有孕后都是谢先生在把脉保胎,这临了临了,猛不丁地换了人,叫谁都手忙脚乱啊。”

    是啊,是啊,三姨太六姨太八姨太一起点头。

    八姨太太耳朵上戴了一对儿珊瑚坠的耳环,人一动,那坠子就在细长细腻的嫩白脖颈里颤颤地抖,她的嗓音就跟那上好的珊瑚坠一样嫩嫩的翠翠的,娇嫩得透着水分,“哎呦呦,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过鬼门关,我说妹妹你可是千万大意不得啊,我们命苦,一个个不是难产就是小产,就盼着妹妹你给老爷添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呢。”

    李氏不理四姨太和八姨太,独独把目光投向三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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